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關塔那摩的第二天,陳老頭和吳子登按照計劃開始調查。


    幾經周折,關塔那摩現在的華人還不到一萬,這些人大多都在關塔那摩市開墾荒地,在關塔那摩修路的人已經寥寥無幾。


    陳老頭和吳子登的調查就從關塔那摩市開始。


    李牧還是給陳老頭和吳子登提供了不少便利,四輪馬車,隨行護衛一應俱全。


    當然了,這些護衛監視作用要更大一些。


    李牧沒工夫陪陳老頭和吳子登同行,離開關塔那摩經凱馬內拉繼續向北,陳老頭和吳子登一路上看不完的西洋鏡。


    此時公路還沒鋪到這裏,四輪馬車行駛的道路是石子馬路,和公路相比,這樣的道路更令陳老頭和吳子登感覺可以接受。


    道路兩旁全部都是荒地,稀稀疏疏的生長著一些仙人掌,雖然已經是十月份,天氣還是有點炎熱,吳子登坐在車廂裏忍不住有點小抱怨。


    “哼哼,這個李牧口口聲聲說要開墾荒地,我看也不過是掩人耳目,這道路兩旁這麽多荒地,也沒見人來開墾。”吳子登實在是看不慣洋人這種浪費行為,這要是在清帝國,絕不會有這麽大片的無主荒地,老百姓為了開荒恨不得把道路都給你挖沒了。


    “嗬嗬,南豐稍安勿躁,這洋人的地麵上一向地廣人稀,此情此景實在是正常不過。”陳老頭已經司空見慣,從舊金山到斯普林菲爾德一路,陳老頭看到的荒地海了去了,這要是處處心疼,還不得心疼死。


    “說起來洋人實在可惡,守著這麽多土地不事勞作,偏要萬裏迢迢漂洋過海去禍亂我大清,實在是不當人子。”吳子登恨恨不平,反正他說的是漢語,還是帶口音的那種,倒不怕馬車周圍的這些洋人聽牆根。


    “嗬嗬,不過是一些蠻人,不服王道教化,行為粗鄙不堪,依仗著洋槍利炮呈一時之凶,不足為懼。”陳老頭有心理優勢,不過話裏話外總是透著一股酸意。


    走了估計一個時辰,離開凱馬內拉十多公裏,道路兩旁逐漸看到有人在勞作,陳老頭和吳子登叫停馬車,看到正在田地裏耕作的華人眉頭緊皺。


    這是個剪了辮子的華人。


    辮子在清帝國的重要性毋庸諱言,某種意義上講辮子就跟腦袋差不多,無緣無故沒了辮子,這在清帝國肯定是要掉腦袋的。


    而在這裏,似乎很正常,陳老頭舉目四顧,大約有十幾個華人正在勞作,看樣子好像都沒辮子。


    “大人,我先去探探虛實。”吳子登一咬牙,決定先問問再說。


    一名隨行的槍手縱馬過去,不一會,帶著那個正在耕作的華人回來。


    陳老頭注意到,這名華人居然是騎著馬過來的,看著麵前彪悍的誇特馬,再看看田裏若無其事甩尾巴的耕牛,陳老頭的心不斷往下沉。


    在清帝國,就算是一般的小地主家庭,家裏也是養不起馬的,更不用說這樣彪悍的誇特馬,清帝國騎兵裝備的都不多,那些騎兵裝備的大多是蒙古馬,從賣相上來說,和誇特馬相比差距多多。


    “爾等可還是清帝國子民?”看到麵前的華人端坐馬上,沒有下馬施禮的意思,吳子登終究還是沉不住氣。


    “嗬嗬——”麵前的農民笑容憨厚,指指自己的耳朵並不回答。


    “倒黴,居然找了個啞巴。”吳子登大為喪氣。


    “這位先生,你的口音我聽不懂,你可以使用西班牙語,或者是英語,如果你說英語的話,那麽你最好慢一點,我英語說的不太好,現在還不夠熟練。”麵前的農民突然開口,一口西班牙語即標準又流利,比吳子登那口半文不洋的西班牙語好得多。


    吳子登頓時黑臉,這特麽打臉也不是這麽個打法。


    “你是——清國人?”陳老頭這一年多也學了幾句英語,試著用英語和麵前的農民溝通。


    “以前是,現在不是了,我們已經被清帝國拋棄,成為一群沒有家的流浪漢。”農民表情沒多少淒然,看上去很是灑脫。


    “我看你生活的不錯。”陳老頭指著農民胯下的誇特馬示意,又指了指田裏的耕牛。


    “這要多虧裏姆先生的幫助,我在這裏為裏姆先生工作,每為裏姆先生開墾一英畝荒地,我就可以得到一美元,這匹馬還有那兩頭牛都是我用貸款買的,裏姆先生把這些東西賣給我的時候打了折扣,隻需要三百美元,我就能獲得這一切,如果我想還清這些債務,我要為裏姆先生開墾三百畝荒地,上帝保佑,我已經完成了一多半,我想或許到明年,我會擁有一個我自己的牧場。”說到牛和馬,麵前的小夥子馬上變得滔滔不絕,言語間對李牧的感激毫不掩飾。


    比起小夥子說的內容,更令陳老頭感到恐懼的是,這個小夥子說到“上帝保佑”的時候沒有絲毫猶豫。


    真該死,難道他們都信奉了那個什麽天主教?


    “你,信奉天主教?”陳老頭試探性的問,期待能聽到一個不一樣的答案。


    “對,聖公會,你得知道,要想讓這些洋人接受你,你總要信奉點什麽,其實信奉什麽真的無所謂,隻要有信仰就可以,我本來信奉太上老君,但是這裏沒有道觀,隻有一座教堂,所以每到禮拜日,我也會去教堂裏參加活動,隻不過別人說‘阿門’的時候,我會說‘無量天尊’,反正他們也聽不懂漢語——”小夥子說的眉飛色舞,明明挺讓人傷感的一件事硬生生弄成了歡樂多。


    陳老頭微微點頭,其實陳老頭能理解小夥子的選擇,身處在這個環境中,如果換成是陳老頭,恐怕也沒有太多選擇。


    “那麽你的辮子是怎麽回事?”陳老頭問到最關鍵的一個問題。


    “關於這個,我也沒辦法,作為一個男人,留著一個辮子讓太多人取笑我,如果是在清帝國,所有人都有辮子,我也會習以為常,但這裏是古巴,其他男人都是沒辮子的,我們這一群留著辮子的人就成了他們口中娘們一樣的人,如果不剪掉辮子,你就無法變成一個正常人,也就無法贏得正常的眼光,所以我隻能選擇剪掉它。”小夥子坦誠,並沒有找其他理由。


    “但是這樣一來,你恐怕終生無法返回自己的家鄉,這樣值得嗎?”陳老頭能理解小夥子的選擇,但還是忍不住追問。


    在美國待了一年,陳老頭已經不是剛來美國時那麽迂腐,斯普林菲爾德現在很多華人嘛,其實陳老頭之前也接觸過很多華人,了解他們的辛酸苦辣,也當然了解他們為什麽會做出這樣的選擇,現在這麽問,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


    “先生,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麽,來古巴之前,我出生在一個擁有七個孩子的貧寒之家,我們家沒有足夠的食物,無法養活所有的孩子,所以我們隻有四個兄弟姐妹長大成人,我之所以來到古巴,是因為如果我繼續留在家鄉,那麽等待我的隻有被活活餓死一條路,所以雖然我很想念我的家鄉,但我不會回去——”小夥子說完,拍拍胯下的誇特馬,指著遠處的耕牛信心滿滿:“實際上,我很希望裏姆先生能代替我回去一趟,把我的家人接過來,我現在有一匹馬,還有兩頭牛,這在家鄉是不可想象的事,我們做夢都想擁有這一切,但永遠不可能,我父親種地的技術遠遠比我高明,也比我更勤勞,但辛勤工作了一輩子,卻連自己的孩子都無法養活,我想讓他能夠活的輕鬆一點,隻要來到古巴,想實現這一點並不難。”


    小夥子很樂觀,表現出來的自信令人驚訝,陳老頭毫不懷疑小夥子能實現他的理想——讓他的父親生活的更輕鬆一點。


    “最後一個問題,可能你已經看出來了,我是清帝國的官員,而且是品級較高的高級官員,你有什麽話要對我說的嗎?”陳老頭準備結束這場調查,雖然時間不長,但得到的信息已經夠多了。


    “好吧,青天大老爺,或許你希望我這樣稱呼你,實際上我不想用這個詞形容任何人,除了裏姆先生之外——”小夥子看向陳老頭的目光裏沒有畏懼,甚至沒有下馬的意思。


    陳老頭敏銳的注意到,小夥子的鞍韉旁掛著一個槍袋,一支胡桃木製作的步槍槍柄就在小夥子身邊,隻要小夥子願意,那麽隨時可以拔出它。


    “我想告訴您的是,如果一個人不是誠信待人,那麽他永遠不會獲得尊敬,一個國家也是一樣,國不知有民,所以民不知有國,如果你們不做點什麽,相信我,像我這樣拋棄清帝國的人會越來越多,當然了,或許像我這樣的草民,你們也不在乎。”小夥子搖頭苦笑,然後調轉馬頭向著遠處的耕牛揚鞭而去。


    國不知有民,而民不知有國。


    陳老頭就這麽站在原地思索良久。


    “這肯定是某人安排好的,我不信一個普通人懂得這些道理。”吳子登咬牙切齒。


    “夠了吳大人,我想我們現在就可以得出結論。”陳老頭幽幽歎道,臉上的皺紋前所未有的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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