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車還有一段路要走。


    隨行的人落得遠,江澈和褚漣漪一道走著,看見放羊的人在山崗上,看見窯洞高低成排,一路咋咋呼呼。


    褚漣漪這一天幾乎都是一個狀態,氣他吧,又忍不住看他,嘴裏說著他胡鬧折騰,眼睛裏卻時時耐不住都是笑意。


    她本當有的那些複雜情緒,都快被他折騰亂了。


    隻餘哭笑不得。


    “我爸和我媽是大學同學,但是不同屆,我爸長一歲,但是小兩屆。媽媽品學兼優,是導師的得意門生,畢業直接留校任教,兼做研究,後來被我爸各種小花樣哄到手……說是還因此害哭了老師同學好多人。”


    褚漣漪說著從包裏取出幾張套了塑料封套的鋸齒花邊照片。


    這還是江澈第一次看到這些照片。


    “你看,我媽媽漂亮吧?”褚漣漪說著遞過來一張一寸照,又一張半身照。


    當真好看,黑白一寸照裏的女孩子尚且年輕,眉眼如畫,跟褚漣漪七分相似。半身照裏褚媽媽年紀稍長,但是一身軍裝,依然英姿颯爽。


    “媽媽在軍區醫院工作麽?”


    “嗯,兼著。”


    褚媽媽似乎有些不苟言笑,而且身上有一股嚴肅的軍人氣質,讓江澈忍不住說:“看了照片,等去看媽媽的時候,我一定發慌。”


    他說的自然是到墳前。


    “知道就好。”褚漣漪笑一下,說:“媽媽嚴肅起來可是真的有點凶,但是如果爸爸還在……你們說不定能處得很好。”


    “真的啊?”


    “嗯,因為……”褚漣漪瞥江澈一眼,笑起來說:“都是沒正形的。”


    她說著又遞了一張照片過來。


    江澈看見照片上戴著眼鏡的高瘦男人燦爛地笑著,略帶頑皮的樣子。


    不自覺開始想想褚漣漪曾經的生活。


    有點凶的褚媽媽,有軍人作風,規矩森嚴,總是被氣著了,板起臉生氣……然後又被父女倆哄得忍不住笑出來。


    笑完努力還嚴肅,掰道理,說著別以為你們鬧一下就沒事,事情怎麽怎麽。


    父女倆假裝老實聽著,句句應是,但是眼神裏偷藏的都是狡猾和得意。時不時還找機會對視笑一下,說:好險,好害怕。


    “欸。”


    “嗯?”


    褚漣漪喊了一聲,把江澈從走神狀態裏拉回來。


    “你,你要不要看看這幾張?”褚漣漪似乎有些小尷尬,問。


    “當然要看啊。”


    江澈伸手直接整疊奪過來,低頭隻看了一眼,笑意就在嘴角浮起來。


    他翻看著照片,照片上亭亭玉立的小姑娘漸漸從戴著紅領巾到佩著紅像章。


    她穿著白裙子,紮著紅領巾站在爸爸媽媽中間。


    她挽著媽媽的手臂,像兩朵花。


    “這小女孩真漂亮。”江澈抬頭,從心裏笑出來說。


    褚漣漪接不上。


    “這張你多大啊?”江澈拿了其中一張跳舞的照片問。


    褚漣漪低頭看了看,說:“十三,或十四那年的春天吧,後來……就沒有了。”她盡量說得不沉重。


    一直被他鬧,叫做褚少女,她還是第一次給他看自己少女時的模樣。


    好在他眼睛裏的喜歡,她剛才看得清楚。


    不然就要生氣了。


    說著話就進了村子。村裏人見著了,大多好奇地偷偷打量著他們,有些個年紀稍長的,邊看還邊眯眼撓頭,似乎在努力回憶著什麽。


    “我們去哪兒”,江澈說:“牛棚說不定拆了吧?”


    “牛棚?……哦,你怕是隻聽說,沒了解。實際哪來那麽多牛棚啊,何況那時牛比人金貴。”褚漣漪苦笑說:“關牛棚隻是一個象征意義,我們當時住在村公社留下的一間老房子裏,倒也還能遮風雨。”


    正說著。


    路上方的窯洞口一對老夫妻像是議論過了,有些猶豫地招手,開口喊:“欸,你……是不是當年那個女娃娃?”


    褚漣漪站住了,努力笑著,看過去。


    “教授醫生家的?”


    “嗯,是呢。”褚漣漪喊:“犁爺,奶奶。”


    喊完她轉頭跟江澈解釋,“犁爺是當時村裏耕田的老把式,我們家人被派去勞動,有些時候就是跟著他。”


    “哦。”


    “爺爺奶奶人都挺好,沒給我們吃虧。”褚漣漪又說。


    江澈點頭,然後轉頭對兩位老人善意地笑了笑。


    老人也對他笑,跟著向褚漣漪道:“多少年了,唉……回來看一眼?”


    終究在這裏發生的不是什麽好事,故人見麵,老爺爺和老奶奶臉上也沒什麽喜悅的樣子,反而有些感慨。


    “是啊。”褚漣漪應。


    “是該帶給爸媽看看。”老奶奶看了江澈一眼,說:“那一會兒來家裏吃飯吧?”


    褚漣漪想了想,說:“行,那就麻煩爺爺奶奶了。另外,我想借把鋤頭。”


    ……


    “就這,你挖下試試。”


    在一間已經破敗坍塌的窯洞外,褚漣漪試著想找一棵樹,沒找著,隻好憑記憶大概判斷。


    還好江澈是農村出身,揮舞鋤頭,沒太久,就刨開了一個坑。


    又一次,當他鋤頭落下。


    “當。”


    鐵器交擊的聲音傳來。


    找著了,已經生鏽的小洋鐵箱子用鑰匙已經打不開,隻好直接砸了同樣生鏽的鎖。


    打開是一層一層的塑料布,褚漣漪蹲在地上,小心地一層一層揭開。


    這種時候,江澈知道自己不該說話。


    他看見褚漣漪在翻看幾張紙,上麵有手寫的字跡。


    “這幾張,是爸爸寫的申訴材料,寄不出去,隻好藏著。”


    “這幾張,是媽媽教我醫理,手繪的圖。”


    “這是媽媽給導師寫的求助信。”


    “這是……我寫的日記。”


    吧嗒,吧嗒,她的眼淚落在紙頁上。


    江澈有些無措。


    褚漣漪自己把眼淚擦了,轉頭朝江澈笑了笑,說:“沒事。”


    說完她站起來,手上拿著一朵紅色的頭花。


    準確的說也許應該叫發圈,綢布做的,紮馬尾時好戴。


    “當時不讓戴,怕因這個惹麻煩,也怕被搶去燒了,就藏一起了。”褚漣漪說:“是十四歲在這裏過生日,爸爸不知從哪裏偷的綢布,媽媽拿自己的發繩親手給我縫的。”


    她把頭發朝後攏起來,說:“我想戴給你看看。”


    江澈用力地點頭。


    “……好了,你看。”戴上頭花,褚漣漪說著側了側頭。


    眼前人恍惚換了模樣。


    那時豆蔻……她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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