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漫長的歲月,也改變不了左言早已左擁右抱的事實。


    紀嬋很想義正辭嚴地再拒絕一次,然而話到嘴邊到底又咽了回去。


    大家都是成年人,時間長了,就都明白了。


    紀嬋道:“下官可以不急著拒絕,但左大人也不要過於執著,如何?”


    左言眼裏的喜意由內而外,頷首笑道,“如此甚好。”


    他把紀嬋送到馬車前,“明日見。”


    紀嬋也道:“明日見。”她上了馬車。


    兩輛馬車一東一西,背道而馳。


    紀嬋到家時,胖墩兒正坐在炕幾上擺弄送給首輔大人的生辰禮物。


    ——五天前開始做的,時間寬裕,做工也很精致,小家夥愛不釋手。


    “娘!”胖墩兒打了招呼。


    紀嬋在他臉上親了親,“快告訴娘,今天都學什麽了?”


    胖墩兒摟住她的脖子,蹭了蹭,“禮記,學記篇。”


    紀嬋知道他不愛學這些,但這就是這樣一個時代,要想將來有個不錯的生活,必須掌握基本的謀生工具。


    她把他抱起來,安撫地拍了拍,說道:“娘給你出的那些題都做了嗎?”


    胖墩兒頓時精神了幾分,“當然,還是做題有意思。”


    紀嬋道:“不管禮記還是尚書,都得學。就像你做壽禮時需要使用刀子剪子一樣,沒有工具做什麽都不會得心應手,你說是不是?”


    “好吧,算你說的有理。”胖墩兒的小手挖了挖耳朵,敷衍地在她臉上親了一下,高高興興玩玩具去了。


    紀嬋換了衣裳,去看秦蓉。


    紀嬋進西廂房時,秦蓉正懨懨地躺在炕上看一本話本——她懷孕一個月了,輕度孕吐,嗜睡。


    “師父回來了。”秦蓉趕緊坐了起來。


    “小馬給你買好吃的去了。”紀嬋在她身邊坐下,“今天怎麽樣,晚上想吃什麽?”


    秦蓉理了理淩亂的鬢發,道:“今兒沒吐,就是稍稍有些惡心。”


    她抓住紀嬋的手,緊張兮兮地往前湊了湊,“師父,都說酸兒辣女,我總想吃辣的,你說我這肚子裏是不是女孩?”


    紀嬋問:“你不喜歡女兒?”


    秦蓉搖搖頭,“不是不喜歡,就是想生個胖墩兒一樣的好兒子。”


    小馬家裏還有兩個哥哥,第一胎都生的女兒,下一代男丁稀少,秦蓉有心理負擔也是正常的。


    紀嬋把她身上的被子拿了下去,說道:“兒子女兒都好,胡思亂想才不好,穿鞋下地,出來走動走動。”


    “紀娘子,司大人來了。”孫毅隔著窗子稟報道。


    秦蓉伸到鞋裏的腳又縮回去了,“師父去吧,我這樣子實在不適合見客。”


    紀嬋道:“也好,你在屋子稍微走走。”


    司豈常來常往,輕車熟路地進了正堂,見裏麵沒人便敲敲西次間的門。


    “父親。”胖墩兒笑眯眯地關上炕幾的抽屜,手腳並用地爬到炕沿邊上,“你怎麽來了?”


    司豈把他抱了起來,說道:“聽小馬說你喜歡吃蝦,父親給你買了一些。”


    “喲吼!”胖墩兒欣喜地喊了一聲,“謝謝父親。”


    紀嬋剛好在門外,聞言心道:司豈最擅長的不是破案,也不是詩詞歌賦,而是投其所好,今兒送魚,明兒送肉,把她生的小吃貨收拾得服服帖帖。


    她說道:“又讓司大人破費了。”


    司豈買的不是一人份,而是七人份,連孫家母子都照顧到了,每次都花費不少。


    司豈抱著胖墩兒進了正堂,紀嬋去廚房找熱水沏茶。


    回來後,父子倆正翹著二郎腿在吃肉幹。


    大的手裏一條,小的手裏兩條。


    她一進屋,父子倆就看了過來,眼珠子跟著她轉,動作整齊劃一,如出一轍。


    這讓紀嬋想起了非洲草原上的狐獴。


    她忍俊不禁,“噗嗤”一聲笑了。


    一大一小瞪大眼睛,又同時放下了二郎腿。


    “哈哈哈……”紀嬋大笑起來。


    “司大人,姐。”紀禕複習完功課,從前院回來了,“姐在笑什麽?”


    紀嬋笑得臉頰紅撲撲,大眼睛裏帶了一絲淚意,明閃閃、亮晶晶……


    司豈見到的大多是紀大人,何曾見過如此女性化的紀嬋?


    他不由得癡了。


    紀嬋道:“沒什麽,就是覺著他們爺倆有意思。”


    胖墩兒看看自己,又看看司豈,“娘,我和父親哪裏有意思?”


    紀禕左顧右看一番,也沒看出什麽來,但他不是個追根尋底的孩子,放下,從紀嬋手裏接過茶壺,給司豈倒了茶。


    司豈也恢複了正常,吃完最後一截肉幹,說道:“我來有兩件事。一是給孩子送吃的,二是想告訴你,如果你不想去,那就不用去。”


    紀嬋心裏一暖,在他對麵坐下,說道:“沒關係,我會去的。”


    不過是看些臉色罷了,又有什麽呢?隻要她兒子不嫌棄她,別人又有什麽好在意的?


    司豈真不想紀嬋去。


    他想娶她——在紀嬋答應之前,他不想因為家人的關係,影響到紀嬋對他的判斷。


    司豈打發紀禕帶胖墩兒進了西次間,端著茶杯坐到紀嬋身邊,小聲說道:“二十一,我母親是個清高的人,因著我與魯國公府和肅毅伯府的兩樁婚事,她受了不少委屈,性子便有些執拗,所以……”


    紀嬋聳了聳肩,暗暗說道,你母親受了委屈,所以你是求我不去,還是讓我畢恭畢敬,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呢?


    “所以,你要是不愛聽她說話,可以轉身就走,剩下的都交給我。”司豈說道。


    紀嬋莫名鬆了口氣——這還差不多。


    她雖說比不上首輔夫人的品級,可好歹也是個正兒八經的大理寺官員,比一個靠丈夫蒙蔭的內宅女人重要多了,憑什麽要她聽那些陰陽怪氣的混賬話?


    “如此說來,我若去了,反倒不懂事了。”紀嬋喝了口茶。


    司豈心裏一揪,她難道又不想去了?


    其實他心裏麵是非常矛盾的,既想司家人看看他喜歡的女人何等的優秀,又不想紀嬋因此受了委屈。


    紀嬋放下杯子,又道:“不過……還是得去,我當仵作光明正大,沒什麽見不得人的,司大人,你說是不是?”


    司豈鄭重地點點頭,“當然,仵作是衙門斷案必不可少的一環。”


    紀嬋見他答得鄭重其事,又笑了起來,“隻可惜,像你我這樣的人太少,很難改變老百姓固守了數百年的偏見。”


    她起身給司豈續了茶,“你放心,我不在乎閑言碎語,也必不會與首輔夫人發生衝突。”


    司豈苦笑,他哪裏想改變什麽偏見不偏見,他隻怕鬧出矛盾,斷了他脆弱的的姻緣線。


    第二天一大早,林生把紀嬋一家送到首輔府。


    司豈親自接了出來。


    他穿著月白色暗紋立領長袍,白玉冠綰起烏發,越發顯得高挑挺拔,玉樹臨風。


    “你來啦。”他稍稍扶了正在下車的紀嬋一下。


    “司大人。”紀嬋打了個招呼。


    “父親!”胖墩兒炮彈似的從車門上飛跳下來。


    “誒!”司豈笑眯眯地把他接住,又同紀禕打了個招呼。


    紀禕靦腆了笑了笑,從車廂裏取出一隻漂亮的食盒。


    一行人進了門,先五外書房給首輔大人祝壽。


    司家的所有男丁都在書房裏,其中還有幾個司氏族人,三個年長的男子應該與司衡平輩。


    “祖父!”胖墩兒興衝衝跑了進去,發現人多,頓時覺得自己有些失禮了,趕緊來了個緊急刹車,一步一步走過去。


    小胖子先驚訝,再鎮定,最後又裝模作樣,一連串的變化把司衡逗得哈哈大笑。


    他本想走出來好好親近親近自家孫子,又按捺住了,笑道:“我們家的小不點兒來啦,這些天有沒有想祖父?”


    “想啦。”胖墩兒回頭看看紀禕,“祖父,我和小舅舅給您拜壽來啦。”


    紀禕緊張,臉色有些蒼白,看了紀嬋一眼。


    紀嬋笑著點點頭。


    他這才走到胖墩兒身邊,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說道:“小子紀禕給伯父請安,恭祝伯父福如東海長流水……”


    胖墩兒也跪到他身邊的墊子上了,接茬道:“壽比南山不老鬆。”


    紀嬋笑著上了前,拱手道:“下官恭祝司老大人,鬆齡長歲月,皤桃捧日三千歲!”


    “免禮,都免禮。”孫子、兒子、未來的兒媳婦都來了,司衡笑得眼角的魚尾紋又多了許多,他站起身,“大哥,三哥,七弟,我給你們介紹一下……”


    司家是大族,幾位長者是司衡的堂兄弟,都在朝中做官,其中大哥司平在禮部任郎中,三哥司文在上林苑,七弟司清在通政司。


    他們皆是進士出身,修養很好,對紀嬋算不上熱情,也算不上失禮。


    還有幾個年輕人是他們的子侄,司豈介紹了一遍,紀嬋聽過就忘了。


    胖墩兒認識他們,一一見了禮。


    司衡朝胖墩兒招招手。


    胖墩兒嗒嗒嗒地跑到他身邊,自動自覺地爬上他的腿,抱著司衡的老臉親了一下,“祖父生辰快樂!”


    紀嬋過生日時他也是這樣做的,絲毫不覺得有任何不妥。


    紀嬋閉了閉眼,是她這個當娘的不仔細,忘記交代胖墩兒了。


    果然,幾個晚輩彼此對視一眼,小聲嘟囔了幾句。


    留著山羊胡的司平問司豈:“這孩子就是逾靜的嫡長子?”


    司豈道:“正是。”


    司平繼續說道:“勻之,既然孩子已經上了族譜,就帶回家裏管教,以免將來差了規矩。”


    司衡非常喜歡被孫子親親的幸福感,心裏有了一絲不悅,但沒顯露出來,笑著說道:“大哥放心,胖墩兒隻是長得高,年齡還小,活潑些是應該的,紀大人管得極好。”


    胖墩兒知道司平在說他,而且收到了紀禕和紀嬋給他打的讓他趕緊下來的眼色。


    他起了擰巴勁兒,扒著眼皮做了個怪相,耀武揚威一般地又在司衡臉上親了一口,然後笑嘻嘻地看著司平。


    紀嬋道:“紀行,祖父有客人呢,不可一而再,還不快下來。”


    司衡卻擺了擺手,“都是一家人,不妨事,老夫久不見胖墩兒,想念得很。”


    他這話等於否了司平。


    司平捋了捋胡子,歎了一聲。


    他雖然年長,卻也不願掃了司衡的麵子,別開眼,不看也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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