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利爾十分為難,你說他一個奴隸出身的人,能成為平民已經很不可思議了,進了政府現在負責農奴部更是像神話傳奇,直到現在,他居然被領主指認為超凡者的接待人……心髒都快跳出來了。


    被領主認可是很激動,但大多人其實也並不向往他的任務,接待超凡者本就對普通人而言壓力很大,就像你和帶著殺傷武器的人一起行動,或多或少覺得不安全,再加上“女巫”的職業限定,就更危險了。按照刻板印象,幾乎就是和帶著殺傷武器、喜怒無常的人一起,說不準一個不注意就被突突了。


    他用萬佳族給自己打氣,萬佳族都是超凡者,也沒見他們沒事殺人玩,一個超凡者而已,萬佳族都不知道殺過多少個了……一點用都沒有。


    他怕的是超凡者嗎,不是啊,他怕的是傳聞中的女巫啊!


    旁邊有萬佳族,他很安全的……吧?


    醞釀好情緒,把心髒咽回去,打算上場時,一位非常可愛的萬佳族女生一蹦一跳的過來道:“我才剛知道,這次來的女巫很厲害,可以隨手就毀掉咱們領地的那種厲害哦。”


    萌嘟嘟鼓勵道:“你加油,好好表現!”


    她又隻聽了一半,是格林說,如果沒有這次大出血的超凡安全加強,海巫婆的超凡能力足以讓領地歉收、天氣變化,女巫能從另一方麵毀掉領地。


    他這是為了安慰林德看到花費後糟糕的表情。


    萌嘟嘟的半截話,瞬間令希利爾不好了,他感覺自己心髒又回到嗓子眼了,萌嘟嘟安慰道:“別緊張啊,要是因為緊張說錯話,哈哈哈說不定整個領地會~砰。”


    她用可愛的表情做著散開的手勢,希利爾感覺散開的就是他的心髒。


    一直到塔拉塔突然出現,他無法說服對方,塔拉塔可謂全船族的啟蒙老師,後來掃盲班擴大成學校,更是飽受平民尊敬的小老師,不管他怎麽說可能會有危險,塔拉塔都認定,會犧牲自己救治瘟疫的人,一定不會隨便傷害別人。


    “萬一呢!”


    他要瘋了,傷害自己倒沒什麽,從小就習慣了,並且他相信領主不會不管他,但要是傷到塔拉塔,民眾絕對會有反應,然後刺激超凡者,隨後事端擴大……


    塔拉塔聽到這段話後奇怪道:“你不會以為,因為你是奴隸出身,飽受殘酷對待已經習慣,不管怎樣都能低聲下氣,所以領主才派你出麵,就是為了服侍不好相處的超凡者?”


    “不是啊,領主當然不是這麽認為的!”希利爾想到沒做什麽就解除自己奴隸身份的行為,他下意識替林德分憂道:“但是我可以這麽做。”


    “你是可以,但我想,那應該不是領主想要表現的。”塔拉塔踮起腳,小大人一樣拍了拍他的頭:“你也來上過我的掃盲班,那時候你就覺得自己不配學習文字,惶恐又希翼。這句話我當時就和你說過,現在再告訴你一次——你值得的。”


    你值得的。


    這句話有魔力,塔拉塔也曾經惶恐,不管舒克貝塔對她多好,都感覺不像真的,也許哪天會突然醒來,發現領主和萬佳族都是一場夢,於是越幸福越不安。


    是舒克和貝塔安撫了他,作為兩個大男人,他們沒說出這句話,但是他們一言一行都履行著這句話,從根本上給塔拉塔建立信心——不是我們對你好,而是你本就值得別人對你好。


    塔拉塔把自己思考後的想法說出來:


    “你表現出最好的一麵就可以了,不需要當出氣筒,你的努力和能力,值得領主把任務交給你。”


    不愧是人人都尊敬的小老師。


    希利爾的心髒又回到了肚子裏,隨後塔拉塔揮手:“人到了,我給你開導半天,可不準攔我!”


    看著塔拉塔一溜小跑和半臉木偶一樣的女巫對話……不行了,心髒好像跳到嘴裏馬上要吐出來了。


    希利爾的心髒今天三起三落,實在過於刺激。


    他隻能努力擋在塔拉塔身前,嘴裏不停吹捧對方,他真的生怕女巫一個不耐煩就傷害到塔拉塔。


    隻是這次不僅僅是因為事端擴大而擔憂。


    海巫婆答應去學校後,再回想她的經曆,希利爾忍不住改觀,這是一種多餘又強大的品德。


    多餘是因為在平民自己都吃不飽的時候,任何善心本就極為多餘,除了讓自己體會到無能為力沒有其他用處,在他之前的人生中,人人都是麻木的,幹活、吃糊糊、幹活、睡覺,周而複始,不幹活會被抽、吃飯永遠不會飽、累一天但凡有個空地就能睡下來,食物的稀缺讓他們哪怕有時間也沒力氣多動彈。


    平民也好不到哪去,忙了一天的公地,所有的剩餘時間都要忙自己的地,那才是他們的口糧,因此無人散發任何善意,連一捆稻草都能爭起來。


    直到到了林德領地,希利爾才知曉了太多概念,娛樂、學習、道德——這都是他漫長人生中不曾接觸過的東西。


    和被排擠於是分外團結的船族不同,希利爾經曆的氣氛才是帝國常態,自家溫飽都不一定時,再天生感性的人也在日複一日的餓肚子中,被消耗完了自身敏感,哪怕心有餘也力不足。


    所以希利爾接觸到道德這一概念時,他立刻樸素的認為,這是一種強者才能擁有的品德。


    一個自己餓得麵黃肌瘦的人,是沒辦法擁有道德的,這麽一想,他從前偷懶耍滑、爭搶小孩子糊糊的行為似乎就有了注腳。


    一直到他能吃飽、學習後,他才終於體會到愧疚這一感情。


    這麽一想,他之前的人生,就好像一隻動物,有太多的情感,竟是從來都想不到。


    海巫婆不同,她是位不折不扣的強者,不管哪裏有了瘟疫,她至少是能走掉的,但她會留下,冒著危險救治當地領主都不在乎的平民,最後雖然成功,也毀了半邊臉。


    這段話林德說出來是為了安撫民眾,女巫不全是壞的,希利爾聽了也沒什麽感受,還是改變不了印象的害怕,但海巫婆能理解塔拉塔的時候,希利爾瞬間就突然能夠理解海巫婆的事跡了。


    如果帶入自己的人生類比,那就是自己都餓著的時候就把食物分給眾人,最後還永久餓壞了身體——他做不到的。


    海巫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就在她答應了塔拉塔的請求後,那位官員就不再害怕了,他之前的害怕太明顯,現在突然的放鬆反倒令她困惑。


    身為女巫,她見過太多偏見,也發生過多次,救助了人後被誤會、驅趕。她嘴不甜,說不出什麽好聽的,人也不愛笑,總板著臉,後來又毀了容,更是人見人怕,最終,一位終結瘟疫的人,再也不願意留在人群中,寧願在小島上與魚兒作伴。


    這次上岸,她也是做過心理建設的,明白普通人又會露出怎樣的神色。但她不願意擋住自己的臉,好像她木偶般的半邊臉有多見不得人一樣,那明明是她此生最大的功勳章。


    奇異的,對方不再害怕,甚至主動鞍前馬後,不見一點心不甘情不願後,海巫婆就想遮住自己的臉了……她不想嚇到別人。


    希利爾端著茶水來馬車邊,看海巫婆喝水也捂著臉,忍不住道:“怎麽了?海風太大?”


    “嗯。”


    希利爾嘴上招呼手裏忙來忙去,關窗戶、弄擋板,務必要讓這位可敬的客人舒舒服服的。


    這種感覺是不一樣的,不是敬畏和服務,也不是準備周全,作為超凡者海巫婆自然享受過更高級更細節的服務,但就是這種突然的要求,沒有準備的情況下,才能感覺到,希利爾是主動想盡辦法、發自內心的想照顧好她。


    他想了很多土辦法,拿著水泡子灌熱水、還有編織不夠細膩的攤子、拿著破布去堵窗戶縫、甚至還要去找圍巾帽子,就因為她順口嗯了一聲,就仿佛她是個受不了一絲風的病人對待。


    這不是服務,不是普通人服侍超凡者,也不是一位官員招待領主客人該幹的事,可就莫名讓海巫婆回憶起小時候,除了家傳女巫,每位女巫會淪落到獻祭自己也要得到力量,多是有一段故事,她會對普通人充滿善意也源於自己的故事。


    希利爾這種過分體貼到厭煩的感覺,海巫婆已經太久沒有體會到了,她當時總是嫌麻煩,後來才知道,其他人是不會這麽費心對自己的。


    她吧唧吧唧嘴,隻覺得車廂裏悶乎乎的,幹巴巴道:


    “行了,不夠費事的。”


    “沒事,不費事,您看看還有哪不舒服,我讓車夫平穩的情況下盡量跑快點,也是我們這路好,到了領主府我就和女仆說,特別改造下您的房間,一定讓您一點風都吹不著。”


    什麽?


    到了領主府還得這麽悶?!


    她不幹了:


    “不光是風,我也是不想臉上這樣嚇到你們。”


    嗨,她天天孤身一人住海島上,哪裏怕什麽海風,更何況她可是超凡者,說出去被普通人這麽照顧別人都得笑一地,笑一個普通人還擔心超凡者。


    希利爾聽她這麽說,嘴巴微微睜大,然後低頭道:“您的印記可比我偉大多了。”


    他突然就開始脫外套,海巫婆剛想說,她不需要這種招待。


    更何況,這還是在馬車上,外麵還都是隨行的人,裏麵有萬佳族超凡者,耳朵別提多好使了……她覺得太刺激之際,希利爾就停下了。


    他指著肩膀上被刺的符號說:“我本是安德森家的奴隸,雖然現在是自由民了,卻也從來不敢露出來,幹活再熱的時候也不露……有一天晚上,甚至想過拿刀自己挖了它。”


    這位殷勤體貼的官員,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話語中帶著經年累月的壓抑。


    “我這才是需要躲著人的印記,您是領主的客人,也是我尊敬的好人,不需要考慮這些,您怎麽最舒服開心就怎樣好了。”希利爾穿回衣服:“失禮了。”


    海巫婆沒想到,眼前做事穩妥、說話熱切的人,竟然是奴隸出身,她回憶不起自己上次和奴隸說話是什麽時候,太久遠了,她的記憶中,奴隸總是麵朝下、不說話,問到什麽要不口吃、要不就幹脆隻會點頭搖頭,平民至少對女巫還敢害怕生氣,奴隸卻根本無法溝通。


    “……我可以給你一瓶藥劑抹了它,沒有危險。”


    “您的品德實在太高尚了!”希利爾更慚愧自己之前的猜疑:“我、我原本還以為您要生氣,一個曾經的奴隸來接待您。”


    她原本是生氣的,不是生氣奴隸這個身份,而是林德本人居然沒有到港口接待她,貴族身份要是和超凡位階做換算,男爵根本夠不著高階女巫,不管身份還是實力,林德理應迎接她。


    可現在,她不生氣了。


    說一千道一萬,不如她自己親眼所見,她不認為塔拉塔和希利爾兩人能騙得過她,所以兩人所說的都是實情,哪怕沒有清晰的說出一切,可海巫婆能想象的到,一個領地,但凡有這樣教學的小姑娘和從奴隸到官員的年輕人,那麽領主本人是什麽樣可想而知。


    油膩的小仙女天花亂墜吹了一路,不如兩個原住民側麵表露的痕跡。


    還沒見麵,她心裏就隱隱明白了,林德確實擁有超出前人的抱負,並且最關鍵的是,不單單是抱負,而是正在努力實現。


    從這一角度想,赫卡忒和會林德起衝突,應該就是赫卡忒的……至此,海巫婆作為茶話會的代表,天平已經徹底偏向了林德。


    看到海巫婆從馬車下來,居然難得有了一絲緩和神情,林德這才放心:果然,玩家那套過於浮誇的,海巫婆不吃,反倒越是樸實不著痕跡的側麵,她越相信自己所思考出來的結論。


    他特意吩咐希利爾不要說領主,也不要說領地有多好,要是有機會提到了,說說自己就夠了。總算是沒設計錯。


    談判,可從來不是見麵才開始。


    今天,又是林德計劃通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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