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古、還是今,遊牧民族的社會結構都將注定他們的武裝是一支極其散漫、缺少紀律的軍隊,許許多多的部落沒有養職業軍人,他們以下馬為牧民、上馬為戰士而沾沾自豪。這樣的軍隊,它的戰鬥力是建立在擁有優勢戰馬的條件下,一旦下了戰馬,他們的戰鬥力起碼減掉一半,尤其,絲毫不用否認,遊牧民族不擅攻城,這是不爭的事實。


    長久以來,農耕民族抵禦遊牧民族皆是用城堡、要塞、高府闊城,利用城牆的優勢與遊牧民族展開防禦戰,這給人一種感覺,就好像農耕民族的戰力比遊牧民族低下,這種理解似乎沒有錯誤,但卻不是絕對!


    自相矛盾?或許是吧,這個世界上哪件事情沒有兩麵?


    林斌在野戰中能夠戰勝匈奴人,但是那會大傷元氣,這已經是有事實的根據。在上一戰,林斌率領兩萬神策軍、三萬狼騎、五萬仆從軍、十八萬奴隸軍與匈奴右賢王部三萬(不算西域五萬)、右穀蠡王庭部五萬決戰於北新平野,隻是一個晝夜的激戰,林斌損員將近十萬,一戰戰沒萬餘辛辛苦苦攢起來的精銳。他有時候會想,如果沒有那些被當作炮灰拖住右穀蠡王庭部軍隊的仆從軍和奴隸軍,自己的精銳在那一戰中會損失多少?


    鬥智鬥勇,這都是建立在手中有足夠兵力的情況下,如果沒有可以運用的士兵,主帥的什麽智謀、什麽勇悍,其實那都是狗屁!


    部下們了解林斌的心思,也讚同保存實力以備後用。他們心裏是老不願意為了漢國而讓袍澤去流血,說沒有怨言那絕對是假的,隻是誰也不敢說罷了。現在,沒有什麽願意與不願意,主帥軍令頒布,身為屬下隻有服從,他們值勤於自己的崗位,抽出了自己的戰刀,打算把怒氣發泄在胡虜身上,就像已經慢慢被接受的觀念:“胡虜就是用來被殺的!”


    像螞蟻一樣的敵軍,匈奴軍隊蜂擁而來,行走在前十排的是扛著大盾的步兵,在這些步兵後麵,稀少而又簡陋的攻城器械被嚴格的保護。混亂沒有章法是遊牧民族的特色,其實匈奴的統帥也不奢望自己的軍隊能夠擺出什麽像樣的軍陣,弓箭手被安排得十分糟糕,沒有站立在軍陣最合適的地方,間接影響了軍陣應有的威力。


    匈奴軍隊還在繼續前進,靠近五軍防禦地段約一千步時,他們選擇停了下來。陣陣號角聲吹響,持盾的匈奴步兵踏步向前,前進了約百步立定,攻城部隊之間響起了嚎叫,肩膀上扛著裝滿沙土麻袋的匈奴士兵嗷嗷奔跑起來。


    匈奴盾兵聽到後方傳來的嚎叫聲,他們扛盾、邁步,嘴巴裏亦是“啊啊”大叫,盡可能地結隊前進,行走期間,第一排盾兵死死握住盾牌的把手堆前;第二排的盾兵快步而上,頂起盾牌搭在第一排盾兵的盾上;隨後,持盾的匈奴士兵高舉盾牌靠攏,立時,一個簡簡單單的盾陣被立了出來。


    呂炎眼睛眯了一下,他從那些盾兵立陣的過程中看見了呂河部的影子,鼻子一抽發出冷哼,“吃裏扒外的東西!”。他轉頭看向甲賀,隻見甲賀表情平淡,那雙眼睛卻是銳利得可以殺人,分明也是動怒了。


    敵人離得遠,負責守城的五軍將士隻眼睜睜看著敵人在破壞陷馬坑、將陷馬坑填平。此時,了解實情的人心裏隻有一個想法,那便是讚歎他們‘大人’或者‘王’的睿智,早就料到陷馬坑不會起到作用,減少了陷馬坑的數量。他們心裏有些期待那兩條誰都沒有看明白的渠溝到底能發揮什麽作用了。


    “弩手準備!!”


    洪亮的軍令從甲賀嘴巴裏被喊出,隨即牆麵上的二十個大戰鼓被敲響,如雷一般的戰鼓聲中,站立於牆麵和箭塔之上的弩兵端起弩機。這個時代還沒有射擊角度的‘度’的說法,一切靠的是弩兵的訓練程度,再有就是軍官的試射標尺。負責試射的軍官發出了弩箭,兩次的試射瞬間判斷出最遠射程和最佳射程,亦是‘拋射’和‘攢射’。


    五軍這邊對破壞陷馬坑的作業絲毫不理,沒有了阻礙的匈奴攻城部隊進行的作業卻是快不了多少,他們足足花了將近一個多時辰才填平陷馬坑,隨後,匈奴的軍隊這才繼續前進。(沒有城,但是大部份匈奴人都把那麵三丈五的矮牆稱呼為‘城牆’)


    可能是出於謹慎,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準備不足,兩萬餘匈奴步兵填完了陷馬坑前進一段距離,在五軍的射程之外又頓住了。


    韓安國輕挽胡須,他靠近林斌兩步,“護漢侯,領兵的胡虜統帥好像並不著急進攻啊?”


    林斌的想法與韓安國一致,他想,第一次派出垃圾士兵試探是冷兵器戰爭中的慣用手段,但是第二次還派出垃圾士兵進攻,這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噢?韓都尉有什麽高見?”


    “高見不敢。隻有些許淺薄之意相與護漢侯侃談,可乎?”


    “韓都尉請講。”


    “末將聽說甲賀、甲統帥率軍襲擾匈奴腹地,功成之時善使計謀將賀蘭山之胡虜引來河朔,不知此事是否為實?”


    “是有這件事。”


    “末將猜,甲統領此舉乃是為攪亂局勢,以河朔為餌,使得胡虜內部相爭,不知對否?”


    “你說得很對。”


    “末將以為,甲統領此舉大善!且……觀胡虜攻戰之法,甲統領計謀已成,方有胡虜猶豫用兵,使胡虜各部之王都欲保存實力……”


    林斌聽啊聽的也不打斷了,這些東西都不難看出來,他想,韓安國後麵肯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說。


    匈奴的軍隊待在那裏沒動,韓安國也滔滔不絕的講了近一刻鍾,最後韓安國語氣一頓,看似無意:“或許是末將多心,可……末將多次與右賢王稽善有多次交戰經驗,稽善此人狡猾無比,絕不易對付。若說稽善擔憂河朔被占,這才拖延時間,並使出手段讓賀蘭山之胡虜主動擔任進攻之主力,這或許有些許可能,此也是稽善慣用手段,但是……末將想,稽善竊盜河朔多年,必不願意與人共享,依此推測,稽善必有後招。”


    林斌點頭。


    韓安國見林斌讚同,他講的越是歡快:“末將來此之前偶見護漢侯節製之黑旗軍於廣牧戈漠地帶與胡虜休屠部、樓煩部交戰。此休屠部和樓煩部一直是右賢王部爪牙,受命穿越沙漠襲擊護漢侯後方乃是稽善的第一支奇兵。末將聽聞休屠王、樓煩王皆已歸降大人,不日即將被請到前線來……”


    林斌聽出一點什麽了,他以十分讚同的語氣:“韓都尉,你說休屠部和樓煩部是稽善的第一支奇兵,意思是說稽善必定還會安排另外一支、或者更多的奇兵。我這幾天也一直在思考,總認為好像有什麽不對勁,被韓都尉這麽一提,終於破開雲霧!韓都尉不愧是本朝數一數二的智將,從一點點情報就能判斷出這麽多事情,佩服、我十分佩服啊!”


    韓安國謙虛道:“護漢侯過獎了……”


    林斌沉吟一會,“稽善狡猾,但是我真正亟待的卻是依稚斜。依稚斜從一開始就好像是稽善的陪庸,按我們漢人的話來描述,‘依稚斜是一隻深藏不露的豺狼,比那些張牙舞爪的人要可怕’,許許多多人因為依稚斜的隱忍而忽視了他,但是我不能忽視,依稚斜之所以沒動必然懷有目的……”,他話鋒一轉,“有件事情我想請韓都尉幫忙,可能有點冒昧,但是務必請韓都尉不要推托。”


    韓安國處若泰然,抱拳不語。


    林斌直截了當:“我也不再遮掩,漢國怎麽樣待我,大家都是心知肚明。這不是抱怨,更不是怨恨,對於我來說,漢國是母國,如果不是關乎生存,我絕不會與漢國為難。既然漢國和我的關係已經被天下知曉,那麽匈奴人必然也會有所布策。先前你說甲賀引賀蘭山部落過來才使得右賢王部和右穀蠡王庭部這才選擇保存實力,這隻是一小部份,其實最大的因素很簡單,無非是想暫時讓出河朔,讓漢國來對付我……”


    韓安國是聰明人一點就透,“稽善和依稚斜皆是好心計。”


    林斌笑說:“我想請韓都尉回去集結兵馬。”他很認真的觀察韓安國的表情,隻見韓安國隻是一愣又恢複了正常,又說:“大張旗鼓的集結兵馬,聯係駐守黃河北岸的李息、李廣,然後……”


    韓安國接話,“然後作勢揮軍攻打護漢侯?立時護漢侯可作出憂慮神態,使得胡虜統帥洞悉,胡虜見護漢侯軍無戰心必然不會懷疑乃是假敗而退,胡虜上當尾追,那時,護漢侯早已布下戰策,可困住胡虜,用優勢兵力殲滅來犯之敵!”


    “是!我就說嘛,韓都尉是本朝數一數二的智將,我一開個話頭,韓都尉就全猜到了。”


    韓安國絲毫不以為喜,他事前並沒有料到林斌會說出這樣的話,這才有最開始的那一愣。他心裏暗自想,林斌提出這樣的要求顯然是不再猶豫了,是真正的想要與漢國決裂,不是搖擺,是決絕,畢竟漢軍一動,那就真正成了定局。


    張騫再也坐不住了,“護漢侯此舉雖是為了戰局考量,但……”他也不知道該怎麽措辭了,“若……若真發生交戰,這該如何是好?”


    林斌當然是有把握約製才會提出這麽一個要求,但是他現在不能說出來。


    林斌的這個計劃已經想了足有半個月,他料定漢國天子出於麵子考慮肯定會先拒絕,其實心裏是非常願意接受這樣的請求;領軍的李息和李廣出於軍事考量會十分願意這麽做,畢竟五軍擋在河朔是建立在戰勝匈奴人的前提下,五軍守越久就對漢國越有利。漢國天子礙於麵子無法接受,但卻是會暗示李息和李廣,讓這兩名將領便宜行事,而李息和李廣必定會虛張聲勢,做出進軍河朔的姿態,順勢把黃河北岸‘吞’下去,畢竟開疆擴土這份戰功和榮耀是軍人難以拒絕的誘惑。吞下了黃河北岸的漢軍不會再前進,五軍和漢軍的交戰也就無從談起。


    假設,匈奴人接到漢軍逼近河朔的消息,那時林斌再派幾股軍隊偽裝成漢軍,這支偽裝的軍隊打著漢軍的旗號步步為營進發,表現得越小心就越像漢軍的作戰風格,那時必定能誤導匈奴人的偵騎和探子。在最適當的時候再讓後方的駐軍和偽裝成漢軍的部隊‘演習’上幾次,駐軍兵少‘敗退’,在前線與匈奴主力對峙的守軍收到了後方的‘敗報’,露出軍心不穩的姿態,不容匈奴人不上當!


    當然,這還隻是一個粗略的戰略方陣,要想真正成為戰策還需要進一步完善。


    林斌將注意力轉到戰場,那幫子負責攻城的匈奴步兵也不知道是閑著無聊出來曬太陽還是怎麽地,自從把陷馬坑填平後就一直站在那裏沒有動靜。


    匈奴人想要拖延時間的舉動實在太明顯了,林斌越加肯定右賢王稽善肯定還安排了另一支、或者更多的伏兵,隻是難以判斷是會從哪個方向來。


    甲賀似乎也等得不耐煩了,一見匈奴人的軍陣有動靜立刻高喊:“大人,匈奴人動了!”


    匈奴人是動了,但卻是原地轉悠沒有前進,轉悠了半天匈奴人緊急趕造的攻城器械總算是被推在了最前排。


    甲賀專注地多看了幾眼,見匈奴人沒有預先在堙車和‘蛾傅’上麵澆水,豪言道:“大人,無須派出騎兵,卑下命弓弩手發射火箭便可摧毀敵之器械!”


    蛾傅:其實就是一種堙車的加強版,相對於堙車來說,蛾傅比較高,前部成傾斜狀可以搭在牆頭,車體上的橫梯可以提供攻城的士兵密集爬城。


    林斌樂於不派騎兵出城,畢竟現在哪個城段能夠推開對匈奴人來說還是一個秘密,隨即同意了甲賀的請求。


    負責進攻的匈奴步兵一動,五軍的將士們總算能提起點精神。這些列隊在牆頭的將士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拖拖拉拉的敵軍,他們是低層的士兵,不知道拖時間其實也是一種策略,自然會心生不耐煩之感。他們聽從軍令準備火箭,卯足了力氣準備殺敵,心裏不斷呼喚匈奴人走快一些,早死早超生得好。


    非常令五軍將士們氣憤的事情再一次發生了,匈奴軍隊靠近了第一條渠溝後再一次停了下來……


    “膽小如鼠的胡虜狗崽子!”


    “他們到底是不是男人,咋跟娘們似得膽小!”


    亂七八糟的痛罵炸響,一瞬間許多將士不自覺地將手中的弓弩重新放低。


    呂炎皺眉道:“有點不妙呀!匈奴人使得是怒敵之計,若是將士們被匈奴人激怒了,必然心浮氣躁,長期如此,軍心必散。大人,這可如何是好?”


    林斌原先以為是匈奴雜兵怕死不敢向前,他被呂炎這麽一提醒,再看正處於暴走之中的麾下將士,眉頭也深深皺了起來。他低吟一會,“誰會彈樂器?”


    “啊???”


    將領們腦袋瓜子上閃爍巨大無比的問號,他們正著急軍心不穩呢,自家大人卻還有興致問誰會彈樂器?


    呂炎露出喜色,“炎願為眾將士獻奏!”


    韓安國立刻側目而視,暗想:“此對漢國有敵意之人卻也是心思敏捷。”


    林斌含笑指著旁邊的戰鼓,“就擊鼓為樂吧。”


    呂炎毫不相讓,邁步就走,他搶似得從鼓手那裏接過鼓棒,有節奏的敲擊戰鼓。


    “他敲的是什麽?”


    “回護漢侯,乃是《莊暴見孟子》傳於春秋戰國,亦稱《管龠之音》,本是奏於齊王聽,其中有一典故,大人願聽否?”


    這些人裏也就韓安國能答出來了。


    林斌現在哪有心思去聽什麽典故,他見鼓樂一奏,再有軍官在旁安撫,五軍的將士們漸漸停止咒罵,不刻又恢複靜聲待戰狀態,心下舒了口氣:“以後誰在說胡虜不會使計,老子剁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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