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長老浮腫的眼瞼微微一顫,目光卻未在對方身上停留,也不去看田籍一眼,而是轉向王執律,拱手道:“此子昨日方才入閣,恰逢今日我諸事纏身,一時管教不及。然而不知者不罪,待回去以後,我必嚴加教導。”


    王執律老態龍鍾,一會望望許字嬰,一會又看著龐長老,麵有豫色。


    顫巍巍地捋了幾下胡子,他才緩緩開口:“既是未教,的確不宜論罪。隻是這失竊一事,他要為人作證……”


    “無知小兒,哪懂什麽是非好歹,不過一時糊塗罷了。”


    龐長老頓了頓,揚起聲音道:“你說了糊塗話,還不趕緊給王執律、子嬰賠禮道歉?”


    說這話的時候,龐長老沒有看向任何人,但眾人皆知他誰給誰聽。


    於是全場目光,再次聚焦到田籍身上。


    賠禮道歉?


    如果為了活命,田籍並不介意認慫。


    然而一旦他退讓了,不但自身留下汙點,更意味著孫友的嫌疑,再也無法洗脫。


    以他的出身,大概率會賠個傾家蕩產,甚至鋃鐺入獄。


    這一輩子就算毀了。


    田籍不由得轉向身側,發現孫友已是一副認命的樣子。後者留意到田籍的目光,慘淡一笑,神色更顯頹唐。


    田籍見狀,抿緊了嘴唇。


    此時,薑萱嬌滴滴的聲音再度響起,卻是衝著薑瀅去的:“族姐冰雪聰明,伯母更是賢名遠播,怎會教出這麽一個糊塗的夫婿?”


    “婚約是長輩們定的,哪能預料到後麵的事……”


    薑瀅聽到“夫婿”二字,臉色已是無比難看,但畢竟婚約未除,此時不好反駁,隻好湊近田籍身旁,急聲催促道:“人貴有自知之明。兄長還是趕緊認錯吧,別再丟人現眼!”


    “認錯?”


    田籍迎著薑瀅的目光,凜然道:“我實話實說,何錯之有?”


    此言一出,眾皆嘩然。


    薑瀅像是沒料到田籍會如此頂撞她,先是一惱,隨即露出濃濃的失望之色。


    一直背對著田籍的龐長老,此時微微側目,低斥道:“你自身難保,要知進退!”


    就連一直沉默的孫友,也苦笑規勸:“田……博聞兄高義,在下心領了。隻是你我人微言輕,實力又不如人,不如就此認命吧……”


    眼看場麵要再度失控,王執律連連高呼“肅靜”,並不斷給龐長老與許子嬰打眼色。


    然而未等龐長老開口,許子嬰卻率先走上前,冷笑道:“聽聞龐長老,將今年庫房中僅剩的一樽桐美人取走,準備給田博聞舉行‘喜欲’儀式?”


    許子嬰的質問,比王執律的“肅靜”更有效,場間迅速沉寂,然而眾弟子的呼吸聲,卻漸漸粗重。


    龐長老仿佛意識到了什麽,目光瞬間變得淩厲。


    “田博聞入閣不過一天,資質如何尚無定論。按閣中規矩,不可能這麽快就輪到他吧?”


    許子嬰環顧眾弟子一眼,又朝著王執律拱手,陰惻惻道:“如此公然舞弊,莫非有人給龐長老塞了什麽好處?”


    “豎子!休要胡言亂語!”


    龐長老高聲嗬斥,雙頰抽搐,然而多少有些氣急敗壞的模樣,這令原本壓抑的氣氛,瞬間被點燃。


    責問、辱罵之聲,此起彼伏。


    甚至有幾名中年模樣的弟子,滿臉戾氣地衝過來,將田籍圍堵在中間。


    儀式資源何其珍貴?大家擠破頭都要進入泠然閣,誰不盼著有朝一日踏上有秩之路?


    少閣主是許閣主的嫡子,地位尊崇,資質也是上乘,他占著大量資源,大夥沒法說什麽。


    但你田博聞是哪根蔥?


    都中聲名狼藉,入門也不過一天,憑什麽爬到我們頭上?


    這種涉及自身利益的爭鬥,即便以上長老的權威,也難以壓服。


    就連一直想和稀泥的王執律,此時也不得不板起臉來,向龐長老詢問此事。


    許子嬰幸災樂禍地看著這一切,順勢退回薑瀅身邊。


    後者則直接別過頭,不再看田籍一眼。


    正當此時,一聲空靈的歎息傳來,如陰風刮過。


    ……


    田籍循聲望去。


    不知何時,一直充當背景板的阿桃長老,已經越過書案,來到眾人中間。


    厚厚的灰黑罩袍,如同一朵陰鬱的烏雲,壓在心間,讓人不寒而栗。


    除了龐長老與王執律,其他人都不自覺地後退一步。


    這就是有秩者給凡人帶來的壓力嗎……


    在田籍暗自感悟之時,一道縹緲的聲音,從兜帽中傳出。


    “在我這。”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眾弟子聽得一臉茫然,卻又不好意思反問,隻得麵麵相覷。


    許子嬰原本等著看田籍笑話,此時場麵突然變得吊詭,頓時有些不耐。隻是對方畢竟是自己長輩,他隻得躬身上前,問道:“姨母想說什麽?”


    阿桃長老伸手入袖袋,翻了幾下,隨即拿出一個繡工精致的錢袋子,抖了抖:“你的金刀,在我這。”


    許子嬰一愣:“這……怎麽會在姨母手上?”


    “今晨見你不在房中,我正好急用,就先拿了,想著等你回來再說。”


    “後來忘了。”


    “我先借著?”


    許子嬰嘴巴微張,僵硬地點了點頭。


    阿桃長老迅速收回錢袋子,對著眾人道:“既非失竊,都散了吧。”


    這就散了?


    鬧了大半天,原來隻是一場誤會?


    阿桃長老的聲音縹緲空靈,眾人心中也是空落落的。


    王執律趁機勸眾人離去。


    龐長老則自知犯了眾怒,此時不敢多言,怕再生變故。


    不過變故還是來了。


    “好像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沒有解決吧……”


    說話的是薑萱。


    她縮在許子嬰身後,聲音很小,卻激起了眾人的極大的反應。


    對啊,少閣主是找回金子了。但田博聞僭越,龐長老徇私舞弊,這都還沒個說法呢!


    這才是真正關乎大家利益的大事啊!


    許子嬰讚許地看了薑萱一眼,後者悄悄對著他嫵媚一笑,目中透著狡黠。


    王執律歎了口氣。


    龐長老臉色越發陰沉。


    “這是你新的相好?”


    阿桃長老漠然地看著許子嬰,未等他回答,又自顧自地搖頭道:“我早說過,你眼光不好。”


    薑萱笑容僵住,臉色發白。


    許子嬰見狀,上前一步:“田博聞犯了大忌,此事關乎眾人利益,牽扯甚廣。姨母素來不管俗務。今日還是不要插手了吧。”


    “你的意思是,我瀆職了?”


    “這……”


    許子嬰皺了皺眉,又看了眼圍聚身後的弟子們,硬著頭皮道:“子嬰不敢。”


    是不敢,而非不是。


    阿桃長老歎氣,有些恨鐵不錯鋼地叨念:“說你眼光不好,你偏還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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