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記得是1984,似乎快入冬的時節。


    當時秦河源十一歲,上小學。


    個不矮但是偏瘦,都說他眼睛裏有神兒,是塊讀書的料,但實際也就一般,他心思不在學習上,就總愛琢磨事。


    之前的幾年,國家逐步放開了對晉西北煤礦的控製,秦父膽大有心思,也湊錢出麵包了一座山來做,連帶兩座開發已經多年的小煤窯。


    這時候明麵上的煤窯大體都是不賺錢的,有時候還虧錢。


    財富在山,在私挖的小煤窯。同時,這一階段的小煤窯主和煤礦工說起來也差不太多,一樣得下井幹活,算來算去,賺的都是力氣錢。


    可就是這樣,在一個見錢都屬難得的年代,秦家的光景也已經比周邊大多數人家都要好上許多,而且正漸漸越來越好。


    於是在村鄰們的嘴裏,秦河源是少東家,打趣的時候偶爾還叫小財主。


    那天放學他回家很晚,爬崗子跟人打了一架才回來的,跑回家放下書包他才看見,屋裏頭站了兩個生人。


    其中一個有些高,骨架也大,是個麵無表情的男的,破爛衣服光腳。再一個被他牽在手裏,是個小丫頭,紮辮子,穿一身大了許多的棉衣,有鞋子,也大了,臉上髒兮兮的。


    爸媽兩個坐在那裏,難得一次,沒因為秦河源回家晚了罵他。


    “這是有豎,比你大半個月,以後得叫哥。”秦父笑嗬嗬說:“這是妹妹,八歲,小你倆都三歲。以後你得和有豎一樣,當親妹護著。”


    那天秦河源鬧了情緒,沒叫哥哥,也沒喊妹妹,挨打都沒喊。


    後來他才鬧明白事情到底是怎麽回事——陳有豎和妹妹的家裏,也是做煤礦的,後來出了事故,人沒了,家當也全賠了。


    十一歲的哥哥在礦上幹活,養活自己和妹妹。


    秦父一點援手照顧沒給,從旁觀察了三個月後,決心收下這對兄妹當義子義女。


    為此他給老父親和妻子做解釋,話說得有點大,他說:“我看河源能出息,將來成事,比我能大一點,但若他身邊有有豎,他的出息,我就拍馬也趕不了吃塵……”


    像“互補”這種詞,老秦當時自然是想不到也說不出的,但是意思,其實是這個意思。


    至於妹妹,他說:“那是個池塘子,能照出來為人情義,還能養人情義。有豎是個有情義擔當的孩子啊,河源也會是的。”


    陳有豎和妹妹就這麽在秦家住了下來,也上學,也幹活。爺爺和爸媽對他倆很好,視作秦家親生的孩子。


    至於秦河源,畢竟是孩子心性,爸媽給人分走了一半,怎麽說總有點兒不舒服,就不願意去親近。當然,說怎麽為難使壞,也是沒有的。他不屑幹這種事。


    印象中陳有豎從來時起話就不多,到後來也不多。


    妹妹畢竟年紀小,變化要大一些,最初怯生生的小丫頭在重新有了家,有了人疼之後,漸漸變得開朗了許多。


    有那麽幾次,她壯起膽子喊“河源哥”,那調子真好聽啊。秦河源幾次都沉著臉沒應,但其實,他想應來著。


    後來,記得是有一回,家裏冬天蒸大肉包子。


    八歲的妹妹坐灶台後幫媽媽生火的時候就開始抽鼻子聞味兒了,上桌看得倆眼睛發直,等啊,等啊,終於見爺爺爸媽都拿了,就急著伸手去夠。


    但是手伸一半,定住了,最後委屈巴巴地,又收了回去。


    秦河源注意到了,是陳有豎看了妹妹一眼,衝她搖頭呢。


    聰明勁兒一轉,他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妹妹你拿呀,想吃就拿,哪有親妹妹吃東西,還得讓著哥哥先來的,拿。”秦河源看不過去了,衝妹妹說完,又對陳有豎抱怨:“哪來那麽大規矩啊你,我跟你不一樣都是妹妹的哥哥啊?幹嘛非讓著我呀,搞得跟我人多壞似的……”


    他說著說著,倒自己委屈起來了。


    那天妹妹穿紅碎花棉襖來著,秦河源至今都還記得,她那天捧著大肉包子邊吃邊笑,邊說“河源哥真好”的樣子。


    打那天之後,秦河源開口管妹妹叫妹妹了,有啥事都護著她,有啥零嘴果子,也都想著妹妹。他本身,似乎也變更懂事了。


    媽媽和爺爺都說秦河源爸爸當初說的對,這小女娃子,果然能養人情義擔當。


    隻是秦河源依然沒有叫陳有豎做哥哥。


    一直好幾年,他們一起上學,一起幹活,一起打架,一起爬樹給妹妹摘果子,手搭車做轎子給妹妹抬花轎,秦河源始終也沒開口叫過一聲哥。


    憑什麽啊,就半個月而已,我才不認這個小呢,他想著。漸漸,有豎有豎的,也叫習慣了,就連爺爺和爸媽都不再提醒秦河源改口。


    說起一起打架,秦河源又想起來了,那似乎是85年開春的時候,他放學跟鄰村的幾個孩子約架,同夥兩個同學膽小跑了,他一個打五個,被揍得很慘,血糊了一臉。


    陳有豎從坡後走出來,站到他麵前,回頭問他,“這個,打壞了沒事麽?能打,我先把書包放下。”


    他很少說這麽長的句子。


    “打,沒事。”秦河源抹一把鼻血,起身跟他站一起,說:“咱爸罩得住。”


    陳有豎說:“你站我後邊點。”


    那是他們兄弟倆第一次並肩打架。秦河源發現陳有豎真猛啊,跟他一起打架,連自己好像都變厲害了。那天,秦河源想著,以後兄弟兩個四隻拳頭,可以打遍天下。


    十二,十三……十七,十八。


    秦家煤礦的生意有起有落,但整體,是越走越高了。


    三個孩子也漸漸長大,就連妹妹,都十五了,漸漸出落得高挑俊俏,有一把好嗓子,還有一口大白牙,每次笑起來,像滿樹的梨花。


    漸漸,秦河源心底藏了一個秘密,小心掩著,跟誰都不敢提。


    他怕提了,妹妹就不親近了,然後陳有豎可能會揍他,他估摸自己打不過。


    等妹妹十八吧,等妹妹十八歲我就說出來,然後要殺要剮隨便,反正就是不能啥都不說,看著妹妹嫁出去。他想著,還早呢,不急。


    他沒能等到妹妹十八。


    秦河源和陳有豎十九歲那年。秦家從別人手裏買了一座新礦山,挖私窯,挖著挖著,挖出來了一座儲量很嚇人的富礦。


    這個消息沒能藏住……


    那時候的礦區早就分幫結派了,從開始的一家一派,到一族人,再到漸漸按地域分,是哪一片的,就抱一團。


    秦家所在這一塊勢弱,內部也不團結。


    再後來的事,秦河源不想,也不敢再回憶了。他隻是怎都忘不了曾經爸媽、爺爺一家人在屋裏喝酒說話的熱鬧場景,也忘不了妹妹快滿十六歲的麵龐。


    “河源。”陳有豎喊了一聲,把秦河源的神喊回來了。


    接著笑一下,說:“上了。”


    幽暗的小巷子裏,陳有豎說完發力狂奔,見人來擋,騰身拔起,膝撞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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