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正在喝水的胖墩兒似乎嗆了一口,大聲咳嗽兩聲。


    紀嬋也不知道小家夥從哪兒學的這一套,但她明白,兒子不同意。


    幸好,她也不同意。


    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司豈可好,不但認不得兒子,便是她這個貨真價實的前妻也能忘個一幹二淨。


    ……嗯,其實也有情可原,畢竟司豈沒怎麽見過原主。


    如果不算那天晚上,兩人隻見過三次,共處的時間不超過兩刻鍾。


    而那夜,中了招的兩人如醉如狂,又豈會看清彼此的容貌?


    她正要開口,朱子青把茶杯往桌子上一磕,說道:“逾靜,我還是那個意思,你就算挖牆角,也得等我把襄縣的縣令做完了。”


    司豈道:“紀先生在你襄縣能有什麽出息?大理寺更適合紀先生發揮才幹,襄縣若有案子,我把紀先生借你便是。”他看向紀嬋,“紀先生,大理寺每月工食銀十兩,我個人再補貼五兩,獎賞另算,如何?”


    朱子青又好氣又好笑,“聽你這意思,我還得謝謝你唄,你這人怎麽這麽無賴呢。”


    “厚臉皮。”胖墩兒小聲嘀咕了一句。


    司豈聽不清,紀嬋卻勉強聽見了,不由失笑,心道,兒砸,你這個爹爹看著酷帥,其實就是隻老狐狸,在審時度勢上絕對是高手。


    “多謝司大人賞識。”她說道,“京城居,大不易,在下還不具備移居京城的財力。另外,在下脾氣不好,也就朱大人能包容一二了。若在大理寺,隻怕一個月都活不過去。”


    朱子青點了點頭,“這個確實。逾靜,紀先生不喜歡跪拜,我們相處兩年多,她從未拜過我。大理寺官員眾多,不行跪拜禮,幾乎沒有可能,你就不要難為她了。”


    司豈道:“深藍兄不想做乾州知州嗎?”


    朱子青眉毛一挑,表情變得極為嚴肅,“逾靜威脅我?”


    司豈但笑不語。


    紀嬋趕緊說道:“司大人,王前輩也算行家裏手,如果有需要,司大人去襄縣找在下便是,在下定隨叫隨到。”


    朱子青也道:“就是就是,這個肯定沒問題。”


    司豈笑了笑,目光也和煦了。


    上當了。


    紀嬋突然明白過來,她在襄縣有產有業有兒子,生活安逸富足,此人早已料到她不會來京城,所以,他要的原本就是這個結果。


    讓她隨叫隨到。


    “如此,那就多謝深藍兄和紀先生了。”司豈拱了拱手,又道,“紀先生於此案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紀嬋想瞪他一眼,又勉強克製了,說道:“司大人應該查查近幾年的懸而未決的案件,如果還有類似的,就說明此案一定是連環殺人案。”


    “如果隻有秦州一起,那麽是不是連環殺人就不好說了,還要看凶手會不會繼續殺人。如果繼續,那麽秦城案可能是第一起。第一次殺人,行事也許不會那麽周密,應該重新複查,看看有無漏洞可尋。”


    司豈頷首,不管秦州案是不是第一起,他都會再走一趟。


    ……


    用過晚飯,大家一起出了小院。


    臨別時,司豈忽然問道:“紀先生,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朱子青道:“去年十月初,那起一家五口被殺案,逾靜親自複核過。你們雖然沒有正式見麵,但在衙門裏應該碰到過。”


    紀嬋被司豈嚇了一跳,但麵上卻絲毫不顯,“的確有這回事,司大人年輕有為,氣度不凡,在下一直印象深刻。”


    司豈大概也是這樣認為的,“哦”了一聲便也不再多言。


    於是,回府的回府,回客棧的回客棧。


    司豈和朱子青的馬車停在酒樓後門,兩人要走上一段路。


    夜風硬朗,寒涼。


    司豈帶上鬥篷的兜帽,說道:“紀先生很博學?”


    朱子青道:“當然。雖是偏門,但學問極深,在我認識的人中無人能出其右。”


    司豈回憶著紀嬋說話時的神情,歎了一句,“何止你周圍,此等人才,隻怕整個大慶朝都找不出幾個來。”


    二人邊走邊聊,踱出天祥樓,各自上了馬車。


    車頂簷上掛著的明亮的氣死風燈,搖晃著,慢慢消失在濃稠的夜色之中。


    客棧內。


    娘倆洗漱完畢,上了床。


    胖墩兒往紀嬋懷裏鑽了鑽,說道:“娘,他都不記得你了。”


    紀嬋摟住他肉滾滾的小身子,“嗯,他也不認得你,是不是很失望?”


    胖墩兒沒說話,默認了。


    紀嬋輕拍他的後背,說道:“娘以男子身份見他,畫粗了眉毛,個頭又這麽高,卷卷的頭發還用網巾罩了起來,他認不出來是情理之中的事。”


    “至於你,你這麽胖,臉蛋還沒長開,他認不出才是正常的。娘問你,如果娘不曾告訴你他是你爹,你會知道他是你爹嗎?”


    胖墩兒搖搖頭,“不會。”小家夥明白紀嬋的意思,一下子釋然了,聲音也脆了幾分,又道,“娘,他笨,我才不要他當我爹呢。”


    紀嬋點點頭,“認不認都隨你,咱以後看他表現。”雖然胖墩兒跟司豈相處時間不長,但她覺得司豈不大喜歡小孩子,也不知如何跟孩子相處。


    “好。”胖墩兒打了個嗬欠。


    娘倆折騰一天,早就累了,互相擁抱著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房間門突然被敲響,“咚咚咚”的聲音像征戰的戰鼓一般急促。


    “紀先生,紀先生,快起來,出事了。”


    “shit!”紀嬋起床氣大,當即罵了一句。


    胖墩兒也醒了,閉著眼,小肉手拍在紀嬋的臉頰上,捏了捏,“娘,鄭伯伯來了。”


    紀嬋看了一眼有些發白的窗紙,火氣稍稍消了一些,揚聲問道:“鄭大哥,何事?”


    老鄭壓低聲音道:“紀先生,南城發生火災,死了八個人。”


    八個人!


    紀嬋終於清醒了,又罵一句,趿拉著鞋子下了地,問道:“他殺嗎?”


    “是他殺。”老鄭回道,“天兒冷,胖墩兒就不用去了,司大人派了媽媽過來。”


    “老奴姓張,就在門外,紀先生有什麽吩咐盡管說,老奴一準兒照辦。”一個溫和的女聲說道。


    “好,多謝張媽媽。”紀嬋纏好胸帶,穿上昨天驗屍時穿的衣裳,小聲問胖墩兒:“兒砸,你能照顧好自己不?”


    為讓胖墩兒答應,她用了一些些激將法。


    胖墩兒也壓低了聲音,朝她眨了眨眼,“娘放心,外麵那麽冷,我不會跟你去噠。”


    這小子太鬼了,激將法不好用了。


    紀嬋遺憾地搖搖頭,老生常談道:“第一,別忘了我是你爹;第二,不許出去亂走,過年時拍花多,被人抱走就找不回來了;第三,來人是你爹府上的,不要暴露身份;第四,娘給你留一兩銀子,你自行支配,午飯買你自己愛吃的。”


    胖墩兒扯起被子,蒙住腦袋,“囉嗦。”


    紀嬋洗漱完,提著勘察箱出了門。


    司府來的媽媽大約四十左右,微胖,五官端正,眼尾笑痕多,一看就是個慈和的。


    紀嬋把箱子交給等在一旁的小馬,拱手道:“讓張媽媽費心了。”


    張媽媽端端正正地行了禮,“紀先生客氣,老奴應該的。”


    老鄭道:“紀先生,快走吧,三法司的人早就到了。”


    “孩子還要睡會兒,張媽媽進去吧。他很省事,不用你做什麽,別讓他走出你視線就行。”紀嬋最後交代一句,轉身下樓了。


    “誒。”張媽媽下意識地應了一句,隨後笑著嘖嘖兩聲,“當爹的帶孩子就是不行,四歲的孩子最是活潑,怎麽可能省事?”(四歲是虛歲)


    天剛蒙蒙亮,大概卯時末的樣子。


    空氣幹冷幹冷的,北風掃到臉上,雖不至於跟刀子一樣,卻吹僵了人的表情。


    死八個人,說不定裏麵就有孩子,紀嬋的心情極為惡劣。


    石板路上有冰,馬匹走不快,紀嬋便讓老鄭邊走邊給她介紹案情。


    老鄭說,案發現場在南城長富街,總共燒了四家鋪子。


    大約四更時分起的火,順天府在布莊發現了桐油助燃的印記,可見,布莊是縱火人的首要目標。


    布莊一家四口死亡,布莊北隔壁雜貨鋪的老兩口和南隔壁米鋪的兩個夥計死亡,還有一個酒鋪,雖無人員傷亡,但鋪子燒沒了。


    順天府已經抓了幾個與布莊有齟齬的嫌疑人,但個個都喊冤枉,無一認罪。


    死者太多,案子太大,影響太壞,皇上口諭,要求兩日內破案。


    到南城時天大亮了。


    已成廢墟的鋪子上空冒著幾縷或深或淺的煙,焦黑的斷壁殘垣像一頭頭凶殘的猛獸,張著血盆大口,猙獰地看著世人。


    一群人跪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對著一群官兵嚎啕大哭。


    淒厲的聲音融進北風中,順著呼吸鑽進紀嬋的心肺,她接連打了幾個寒顫。


    司豈的小廝迎過來,把韁繩接過去,說道:“我家大人就在裏麵,紀先生請。”


    紀嬋點點頭,跟著老鄭進了人牆裏麵。


    司豈聽到動靜,回過頭,與紀嬋的視線對了個正著。


    他眼下烏青,臉上卻不見疲憊,憑著身高和出眾的五官在一眾官員中鶴立雞群。


    紀嬋略略點頭,徑直朝屍體去了。


    司豈與旁邊的人說了句什麽,也走了過來,“紀先生,又麻煩你了。”


    紀嬋道:“人命關天,在下應該的。”


    司豈抱了抱拳,“多謝。”他朝已經注意到這邊的王虎招了招手,“你給紀先生說說情況。”


    “是。”王虎小跑著過來。


    紀嬋昨日見過的順天府的老仵作不甘示弱,放下屍首也湊了過來,顫巍巍地說道:“小紀啊,腦殼爆裂,皮肉成炭,看不出任何外傷,你可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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