鄭琰上了車,心下難安,阿慶見她有些魂不守舍且其他幾位主人臉色也不好看,識趣地沒有問怎麽了,遞過帕子給鄭琰:“天兒越來越熱了,七娘擦擦汗。”


    回到家裏,鄭靖業還是一臉的平和。杜氏了解丈夫,他這個平和的樣子就不是個好兆頭,她也沒問,隻是說:“累了罷?先用飯。”鄭靖業道:“飯後都到我書房裏去。大郎、二郎、三郎把你們的妻兒都帶上。”


    這一頓飯是相當的高品質――寂靜無聲。


    吃完飯,杜氏一個眼色,鄭琬乖乖帶著弟弟妹妹先去書房。到了書房一看,三個哥哥已經帶著全家都到齊了。誰都不敢說話。


    鄭靖業與杜氏聯袂而來,臉上明顯地寫著“不高興”。德興這樣的孫子輩不明就裏,摒息凝神,鄭l這樣的子輩聽了牆角,比孫子還老實。


    鄭靖業長歎一聲:“有些事情是要讓你們知道了。”省得孩子們‘誤會’,趁此機會也扭一扭長子的強筋。


    杜氏一臉嚴肅,嘴角都往下耷拉著,顯然是知道鄭靖業接下來要說什麽,要說的話對於她來說,也不是一段美好的記憶。


    鄭靖業道:“大郎、二郎、三郎當知道,我們家原籍在山陽。”


    三人一齊點頭。


    鄭靖業道:“我們家本是寒本,為宗族所欺,不能守業……”杜氏一臉扭曲。


    奸臣不是一天煉成的。鄭靖業的奸臣之路仿佛是一篇起點男主勵誌文――除了他不種馬。


    話說,當鄭靖業還是隻可愛漂亮的團子正太的時候,他爹死了。寡母養孤兒,艱難自知。最坑爹的是在這個時空背景之下,宗族的作用是非常強大的。


    鄭家當然也有宗族,在前朝與本朝交替之際,曾有過一場二、三十年戰亂。人或為芻狗。想要活得稍微不那麽擔驚受怕一點,最好的辦法就是結陣自保。不但是像趙氏、顧氏這樣的大族,鄉間小家族也加強了內部團結。宗族的勢力更上一層樓。


    為了更好地利用有限的資源,宗族內部個人的訴求被削弱,宗族力量更加強大。農耕時代的村莊,原就是同姓聚族而居的,此時為了生存,再壓縮一點個人權益也是可以接受的。


    等到新王朝建立,宗族勢力也沒有衰弱下去,各位族人還是被族內族長一類的人支使者。雖不至於讓親戚當佃農,族人等人在很多事務上還是有極大的發言權的。


    鄭靖業他爹是病死的,一如所有悲劇故事裏描述的一樣,為了治病家裏花了很多錢。等到辦完喪事,已經家徒四壁了。


    如果是同樣的事情,發生在比如趙氏,或是方氏這樣的家族內部,孤兒寡母肯定要受到照顧――世家的名聲丟不起。到了鄭家這裏,孤兒寡母卻理所當然地受到了欺負。


    說來也奇怪,也許是包子人人得而欺之,鄭家其他的族人相處得居然沒那麽糟糕,鄭靖業一家仿佛就是“企鵝群裏的豆豆”。在鄭靖業他爹還沒病的時候,族人對於這一對這對性情軟弱的夫婦的態度就不那麽尊重,他爹病的時候就更不好了,現在他爹死了,處境更艱難了。


    等他爹死了,他娘倒堅韌了起來。一個女人家,還是娘家日子也緊巴巴的女人家,她就算再能幹,鑒於沒有開啟主角模式,也不可能帶著隻包子發家致富。再堅韌,她的本性還是潑辣不起來。寡婦門前是非多,出於種種考慮,她毅然帶著兒子依著娘家去。


    娘家父母不在了,還有哥哥,嫂子也不是不夠賢良,好歹不會像鄭氏族人那樣欺負這一對母子。接下來的發展像一出惡俗狗血劇,剛過上幾年不那麽糟心的日子的何氏母子遇到了難題――哥哥家也受了災過不下去了,大災之後有大疫,還死了個精光。


    何氏母子隻得又回了鄭家,這一年,鄭靖業剛十二歲,還沒到擔起一個家的年齡。


    鄭家也遭了災,本來好好的日子都顧不得你了,何況現在?


    族人既看上了鄭靖業手上的幾畝薄田,也覺得何氏是個能幹又不會反抗的人,倒想把鄭靖業過繼給另一家族人,同時讓何氏改嫁。這個改嫁也是自產自銷,嫁給一個年過三旬又已喪妻的族人。反正何氏能幹,鄭家又先付過一筆彩禮,何氏也沒有了娘家人。


    對於鄭氏家族來說,這樣的安排是家族內部資源整合,對於本家族來說是非常合適且有利於發展的。鄭靖業不這麽想,何氏,也不這麽想。


    鄭靖業在舅舅家的時候倒是有幸半工半讀讀了一陣子書――舅舅家日子雖然緊巴巴對外甥還是不壞的――很有天份的樣子,何氏把滿腔的希望放到了兒子身上。逼著改嫁算自己命苦,忍就忍了,含辛茹苦養大的兒子就要不是自己的兒子可不行,何氏難得強硬了一回,以死相抗,還聲稱如果再催逼就一拍兩散。欺軟怕硬是人類的天性,鄭氏族人安靜了下來,卻是不可能給他們母子以任何幫助了。


    母子二人就這樣過了四年,鄭靖業十六歲,按照法律來說,成丁了,他幹了一件轟動全族的事情――要求分宗。鄭靖業非常“不肖”地變異了,他一點也不像他的父母,性情倒是棱角分明得很,人也很有主意。


    說服了母親,他決定分宗,當然受到族人阻撓。他這四年可不是什麽都沒幹,打探到了某人與鄰村寡婦有私一類陰私事以為要挾,又拿家裏的幾畝田、幾間屋作誘餌(按照法律,賣地,同族人有優先購買權,不用說,中間又被克扣了一筆),再作出如果不讓他如意幹脆一拍兩散的姿態,各個擊破,終於分了家。


    帶著少得可憐的家產,他卷起鋪蓋背起老娘,大步朝天闖江湖去了。


    據不完全統計,這些族人後來倒了大黴。反正一有什麽事觸到鄭靖業心頭一動想到了他們,就有人要倒一茬子黴,弄到現在鄭家本宗已經凋零怠盡了。你欺負我,我發達了不跟你計較是我肚量大。要是你逼我娘改嫁,我還原諒你,我就不是人。


    這些都是慘痛的革命家史,鄭琰是不知道的,一直不知道。她隻道自家爹是貪官+權臣,自家也沒有什麽深厚的曆史背景,卻沒有深想這背後的故事。不外是小時候過得不好,長大了發憤圖強。


    現在看來,經曆過這樣的事情之後,又有幾人能夠不偏狹?


    鄭l低頭不語,他隻知道小時候族人上門來鬧過幾回,每當這個時候祖母就抹淚,然後他娘就bh地抄起掃把一通亂打,順帶把鄭氏族人從頭罵到腳。眼淚淌了下來,小時候日子苦,他爹一邊幫人抄書一邊求學,他娘也要勞作養家,就是祖母帶著他的。他倒像是祖母的親孫子,性情溫和,不似鄭靖業那樣偏狹。


    杜氏已經忍不住落淚了:“阿娘從來慈善,人善被人欺啊。”她沒受過婆母的虐待,兩人感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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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靖業也忍不住落淚,仰天看了一會兒房梁,繼道:“我奉你們祖母移居山陽城,遇到了你們母親……”


    杜氏的經曆更像個種田流女主,她是住在山陽城裏的,入籍是良民,已經沒了什麽土地,隻有在城外有兩畝菜園(插花一句,於元濟家的菜地與她家的是隔壁,於元濟也不叫於元濟,叫於大郎,沒名字,後來鄭靖業要提攜他,給他重起了名字)。也是爹早死,還有一個老娘,沒有弟弟,自己支撐門戶。這是一個性格與何氏截然不同的女人,有擔當、有幹勁。


    鄭靖業剛好就租了她家的房子居住,此時識字率低,即便是在城裏,代寫書信代抄書這樣活計也挺受歡迎的,鄭靖業勉強能夠糊口。


    他還有一個想法:名士季繁就在山陽左邊的興泰,他要去讀書、去求名,然後發家。


    下麵的發展也就順理成章了,先是兩家母親說得投機――都是寡母帶著孩子――然後兩家當家的都是孩子,接觸得也多。鄭靖業是怕了像他娘那樣的女人了,杜氏的脾性正對胃口。


    杜氏這裏,也是需要有一個男人的,兼之年紀相仿,彼此合意。


    兩下一拍即合。沒有什麽“等我功成名就回來娶你,出去q一圈功成名就又帶回來n個家世良好的美女當姐妹,也許還要讓你當小老婆”的橋段,鄭靖業直接結婚了。


    兩家合一家,資源整合,結婚、求學、生子,度過了一段現在看來既不幸福也不美滿,但是當時已經覺得很輕鬆的日子了。


    然後鄭靖業出仕,名師弟子的名頭幫了他很大的忙,同門裏如顧益純更是大力相助。出仕之後的路並不好走,老鳥欺負菜鳥,家世好的看不起家世差的,業務混亂、互相傾軋、挖坑使絆子,上峰不幹活全推給下屬……


    鄭靖業一開始是險些著了道兒替人背了黑鍋的,過五關斬六將好容易混出點樣子,得了上峰推薦做了一地小官――縣尉。大縣長官稱令,小縣長官稱尉,他到了一個小縣。


    接著麻煩來了,官場應酬自不必說,更讓人難堪的是家庭。家族已經分宗了,不敢來惹他,可他的母親、嶽母、妻子對於夫人外交是完全不熟悉的,妻子還好,年輕肯學,兩位老人時常鬧笑話被人取笑。(杜氏回憶當初的難堪情狀,自己倒沒什麽,隻是為兩位老人不平。)


    當時之郡守還看中了他,想讓他娶自家女兒――郡守也不是什麽名門望族,很實際的一個人,不介意鄭靖業娶過老婆有過孩子。鄭靖業果斷拒絕了,官場上的日子更難混。


    鄭靖業咬牙扛了過來,提攜著於元濟跟著自己混,又薦他去投軍。發展自己的勢力,歐陽平這樣的就是當時遇到的,還得了個不畏強權的好名聲,足足在基層呆了十年,這才升了官。剛升官,他母親、嶽母相繼過世。


    守孝,守滿了孝,也得到了孝子的好名聲,為起複鋪平了道路。起複也不是那麽容易的,運氣好,遇到一個想抵製世家的皇帝,他的起複之路才好走了一點,縱使這樣,還是花光了十年來的積蓄。


    接下來就是鄭靖業的前進之路了,什麽發展生產抵抗自然災害啦、什麽為民請命抑製豪強啦……為政一方,做出政績來能夠出人頭地,那他就去做。


    趁此機會,鄭靖業向兒女們(主要是鄭l)表白了自己:“朝上那麽多屍位素餐之輩,難道不該為賢者讓路?他們偏不!還要禍國殃民!”曆數被他打擊的人的諸多缺點,“河堤將決還道固若金湯!遇蝗災不捕蝗隻會拜神有之!城外盜匪橫行卻說‘由他去’有之!”


    要知道人無完人,誰沒個缺點呢?“李俊無能為,數月不一入本司,耽誤了國事算誰的?”鄭靖業把這些個事實說出來,鄭l也覺這些人不好了。於元濟是鄭l認識的人,對他的感觀也好。鄭靖業就以此為突破口:“他們說於元濟是奸黨吧?你們覺得他奸麽?不過是沒有聽他們的話,就成了奸!這世上除了他們,人人是奸了!他們才是最大的奸黨!”


    喘了一口氣,發現家庭內部實現了穩定,鄭靖業嘴角翹了一翹:“我本貧家子,掙紮求生耳,不想每走一步便就人想把我打到泥裏。我不能退、不能退,我還有一家老小,退一步是粉身碎骨!他們他們有宗族在後頭撐著,我們沒有,懂嗎?!”所以一點小手段是允許使用的。


    兒孫們齊齊一震,躬身稱是。


    鄭靖業歎道:“不是什麽值得說道的過往,放到別個家裏,怕不從小就千叮萬囑宗祖是何等風光了。我們這裏……唉,你們去罷。”


    ――――――――――――――――――――――――――――――――――――――――――


    家史課上完,鄭靖業去了一塊心病。杜氏問他:“季師那裏,究竟如何是好?”


    鄭靖業冷笑一聲:“我自有安排。”


    第二天天不亮,鄭靖業就爬起來,穿戴了去上朝。朝會上,推薦他老師季繁。說其大才,朝廷不能“使野有遺賢”。朝上一片側目,昨天季繁給鄭靖業臉子看的事情已經傳遍了京城,後宮裏都知道了,今天他居然要推薦季繁,這是……悔改了?


    鄭琰還不知道他爹已經丟臉丟到京城外了,大清早的,鄭靖業剛走沒多久,鄭琰還沒起床,宮裏苗貴妃遣了內官來叫鄭琰到宮裏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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