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聲早早的響了起來,而此時,天剛蒙蒙亮。


    雖然林清華並沒有聞雞起舞的習慣,可是,現在的他已經沒有什麽懶覺可睡了,老年人的睡眠總是不大好,即使是身體健康的他也不例外。


    薄薄的晨霧籠罩著小小的院子,四周一片寂靜,除了偶爾還遠遠的傳來一兩聲雞鳴聲外,再也聽不到別的什麽聲音了。


    在兩名衛兵的陪同下,穿著厚厚呢子大衣的林清華拄著條木製拐棍,從溫暖的臥室來到了寒氣未散的院子中。


    劇烈的運動是不可能的了,因此,他隻能是沿著那院子四周的長長的走廊,緩步行走,走走停停,不時的與那兩名年輕人交談一番,但又總談不到一塊兒去。


    晨練隻持續了半個小時就結束了,林清華由衛兵陪同,一同到餐廳吃早飯。


    當他們吃完早飯,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那暖暖的陽光驅走了早春的嚴寒與晨霧,小小的院子裏終於出現了些許的生機。


    現在的林清華,所處身的天地不過就是這個小小的院子,偶爾他會到別處轉轉,或者去常設國民大會看看,或者去軍官、士官學校視察一番,其它的大多數時候,他就一直呆在院子裏或旁邊的書房裏,靜靜的等待最後時刻的來臨。


    兒女們常常來到這個位於城郊的小宅院看望他們的父親,可是,林清華卻不許他們留在這裏,因為他不願意讓他的兒女們更多的看到他那蒼老不堪的一麵。


    在衛兵的陪同下,林清華從餐廳走回小院子,並徑直來到了那個院子中間的小花壇邊。


    前幾天剛剛下過雨,花壇裏的泥土是濕的。


    自從入春以來,林清華每天早上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到花壇邊看看,看看那花壇裏的花草發芽了沒有。


    去年冬天很冷,將花壇裏的大部分花都凍死,這讓林清華很是傷心了一段時間,因為這個花壇裏的花草都是他親手種下去的,而這個習慣是他跟全玉姬學的。


    “咦,發芽了。”林清華忽然喊道,並轉過頭,望著身邊的兩個衛兵,伸出手,指著那花壇裏,說道:“真的發芽了。”


    兩名衛兵順著他的手指向那花壇裏望去,果然看見那一片濕潤的泥土上,隱隱的萌發了幾片新綠,看起來似乎應該是一種雜草。


    林清華認真的盯著那幾個草芽,嘴裏嘖嘖稱讚道:“冬天沒過去幾天,就開始發芽了,真是性急。”


    “元帥,許子敬求見。”一名守衛在院子門口的衛兵走過來,小聲的在林清華的耳邊說道。


    林清華點點頭,隨後轉回頭去,繼續觀察著那花壇裏的幾片新綠。


    一名四五十歲的中年人跟隨著衛兵來到林清華跟前,恭敬的行禮道:“元帥,晚輩許子敬前來問安。”


    林清華抬頭望著他,笑道:“怎麽?今日怎麽想起到我這裏來了?不會又遇到什麽難題了吧?”


    許子敬答道:“國民大會昨日通過了幾個決議,晚輩拿來請元帥過目。”說著,便將手中拿著的幾份公文呈到林清華眼前。


    林清華並未接過那公文,而是說道:“我不是說過了嗎?以後你們常設國民大會的事情我不過問,你們自己處理好了,所謂‘人多勢眾’,‘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你們中能人不少,能夠將事情處理好的。”


    許子敬有些尷尬,他收回公文,隨後說道:“但還是要給元帥知會一聲的,不然的話,豈不是太過目中無人?就算別人不罵我,我自己就要狠恨責罵自己一番。”


    林清華嗬嗬一笑,隨即伸出左手,向走廊裏一指,說道:“還記得那天我在那裏跟你說過的話嗎?尊敬長輩是應該的,但不能事事請教長輩,畢竟人的年紀一大,腦子就有些糊塗了,有些事情反而不如年輕人看的深遠,我之所以放心的讓你們去幹,就是信得過你們。”他見許子敬的尷尬神情仍未消失,遂微微一笑,問道:“說吧,你們都通過了什麽決議?”


    許子敬的表情漸漸恢複正常,他清了清嗓子,隨後說道:“教廷任命的新的亞洲主教的人選被常設國民大會給否決了,這樣一來,又要等幾個月才能任命新的主教。”


    “哦?否決了?”對於這個消息,林清華並不太意外,隻是問道:“這個是怎麽一回事?還是跟上次的那個一樣嗎?”


    “不是的,上次那個連漢字都不會寫,自然是不能通過的了。”許子敬神色有些古怪的說道,“但這一個卻會寫漢字,而且本來就是江南人氏,隻不過從小入了教,有些事情就懂的不多了。國民大會隻出了一個題目,讓他以《春曉》為題,做一首詠物頌景詩,他卻做不出來,因此便否決了。”


    “原來如此。”林清華微笑道,“確實有些難,要是我來做的話,我肯定也做不出來。”


    許子敬麵色如常,就象是從來沒有聽到林清華說過這句話一樣,並且立即轉移話題,說道:“另外,經過五年的統計,中原人口的統計數據已經由獨立審計署正式公布,除開邊疆區的話,中原行省的人口為一億七千萬,其中包括土著人口。還有一件事,南洋的西帥仍未在新南安設立常設國民大會,因此一些谘議員便聯名上書,準備共同提案,想催促他盡快設立。”


    林清華沉默片刻,問道:“這些人都是在南洋有產業的商人吧?與上回的那些人有什麽聯係?”


    許子敬答道:“就是那些人,他們認為西帥獨斷專行,南洋的賦稅過高,又濫施刑罰,不利於民生。”


    林清華搖搖頭,說道:“這個事情已經有了成議,西帥自行決定何時開議會,我們是管不了的。”說到這裏,他忽然想起一事,遂問道:“對了,鎮虜軍在南洋的清剿行動進行的怎麽樣了?那些南洋叛軍消滅了嗎?”


    許子敬道:“沒有,不過詳細情況我不知道,不如我這就去將總參謀長請來,向他一問便知。”


    林清華點點頭,道:“去吧。”


    待許子敬離開,林清華便吩咐衛兵搬出躺椅,在花壇邊半躺下,繼續觀察著那花壇裏的草芽。


    二十多分鍾後,遠處傳來了發動機的轟鳴聲,一聽便知是軍隊中裝備著的內燃機車。


    在許子敬的帶領下,一身戎裝的總參謀長也來到了林清華跟前。


    總參謀長向林清華敬了個軍禮,口中說道:“元帥好!”


    見那總參謀長標準的站姿,林清華滿意的點點頭,並道:“你的新軍禮敬的相當標準,怎麽樣?軍隊中的這種新軍禮全部推廣開了沒有?”


    總參謀長答道:“已於上個月全部推行,舊式軍禮也已經廢除,另外,新式軍服的生產也招標完成。”


    “哪個廠中標了?”林清華問道。


    總參謀長答道:“是南洋的十家聯號共同中標,南洋的人工便宜,而且澳洲的羊毛和棉花也比較便宜,再加上兩地關稅相同,因此其擊敗了中原商號。”


    林清華在衛兵的幫助下直起身子,問道:“南洋的戰爭進行的怎麽樣了?”


    總參謀長答道:“回元帥,叛軍很狡猾,經常是我軍剛剛出動,他們便逃進了森林之中,很難找到他們的營地。不過,最近國防部正在製訂一個新的清剿計劃,準備在今年適當的時候,發動一次更大規模的清剿行動,到時候,南洋的鎮南軍也將一同出動,聯合夾擊,一舉將飛鯨島的叛軍摧毀!”


    林清華微微一笑,說道:“怎麽?你們這麽有信心?”


    總參謀長猶豫道:“這個……”


    不等總參謀長回答,林清華接著說道:“有些事情是急不得的,那些叛軍對於南洋是大患,可是對於我軍來說則不是大患,隻要將其困住,不使其向外發展就行了,你明白我的意思沒有?”


    總參謀長聞言一愣,隨即明白林清華的意思,遂答道:“明白!”


    林清華頷首道:“明白就好,如果南洋的叛亂不結束,那麽鄭氏一定不願意鎮虜軍離開,而我軍所要求的軍事基地的事情就更加好辦了。你們國防部是怎麽商議的?在哪裏設立軍事基地?”


    總參謀長說道:“初步設想是在爪哇島上設立一處海軍基地,在離它不遠的飛鯨島上也設立一個軍事基地。”


    “鄭氏怎麽回話的?”林清華關心的問道。


    總參謀長說道:“他們已經答應仔細商議,但卻要求我軍先將叛亂清除,另外,他們還想讓我們在《大憲法》上做出讓步,以此作為交換。不過,我相信,如果不將軍事基地迅速設立起來的話,恐怕南洋的叛軍就不容易被清除。”


    看著總參謀長臉上掛著的微笑,林清華知道他已經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遂放下心來。他轉過頭去,詢問那站在一邊的許子敬,說道:“《大憲法》製訂的怎麽樣了?”


    許子敬道:“沒完成,由於南洋的人做事磨蹭,所以,此事直到現在仍然拖著,依我看,他們應該是得到了南洋西帥的授意。不過,共同的國旗、國徽、國歌倒是極有可能很快通過。”


    林清華歎道:“沒辦法啊!看起來鄭氏是打定主意要世襲了,既然如此,那麽也就不再勉強了,由他們去吧。前幾天我又收到封西帥的親筆信,我已經回信了,讓他放心。既然不能勉強,那麽你們可以將這個條件放棄了。”


    許子敬說道:“元帥,您不能放棄啊,隻要再堅持些時候,一定能讓鄭氏接受的。”


    林清華搖搖頭,說道:“不能等了,我知道自己也沒有多少時間了,等不起啊。要是這麽拖下去的話,恐怕不利於《大憲法》的製訂,要知道,那可是規範中原與南洋關係的重要法律,不能久拖不決。”


    許子敬道:“那元帥豈不是……豈不是有些遺憾?”


    林清華苦笑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常八九,沒有什麽人能夠真正做到沒有遺憾,有些事情已經不是我能管的了,……也許……有遺憾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吧?”


    林清華長籲短歎了一會兒,隨後將思緒拉回,問許子敬:“你們常設國民大會最近還有什麽大事情沒有?”


    許子敬道:“有,一些谘議員聯名上書,希望政府出麵,督促南洋釋放奴隸,不過,由於遭到很多商人的反對,雖然收集齊了五十個簽名,但最終還是被否決了。”


    林清華歎了口氣,說道:“管得太寬是不好的,有這閑心管南洋的事情,不如靜下心來好好管管藏區的農奴製。”


    許子敬答道:“收到國民大會的信後,兩位活佛已經回了信,其中一位不同意,借口這是元朝時候正式確定下來的規矩,而且手中有元朝帝師亦攝思連真賜發的文告,因而故意拖延此事。”


    林清華有些惱火,說道:“你們再給他們寫信,就說是我說的,我不希望這件事情這麽拖下去,如果他們不願意接受政府的贖買政策,那麽我就將用軍隊解決這件事情!不要以為蒙古部落會支持他們,那些蒙古部落已經決定西遷靖西邊疆區了,因為我答應他們,過了靖西邊疆區,以後他們打下的地方就歸他們了,相比之下,藏區實在是沒什麽油水。活佛是聰明人,應該明白這裏頭的含義。”


    許子敬靜靜的聽林清華將話講完,隨後繼續說道:“司法部建議將其轄下的廉政局剝離出來,單獨成立一個廉政部,但卻為常設國民大會否決。”


    林清華閉目沉思片刻,隨即睜開眼睛,說道:“隨便了,反正憲法草案修改以後,常設國民大會的權利已經擴大了,既然他們否決,那麽自然有他們的道理,依我看,他們是怕人員擴編,增加稅收,那些商人都精明著呢,小氣得很。”


    站在那裏已經好久沒有說話的總參謀長終於開口了,他小聲說道:“元帥,常設國民大會的權限是否過大了一點兒?是否收回一些權利?”


    林清華笑道:“你是想要回你們的高級軍官任命權吧?”


    總參謀長不好意思的笑笑,說道:“自從元帥將任命校級軍官和將級軍官的權利交給常設國民大會後,我們國防部就沒什麽事可幹了,而且,將宣戰權交給他們,也不大好。”


    林清華將蓋在身上的棉毯向上拉了拉,說道:“本來我是打算將你們總參謀部也從國防部中抽出來的,可是最後還是沒有這樣做。雖然校官和將官的任免權沒有了,可是中下級軍官的任免權還是在你們手裏的,再說了,參謀和參謀長的任免權不還在你們手裏嗎?而且高級軍官的候選人不也是歸你們提名嗎?不要有太多的怨言,這些事情都是為了長遠打算,雖然你們現在吃點兒虧,可是對於國家是有好處的。”


    總參謀長還想爭辯幾句,卻被一名衛兵的舉動打斷,那衛兵來到林清華跟前,俯下身去,小聲說道:“元帥,苦謙大師來了。”


    “哦?”林清華聞言一愣,隨即說道:“請大師先到前院客廳稍候,我馬上就去。”


    林清華示意身邊兩名衛兵將自己從躺椅上扶起來,隨後拄著拐棍走上幾步,經過總參謀長身邊時,他又想起一事,遂問道:“波斯灣南岸的邊界劃分結束沒有?歐洲和美洲的戰事如何了?”


    總參謀長答道:“劃界已經結束,就等國民大會同意並公布了。歐洲的戰事沒有什麽大的變化,西班牙軍隊在得到我軍送去的一百輛裝甲車後,已經在意大利站穩了腳跟,‘聖教’勢力的南方軍團已經被壓縮到了意大利北部一帶,而其東方軍團則被我軍和蒙古諸部聯軍擊退到了德涅斯特河與維斯瓦河一線,隻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美洲也很平靜,沒有大戰,上個月鎮虜軍又摧毀了一個規模不大的倭城。對了,經過實戰,派到靖西邊疆區的那兩個由騎兵整編而來的裝甲師取得了相當大的戰績,看來這種戰術已經可以大規模推廣,因此,有必要在國內加快裝甲部隊的建設,政府應該繼續撥款,支持重工業的發展,而且太平洋邊疆區也應該盡快組建裝甲師。”


    見林清華似乎正在考慮,總參謀長說道:“元帥,是否將記者的權利稍微的限製一下?假如此次不是那些記者將采油隊前往波斯灣的消息提前泄露出去的話,南洋那邊恐怕就已經接受了一千五百萬圓的軍費回去了,可是自從知道那個地方產油之後,南洋那邊便提出了劃分邊界的要求,可見記者有時會誤事的。”


    許子敬不同意總參謀長的話,他說道:“話不能這麽說,記者的采訪權利是不能限製的太死的,否則的話,恐怕於國不利。再說了,南洋鎮南軍與我軍聯合作戰,自然是應該得些好處的,那些阿拉伯的酋長們也不例外。”


    “可是總得限製一下他們對軍事機密的泄露吧?”總參謀長有些急了,嗓門不覺大了些。


    林清華走回幾步,問許子敬:“《大中原憲法》的最終文本起草的怎麽樣了?”


    許子敬答道:“已接近完成,就差表決了,為了讓所有人再好好的考慮一下,我以議長的身份下令拖到下個月再舉行表決。”


    林清華道:“那麽關於第一條的情況……”


    “噢,完全按照元帥的意思,人身自由、言論自由、結社自由等等權利都規定了。”許子敬完全明白林清華的心思。


    林清華點點頭,頷首道:“那就好,那就好!不過剛才總參謀長說的也沒有錯,軍事機密還是不能泄露的,應該在這上麵稍微限製一下,但一定要把握住一個度。”


    與二人又交代了幾句,隨後林清華便帶著衛兵前往前院客廳,去接見那位苦謙大師。


    與別的和尚不同,苦謙大師並未坐在蒲團或者是椅子上,他正坐在一頂簡陋的竹輦上,四名小沙彌則侍立在他的身邊。


    林清華一進客廳,就衝那苦謙大師笑道:“好你個鄭山河!怎麽這麽長時間都不來看我?莫非上次被我嚇住了?”


    苦謙大師雙手合十,宣了個佛號,隨後說道:“林施主,貧僧法號‘苦謙’,已不是鄭山河了。”


    林清華加快腳步,手中的拐棍搗在地麵上,發出“咄咄”的聲音。他走到苦謙大師跟前,俯身看了看坐在竹輦上的苦謙大師,又笑道:“咱倆誰跟誰?用得著這麽見外嗎?幹脆你還是叫我元帥,我還是叫你老鄭好了。你們出家人不是講究‘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嗎’?索性你就將就一點兒,別在‘貧僧貧僧’的自稱了。”


    苦謙大師沉默片刻,隨後支開那四個小沙彌,待林清華在他身邊不遠處的一張太師椅上就坐,他才說道:“那好吧,我就稱呼你為元帥便是。”


    “這就對了!老鄭!”林清華見到老朋友與老部下,心中自然格外的高興,本來有些疲倦的身體現在卻又充滿了活力,說話的聲音也高了些,“你怎麽突然想起來看我了?是不是棲霞寺裏住得苦悶,耐不住寂寞,想找我說話了?嘿嘿,莫非又想跟我辯論一番?”


    “阿彌陀佛——”苦謙大師念著佛號,“元帥此言說笑了,我本已遁入空門,早就做了長伴青燈、苦渡餘生的準備,哪裏還說得上‘寂寞’二字?再說了,上次元帥與我在寺中爭辯佛法,本來就是元帥賴皮,並未取勝。”


    林清華嗬嗬一笑,隨後問道:“那麽說來,你這次來是想再與我分個高下了?”


    苦謙大師搖了搖頭,說道:“非也,非也!爭強好勝之心早已隨鄭山河一同離我而去,我今日來到這裏,是來向元帥辭行來的。”


    “辭行?你要走?到哪兒去?”林清華心中微微一驚。


    苦謙大師道:“去恒河。”他伸出手去,從背後背著的一個包裹裏取出一個密封的瓷罐,對林清華說道:“當年我師父離塵大師受師祖空智大師派遣,在恒河一住就十年,在那十年中,他每隔幾日必會前來為我宣講佛法,度我放下屠刀。”


    苦謙大師動情的撫摸著那瓷罐,歎道:“也不知道是我殺人殺膩了,還是佛法真的起了作用,我終於看破紅塵,遁入空門,後來的事情元帥也知道了,我放棄了恒河邊疆區總督的官職,隨同離塵大師離開印度,返回了棲霞寺,師祖空智大師為我起了法號‘苦謙’,我就一直留在棲霞寺,直到師父師祖都去世。”


    林清華歎道:“你……你真的看破紅塵了嗎?”


    苦謙大師苦笑道:“看破又怎樣?不看破又怎樣?如今我已是快死之人,已用不著再糾纏這些了。”


    林清華問道:“那你回恒河去是為了什麽?”


    苦謙大師道:“這瓷罐裏裝的是我師父離塵大師的舍利,我將把這些舍利送到恒河邊疆區去。”


    林清華微微一愣,問道:“此話怎講?”


    苦謙大師道:“在恒河的那十年中,師父感慨於佛教在印度的沒落,雖然後來他又回了中原,但總是不能忘記在印度看到的佛寺遺址,遂在圓寂前特意叮囑過我,讓我在合適的時候派人將他的骨灰或者舍利送回印度,埋於佛寺廢墟之下,以了卻心願。前幾年由於棲霞寺的事情,我一直拖著未辦,如今新住持已選定,我也可以離開了,再加上已經開春,冰雪消融,正是長涉的好時節。今日特意來向元帥辭行,也許我此一去就不能回來了。”


    “你可以派人送去,而不必親自送去。”林清華說到。


    苦謙大師搖頭道:“不,我一定要親自送去,這不僅是為了了卻師父的遺願,而且也是為我自己贖罪!”


    “贖罪?”林清華喃喃道。


    “是的,贖罪。我雖已放下屠刀,可是終究殺了無數無辜的人,這個罪孽不是在寺裏念經就可以消除的。”苦謙大師堅定的說道。


    “戰爭就會死人,你不必太過自責。”林清華勸道。


    苦謙大師道:“罪過,罪過!元帥到現在還沒有看透這一切,若你看透,也會象我一樣的。”


    林清華搖頭道:“虛無飄渺的東西怎能看透?”


    苦謙大師道:“其實依我看,有些事情元帥已經看透了。”


    林清華很是意外,問道:“怎講?”


    苦謙大師道:“你不將手中權利交給你的兒子,此可足見你已看透,無論什麽王朝,終究免不了滅亡的命運,與其幾百年後滅亡,不如現在就不管它,如此看來,元帥確實已經快入空門了。”


    聽到苦謙大師這樣的說法,林清華哭笑不得,他無法想象,自己的作為居然會被眼前的這個和尚這樣解說。


    林清華糾正道:“你說錯了,我這樣做並不是因為看透了,而是因為我有預見的能力,我能看到很久以後的事情。”


    這下輪到苦謙大師發愣了,他問道:“貧僧不解。”


    林清華從椅子上站起身,拄著拐棍在苦謙大師麵前來回踱了幾步,隨後說道:“有個哲人說過,‘假如曆史能夠重來,那麽百分之九十的人能夠成為偉人,因為偉人最偉大之處就在於他能夠看清未來,對於未來的事情具有驚人準確的預見性’。毫無疑問,我就具有這種能力,我知道未來的世界將向何處去,也知道什麽東西將被淘汰。”


    苦謙大師艱難的琢磨著林清華的這幾句話,沉思片刻後,抬起頭說道:“這麽說來,元帥是偉人了?”


    “不!我不是偉人!我隻是一個普通的人!隻不過,由於我擁有預見能力,那麽自然就能幹成一些別人幹不成的事情,而這些事情在大多數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甚至是不可理喻的。”林清華大聲說道。


    “你會算命?”苦謙大師還是沒有弄明白林清華的意思。


    林清華放棄了繼續解釋的勇氣,因為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向這個滿腦子輪回概念的人講清楚這件事情的,因此他隻是笑笑,並說道:“你就不要亂猜了。”


    苦謙大師顯然也不想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於是他向林清華道別之後,將那幾個守在門外的小沙彌叫進來,吩咐他們將自己抬出客廳。


    林清華一直將其送到門外,卻見一輛牛車正等在門邊。


    林清華歎道:“不如我派國防部的車送你去吧。”


    苦謙大師搖頭道:“多謝施主美意,貧僧還是乘牛車去的好,當年玄奘是走去印度的,貧僧若不是腿腳不便,恐怕也走去了。”


    送走了苦謙大師,林清華的心情更加的鬱悶,他拄著拐棍站在門外,一聲不響的看著那遠處忙碌的人群,還有那從道路上經過的馬車、人力車和那偶爾出現的車尾冒出青煙的內燃機車。


    “元帥,您已經站了一個多小時了,該回屋子了。”一名年輕衛兵在林清華耳朵邊小聲說道。


    林清華從莫名的煩躁中暫時解脫出來,他跟著衛兵回到書房,並馬上拿起紙筆,寫下許多名字,隨後將其交給一名衛兵,說道:“將這些人都叫到這裏來,我有事情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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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並不算明亮的屋子裏擠滿了人,所有的人都一言不發的看著那個坐在書桌後邊的老人,目光中充滿了各種複雜的神情。


    “父親,您有什麽話就講吧,我們一定照辦。”一名五十多歲的女人走到書桌邊,對那須發皆白的林清華說道。


    林清華抬頭看看女人,隨後說道:“鳳兒,怎麽你沒將你的小孫兒豆兒帶來?我還想聽他喊我太姥爺呢!”


    林鳳兒輕聲說道:“小豆兒跟他爺爺去爬山了。”


    這時,一名三十左右的男人走上前,說道:“外公,要不孫兒這就將他接來?


    林鳳兒點點頭,說道:“你快去快回。”


    男子應道:“是,母親。”


    “回來!不必了,別打攪了他們的雅興。”林清華將那正欲轉身離開的男子叫了回來,“有你們在這裏就行了。”


    林清華向那些人中望望,隨後說道:“子敬啊,你過來。”


    許子敬聞言,急忙走上前,說道:“晚輩在此。”


    林清華點點頭,隨後又說道:“幾位部長先生就不必站在後麵了,都到前麵來吧。”


    小小的書桌前立刻擠得滿滿當當,不過氣氛卻也輕鬆了不少。


    林清華從書桌的抽屜裏取出幾張寫滿了字的公文紙,將其交給許子敬,並說道:“你們幾個傳看一下。”


    許子敬接過公文,看了幾眼,便喊道:“什麽?元帥馬上就要公布遺囑?”


    林清華點點頭,說道:“有什麽大驚小怪的?我現在年紀這麽大了,能不早做準備嗎?你仔細看看這份遺囑和法律草案,看看有無不妥之處。”


    許子敬低下頭去,就著頭頂上那幾個電燈的光亮,認真的看著手中那份《東帥繼承人法草案》。


    過了半晌,許子敬抬起頭來,略微沉思一番,隨後望著坐在書桌後的林清華,說道:“元帥,其它的都沒有問題,您以前就多次提過了,可是這關於繼承人任期的規定是否有些過短了?而且似乎與以前的草案很有些不同。”


    “二十年,已經不短了!”林清華歎息著,“當年的立國詔書中,之所以規定東西帥的繼承人由老帥指定,完全是西帥鄭森堅持的結果,我當時的想法可不是這樣的。既然如今的西帥仍然堅持這種辦法,那麽我自然是管不到他的,可是我卻能管好我自己。很久以前我就立下了秘密遺囑,可是我並沒有將那份立好的遺囑給任何人看過,因為我的心中還沒有打定主意,而且也不放心常設國民大會的責任心。現在不同了,經過這二十多年的實踐,起碼在我看來,常設國民大會已經成熟了許多,絕大部分政務都處理的很不錯,而且再加上我與諸位不斷的改進其組織結構,現在的常設國民大會已經完全能勝任這種選舉國家首腦的任務了。”


    許子敬說道:“元帥前幾年這樣說時,晚輩還以為是在開玩笑,可是如今卻真的如此施行,這……這……這倒真是有些讓人意外,還是元帥指定人選吧。”


    那些各部部長也紛紛附和道:“對,還是元帥指定人選吧,我們絕無二話!”


    林清華搖搖頭,說道:“我決心已定,你們就不必勸了。這份草案我修改了一下,將原來的讚同票數由三分之二降到了百分之五十一,而且程序和候選人資格也進行了修改。每一個候選人都必須擁有科舉前三甲的資格,而且必須有至少二十年的從政經驗,所有有資格的人都可以向終審法院提出申請,待終審法院認可之後,便可以將名單呈交常設國民大會,進入選舉程序,選舉過程由記者全程采訪。執政的這二十年中,每過五年便進行一次審查,若常設國民大會中百分之三十的谘議員認為其不稱職,則可進行彈劾,一旦彈劾票超過一半,即可彈劾下台,另外舉行大選,而在新人選出來之前,由常設國民大會的議長代行其職權,但時間最長不得超過半年。至於選出來的人怎麽稱呼,就由你們決定吧,叫‘東帥’也行,叫‘執政’也行。”


    見許子敬等人還想勸說,林清華急忙揮手製止,並說道:“我的話已經說到這裏了,你們下去吧,將這份草案拿到常設國民大會去,下午就舉行辯論,看看有沒有什麽瑕疵,若沒有,就寫入《大中原憲法》。”


    見林清華態度堅決,許子敬等人無奈,隻得告辭退出,這樣一來,書房裏就隻剩下了林清華與他的子女兒孫們。


    當那書房的門剛被林鳳兒關好,早就漲得滿臉通紅的林之武立刻衝到書桌邊,雙手撐著書桌,對坐在書桌另一邊的林清華喊道:“為什麽?為什麽你要這樣做?難道你忘記了我娘臨終前對你說的話了嗎?你忘記了你對我娘的承諾了嗎?難道你忘記了她的苦苦哀求了嗎?”


    林清華低下頭,從抽屜裏取出一封密封的嚴嚴實實的信封,翻來覆去的看了半天,隨後對林鳳兒喊道:“鳳兒,去,把我臥室裏的那個香爐拿來。”


    “你要幹什麽?”林之武伸出手去,一把抓住那信封,“你忘記了我娘的話了嗎?”


    “大哥!你這是幹什麽?”林鳳兒與林之文、林之宇一同走上前去,抓住了林之武的手,試圖製止他的粗魯舉動。而那些他們的子女則站在屋子的角落裏,靜靜的看著眼前的這一切。


    在三個子女的協助下,林清華用力將信封從大兒子林之武手中奪了回來,他抬起頭,看著那滿眼血絲的林之武,重重的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原以為我能夠將你教導好的,可是卻萬萬沒有想到,你受身邊的人的影響之大,遠遠超乎我的想象,看起來我的教育方法是失敗的,我一個人的力量是渺小的,社會思維的影響總是能夠占上風。唉,其實我也是左右為難,可是想到你們的將來,想到明朝的教訓,想到官場上的齷齪不堪,我就不忍心見你們跳進去,我寧願你們當普通的富家翁,也不願意看到你們骨肉相殘,更不願意看到你們成為他人往上爬的腳墊子!”


    林鳳兒見林之武已被林之文和林之宇緊緊的抱住,便轉身迅速走出房門。


    林清華歎道:“當年你母親臨終之前確實叮囑過我,要我將自己的位置傳給你。當時我不想讓身世淒涼的她難過,所以敷衍了她,可是你知道嗎?為什麽這麽些年來,我從來就沒有讓你真正在官場上混過,而是僅僅讓你呆在軍隊裏?我知道,你是不會去想的,在你心裏,你一直認為我偏袒之文和之宇,可是你錯了!


    官場就是個染缸,恐怕全世界也就隻有我這樣的人無法被染色,因為我與別人都不一樣,我的思想是超越時代的。而你們就不同了,你們屬於這個時代,你們無法避免被染黑的厄運,表麵看起來官場好象沒有戰場危險,可是實際上,戰場遠比官場要安全的多,起碼你能夠知道誰是敵人誰是朋友,可是官場上呢?當麵甜言蜜語,背後捅刀子的小人數不勝數!也許今天跟你稱兄道弟,可是轉眼就把你給害了,更可怕的是,你根本就不知道誰會這樣,因為你的家庭決定了你的優勢地位,所有有野心的人都會來巴結你、奉承你,直到將你迷暈,然後再從你身上攫取他自己的利益。


    經過這六十年的奮鬥,整整兩代人的時間,……漫長的六十年……我已經完全按照我心中所想構建了一個比較公平的法治社會,在這個社會裏,文盲很少,而法律高於一切,沒有任何人可以淩駕於法律之上,雖然官場中仍然充滿了爾虞我詐,但是製度卻能保證人才的自由流動,昏庸之輩最終是會被淘汰的。而且對於所有守法的國民來說,沒有任何可以讓他們感到恐懼的東西,你們也一樣。法律保護一切人的合法權益,合法財產,保護人說話、思考的自由,保護人的尊嚴。沒有高官顯位,你們一樣可以生活的很好……”


    “別說了!”林之武大聲咆哮道。


    “唉……”望著暴跳如雷的林之武,林清華的心中湧起一股痛苦的無奈之感,他停下說話,拿起紙筆,迅速寫下了命令,隨後將命令交給站在林之文身邊的外孫。他轉過頭,對林之武說道:“太平洋邊疆區的新總督人選我已經決定了,就是之武,你是中將,而且戰功赫赫,你有資格。趁著我還活著,手中還有權利,你馬上乘船到美洲去,我會給陳唯一上將發電報的,他是我最可靠的心腹,在那裏,他會協助你的,希望你能虛心學習。”


    “我不稀罕什麽總督!”林之武咆哮著,並開始奮力掙紮,林之文與林之宇幾乎無法抱住他。


    “放開他!”林清華也發怒了。


    被放開後,林之武反而不敢怎麽樣了,隻是站在那裏,渾身不停的顫抖。


    書房的門被人打開,林鳳兒走回書房,手中抱著個香爐。


    見門打開,林之武憤怒的衝了出去,頭也不回一下,差點將林鳳兒撞倒。


    林清華對外孫說道:“你和你舅舅最談得來,你去勸勸他,找個合適的機會將那份任命書交給他,你的心細,最好能夠陪他一起到美洲去,你們全家都去。”


    “我也去嗎?”林鳳兒把書桌上的電話挪開,將香爐輕輕的放到書桌上,隨後問道。


    林清華看了看林鳳兒的臉,忽然想起了故去多年的婷兒,遂歎了口氣,說道:“你想去就去吧。”


    “父親,你為何要這樣做?”林之宇問道。


    林清華將香爐的蓋兒打開,並用顫抖的手拿起了書桌上的一小盒火柴,他平靜的說道:“剛才我已經說了,我不希望你們陷入政治的旋渦中去。我知道,你也很不理解我的用意,不知道為何我會命你去南洋經商,而不是讓你步入政界。現在你也許並不理解,可是等以後你也許就明白了。南洋的前西帥鄭經是你的親表兄,而現任西帥則是你的晚輩,他們家族中的許多長輩也還活著,你應該多到他們那裏走走看看,親戚之間也是要多聯係的,不然就不是親戚了。”


    “那,為何之文不能被指定為繼承人?”林之宇不服氣的說道。


    “四弟,不要這樣對父親說話!”林之文輕輕拉了拉林之宇的袖子。


    林清華抬起頭,望著林之文,說道:“之文常年埋首書卷之中,雖然他也從政二十多年,可是畢竟是個書呆子,要讓他做學問是沒錯的,可是若說到官場伎倆,那麽就是外行了。對了,之文,我讓你寫的那《社會契約與法治社會》寫完了沒有?”


    林之文道:“寫得差不多了,就差題跋了。”


    林清華讚許的點點頭,說道:“依你的從政經驗,也許會有人攛掇你去當候選人,不過,你最好多想想,不要輕易被人煽動。”


    “父親放心,之文不會去的。”林之文說道,他見身邊的林之宇似乎還有話要說,急忙又拉了拉他的袖子,搖頭示意不可再說下去。


    林清華手中的那封信已經被火柴的火苗點燃了。


    林清華站起身,將信封投入那個香爐中,與子女們一同觀看著那香爐中升騰起來的火苗與煙霧,隨後重重的落回書桌後的太師椅上。


    香爐中的火苗越來越大,越來越亮,就象是一個躁動的精靈,在香爐中不停的跳躍。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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