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流觴家住在玄州城北一處胡同裏,說大不大,說小也是四合圍繞,前後有院。不過,此處的房子稍顯破敗,顯然是多年未曾修葺了。到了自己家門前,一路談笑的曲流觴卻顯得略有些心虛,對袁西望道:“袁兄,這裏便是寒舍,粗糙簡陋,還請多多擔待。”


    袁西望雖然四處打量,但臉上也沒有絲毫鄙夷之色,淡淡一笑,說道:“曲兄多慮了,便是有瓦遮頭,對我來說也已足夠,況且,我站在這屋子前麵就聞到一股書卷氣,令人神清氣爽,怎還敢有所嫌棄,高興還來不及呢,想來曲兄家中也多是飽讀詩書之輩,還不與我引見?”


    曲流觴聽了這話,卻尷尬一笑,歎道:“哎,在下自小與家父相依為命,年前家父也已去世,如今這家裏,就隻住著我一人了。”


    聽見這話,袁西望才恍然大悟,和聲說道:“原來如此,生老病死,也是命數,曲兄便看開些吧。”


    曲流觴倒也不是十分在意,依舊帶笑說道:“我也早已看得開了,袁兄不必多心。”


    這時,袁西望想起他剛才遭遇,不由感到一些奇怪,就問道:“對了,曲兄,你既有家業,又怎會淪落到去街頭賣畫呢?”


    聽袁西望問起這事,曲流觴不由顯得有些淒苦,眉頭也微微皺了起來,便邀袁西望坐下,才說道:“此事,原本也是不該說與袁兄聽,自家煩惱,如何還能與人添亂。不過,若非袁兄挺身而出,我也已落了大牢,既然你問了,我也不敢瞞。”


    袁西望略有些好奇,而且四下無事,就說道:“曲兄倒是多想了,你肯將自身遭遇說給我聽,也是對我的信任,這尚且是我的榮幸。”


    曲流觴本是惹了禍事,可聽袁西望毫無怪責,煞是感動,便道:“袁兄當真是翩翩君子,我便也不矯情,借此機會,一吐胸中苦水。”


    他頓了頓聲,才緩緩說起來:“我便是地地道道的玄州人,出生至今未曾遠離過這裏,胸中也無大誌,未曾想過去考取功名,換一身富貴榮華。玄州人大多好文,我也不曾例外,尤喜繪畫一道,玄州本就是文化之鄉,便是大街之上逛一圈,也能看見無數名畫、妙筆丹青,我平日的生活,當真是無憂無慮,原想一生如此,也是件樂事。家中積蓄雖薄,但也夠我花銷,加上我平日做些書畫,為人代筆,也是略有進項。變賣典當之事卻是想也未曾想過。直到月前,我在街上遊逛之時,無意邂逅了一位美麗女子,一見之下,端的是驚為天人,我與她所言不過幾句,卻是為她才學氣質所擄,離別後,心中相思之意漸濃,甚至不可自拔了……”


    聽到這裏,袁西望就對事情有所了解,不由笑著打趣道:“以曲兄人品,說不得也是一段才子佳人的良緣啊。”


    曲流觴聽他這樣說,卻是苦悶不減,歎道:“袁兄也太高看我了,這也一直是我單相思,徒增煩惱罷了。”


    袁西望結合事情始末,又有些奇怪,問道:“這就怪了,隻是如此,曲兄何至於變賣典當。”


    曲流觴略有些尷尬,繼續訴說道:“若隻是一段奇遇,那過了,我也是不願再去追憶,可誰知七天之前,城主府張貼榜文,欲選佳婿,我便剛好路過,恰巧看見了城主之女,她便是讓我魂牽夢縈的那位姑娘。”


    袁西望這才明白過來,卻更為不解,說道:“那不是更好,這便是為曲兄了卻心願的一大機會啊!”


    曲流觴聽他這樣一說,無奈之態更甚,苦道:“若如袁兄所想一般簡單,我又何必變賣典當,弄得焦頭爛額。”


    袁西望越聽越奇怪,趕緊又問道:“這又是為何,莫非那城主擇婿比得竟然是這黃白之物?這可是玄州城啊?”


    曲流觴搖了搖頭,又點點頭,似乎表達不清,就繼續開口解釋道:“也非袁兄所想,如此不堪,這玄州城主水若善,乃是二十年前的金科狀元,才高八鬥,勝任這玄州城主,從未有人不服,更多的也是為其才情所折服,可關鍵在於,這城主雖則修養甚高,於才學之處也另有見地,他曾言道,才者既財,才財相通,就這一語將玄州城內數位大儒辨得掩口無言,更以此為根本,致力展玄州商道,如今玄州能如此繁榮,比之過去,勝了不止一籌,便全是他的功勞,他更將斂財之道,也撰入學典之內,實在是一代聖賢。”


    袁西望未曾用心科考,對於這些官場文壇的人物,也隻是知曉書中記載過去之事,現今的情況並不明了,聽曲流觴說起這玄州城主的作為,不由驚訝道:“居然是此等人物?!倒是叫袁某欽佩不已,若有機會定要一見!”


    曲流觴此時卻更是苦歎起來,又道:“就是袁兄這等人傑,聽聞此人也是知曉其非凡,你可再想,他若是嫁女兒,又怎會是件輕巧事兒?”


    自古高門大戶,嫁娶都是講個門當戶對,袁西望自然了解,就點頭道:“恩,以他名望、才學,更是愛惜羽毛,公開擇婿,非才學過人之輩,難以入他法眼。”


    聽他袁西望這話,曲流觴似乎對於自身處境更是擔憂,搖了搖頭,又接著說道:“他這第一道難題,便是要考教眾人斂財之道,便盡己所能積聚錢財,為城南缺堤災民重建家園。可惜我專長於,學得實在膚淺,根本湊不得多少錢,心中著實沒底。如今袁兄也該知道,我何以淪落如此地步了吧。”


    袁西望聽完,終於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心道:“不想這曲兄竟也是個多情之人,此事看來,他也無過錯,隻是這般情愛之事,我也不知當管不當管。”思索片刻,又道:“曲兄也不必著急,船到橋頭自然直,你如此自悶,反而擾了神思,難以尋求解決辦法。”


    聞言,曲流觴仿佛是茅塞頓開,說道:“袁兄說的是,今日之事就是我太過心急,才鑄成大錯,往後卻是要放鬆一些,否則得不償失啊。”


    說完這話,他心情似乎稍有好轉,便笑道:“袁兄可真是我之良朋,若非得你提點,我定然入了歧途,絮叨許久,卻忘了招待,這就去煮酒痛飲,慶賀我兩相識之喜。”


    袁西望見他想開了,也麵露笑容,卻無奈道:“曲兄倒真是急性子,我這滿身風塵,都還未曾掃掃,便是包袱也還在身上,哪就能喝上酒了?”


    曲流觴見狀,不由滿臉窘態,尷尬道:“我卻真是粗心,便是讓袁兄進了家門,連休息也不曾,實在不該,袁兄快快去整理整理,後院有井水,家中客房,你任意挑選,我這就出去買些酒食,今夜定要與你喝個痛快。”他邊說,就邊朝門外跑去。


    看著曲流觴心急火燎的樣子,袁西望不由苦笑道:“這曲兄,當真是個妙人,不過,他卻也是個赤誠君子,於我剛剛認識,就放心讓我獨自待在他家中。”


    說著,順手去拿自己放在桌上的行禮,便看見曲流觴今日被趕出清風齋時,一直抱在懷中的畫卷,心中不由奇道:“僅僅這半日與曲兄相處下來,我也可以猜想,以他的為人絕不會做出什麽欺瞞蒙騙之舉,這畫被叫做假貨,似乎也有些異樣?”說著,便將畫卷拿起,輕輕打開看道,一見之下,卻是心頭巨震。


    就看見那畫卷之上,一名中年文士踏劍而行,神態傲然,身後群星拱月,竟也隻能做他的陪襯,那文士,不,怕改叫做仙客,仙客頭微微昂起,深邃的目光似乎能看穿萬裏星空。


    畫卷下方,做了一詩,用草書所寫,疾勁狂放,仿佛慢了片刻,眼中之景就會消失,追悔莫及:


    月愁心憂登高處,高處不見明月來。


    月來忽見神仙客,仙客一去望月愁。


    將畫卷收入眼底,袁西望心中激動之情,簡直無法用語言表達,這便是他苦苦追尋的禦劍飛仙,逍遙天下之景啊!


    心潮澎湃之下,就急忙轉身,想要去問曲流觴,看見空曠的小院,才回過神道:“真是,方才還覺得曲兄心急,此刻我豈不是更甚,也忘了曲兄已經離開,就隻想要問問他關於這畫卷之事。此畫,落款之人姓曲名直,定然是曲兄家中親屬。說不得,我這仙路之途,倒要叫曲兄來指個方向了!”


    他離家已近一年,卻苦尋不獲齊雲山,如今已是走了四五千裏,早已脫離了父親的指示,雖未曾磨滅了心中心念,可也難免著急,如今得了點蛛絲馬跡,哪能不興奮。


    於是,忙找了屋子,淨一淨滿身風塵,換了套衣服,便滿懷期待的等曲流觴回來,無聊之下,便在曲流觴屋內看了看,隻一個書桌,兩排書架,書中上有擺了許多畫卷,更有一幅似是剛剛完筆,還未及收起,便走過去看了看,畫入眼中,頓時讚道:“這曲兄之畫,筆法純熟,尤其這色澤濃淡之處,把握之精實在令人大開眼界,便是當代幾位名流也比之不過,要說他這才情入不得人眼,我可是絲毫不信,看來,曲兄將來定然能抱得美人歸,我卻是為他多做擔心了。”


    袁西望家中做的就是古董生意,名畫碑帖從小看了不知有多少,對於此道也是獨有見地,能夠從書畫中看出人之韻味,曲流觴畫作絕佳實在大出他的意料,便看得入了神,也不覺時間過得快,卻是到了傍晚,也不見曲流觴回來,他才恍然道:“莫不是出了什麽事故?”


    想到這裏,又因為著急《謫仙踏月圖》的消息,就急忙往外尋去,他心知曲流觴是去買酒食,便沿著附近酒樓菜市找去,果然不出所料,在一處名為“有客來”的酒樓旁就看見了曲流觴,正要放聲喊去,卻現有些不對。


    此時曲流觴手中尚提著兩壺酒,身旁放著幾道包裹號的鹵味,可卻是兩眼無神得盯著地麵呆,像是生了什麽重大變故。


    袁西望急忙走過去,輕輕拍了拍他肩膀,問道:“曲兄,你這是怎麽了?”


    曲流觴抬起頭,看了袁西望一眼,眼珠子動了動,仿佛才回過神來,立刻變得哀歎無比,道:“袁兄,這下完了,全完了!”說著,雙手抱頭,顯得無比痛苦。


    袁西望不明所以,看他誌氣全無的樣子,也是焦急,忙拉住他問道:“曲兄且別著急,就是有什麽事,先與我說說,看能不能尋個解決的法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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