攏共四十多號人,淩亂走在1994年廣州夜晚的街頭,八成以上身形搖搖晃晃。


    大概這是這段時間持續高壓狀態下難得的一次釋放,借酒趁興,能敞開了,是好事。


    這一晚,江澈雜七雜八的禮物收了很多,除了做小家電的那些個之外,基本都是各人自家的產品或手藝,盡了心思,挑了好的來。


    期間三墩開車過來,拉了兩趟才拉完,最後一趟他說想趕回來喝酒,江澈沒讓,他怕被柳將軍紮小人。


    禮物基本都不算值錢,但是都算有心。


    席間江澈體會最深,是那些做家電的小老板的眼神,他們看他,像林同學看金飯碗,像小財主看聚寶盆。


    但是竟然都忍住了,沒借機提出想讓自家產品進宜家。


    關於這一點,不管是不是有人提前叮囑過,也不去論是不是因為他們都有自知之明——總之這很難,也很難得。


    所以,江澈算是在廣交會由交了一群朋友,一群很快就會各奔東西,散落江湖的朋友。


    人幾乎都是進不了會場的私營小老板,沒幾個高大上。


    算一算,這輩子往來無白丁是不可能了,江澈也沒那想法。真要說的話,用往來沒有省油的燈概括,倒是勉強能把他這兩年多深淺相交的大部分人都包進去。


    很多時候,人交朋友很難。


    但是也有時候不很難,比如在一個人最需要,也最得不到尊重的處境和時間,你從高處下來,給他平等、樸實的尊重。


    他在心底就可能拿你當朋友看。


    當然這也分人,要是碰見蹬鼻子上臉的,就得趁早一巴掌給他拍下去。


    一路行進間。


    有人勾肩搭背的聊天,有人亂唱帶鄉音的老歌,說當年,說我在老家那一片,說家裏媳婦兒,說小子、姑娘,都把故事講得有模有樣,也把牛吹到了天上。


    這撥人在家鄉,想來應當個個都不普通,每個都有點故事,至少至少,也有一個不安分,能折騰的名聲,時常讓人說道。


    一個剛剛還在聊天吹牛的小老板不知何時默默獨自走到了一邊,先是努力忍眼淚,沒忍住開始小聲抽泣,漸漸也顧不上了,開始哭出聲……


    他就這麽一邊哭,一邊往前走。


    一個三十多歲男人哭泣的樣子其實根本無法描述,不好看,但是挺刺痛人的。


    江澈記得他姓邵,是做桔餅的。


    一種用帶桔皮的紅桔加工的食品,做成後內裏色澤金黃,表麵裹一層白色霜樣的糖。


    說是具有潤肺止咳的功效,適合中老年人食用,但其實多數被孩子們當了零食,泡著吃,舔著吃,咬著吃都行。逢年過節,還有不少人用來送禮。


    “邵老板怎麽了,因為沒簽著單子嗎?”江澈觀察了一會兒問。


    “算是吧,是沒簽著單子,但意思又不止。”根雕劉歎了口氣說:“他是來賭最後一個機會來的,家裏廠子本就快撐不住了,結果千裏迢迢把東西拿到這邊展會,卻根本看都沒人看……”


    “哦,那他接下來?”


    “沒明說,但我估計應該就不回去了,欠著錢,他回去就出不來……隻能把帶來的貨零散賣一賣,在這邊找點小生意做,從頭再來。”


    江澈慢慢點了一下頭,“哦。”


    “跟我聊過一次,說是想著慢慢還能起來,能把債還上。這會兒哭,大概因為喝了酒,想到家裏了吧。”根雕劉說到這,轉頭拿手比劃了一下,說:“我們十幾個私下商量過,這兩天吃飯都記著喊他,等回去前,再一起把他的東西都買了……”


    “也就能幫這麽多。”


    他最後有些慚愧地說道。


    但是事實上,江湖一場相逢,能幫到這,就已經是情分了,包括江澈也一樣,不可能因為自己有錢,就去幫他還債,或借他本錢。


    至於說給份工作,當然沒問題,宜家或順風都能提供一個飯碗。


    可問題領導崗是絕不能這樣隨便給的,至於普通員工崗,給了,其實未必是好事,而且他自己野心還在,估計還會想去闖,本身也未必願意做。


    潮起潮落的時代,那是他自己的沉浮人生……結果有無數種,成,敗,或庸庸碌碌,普普通通,誰也不能保證。


    就如眼前這一敗,人被迫留在廣東,到三五年後或十幾年後再回頭,未必就不會是一次轉折機遇的鋪墊。


    當然,也可能就這麽一路下去,轉眼“人在廣東已經漂泊十年”……


    這樣想著,江澈走過去,沒出聲先拍了拍邵老板的肩膀。


    邵老板扭頭看他,略顯尷尬地努力笑一下,“江兄弟……”


    “沒事,隻是突然想到,我和鄭總其實先前在港城扛過大包,我還在山裏麵教過書……”江澈說的是這一世的例子,但其實用的是前世的心境。


    “摔一次,困一時,未必是壞事。”江澈說。


    邵老板想了想,噙著眼淚用力地點頭,說:“我也還不服。”


    “那就好,真到餓肚子那天,我這不差你一碗飯。”江澈說:“但是,我希望不會有那一天。”


    沒再說更多,江澈隻在走回來的時候跟根雕劉說道:“買桔餅的時候,也算我一份吧。”


    然後他看見前麵不遠處,唐玥人蹲在地上,同時疊手臂把臉埋在膝蓋上。


    “怎麽了?”江澈有點慌,問過鄭忻峰沒答案,又低頭小聲關心,“怎麽了,小玥姐?”


    當然,上手是不敢的。


    幾秒後,唐玥抬頭看他,笑一下,“沒事,就是好奇,如果我哭了,你會怎麽說……結果好像你就隻會問怎麽了。”


    沒有起身,唐玥順手折了片草葉,演技很表麵地說:


    “其實是有時候覺得自己挺可憐的,以前生氣了吧,還有弟弟幫忙出頭,某些人還會怕……”


    “可是現在大招也不頂用了,隻好自己出氣。”


    歎了口氣,唐玥拍拍手站起來,狡黠一笑,徑自也朝前走去。


    江澈和鄭忻峰互相看看。


    江澈:“小玥姐這是怎麽了?”


    鄭書記,“像不像在調戲你?”


    “不可能。”


    “那,報複你?”


    “……”


    是的,曾經懦弱過,後來成長自持,甚至刻意冷清,把距離保持得很好的廠花姑娘,突然有點兒……皮了?壞了?


    但她自己,卻似乎更透徹了,也更自在了。


    江澈和鄭忻峰當然不會知道,那個啟發和改變唐玥的人,其實叫做安紅。她這次也來了廣交會,作為登峰的管理層之一,來,做事,然後僅此而已。


    上午她和唐玥聊了很久,話題從謝雨芬那次魯莽,說道安紅和鄭忻峰,再說到唐玥自己……


    兩人的情況有某些相似,但是又絕不一樣。


    “沒辦法不喜歡,又不可能做什麽,也做不到那樣便宜他。”兩個其實不很熟的姑娘對話,唐玥聊到最後卻意外得第一次袒露心思。


    她說:“你說的對,刻意保持距離反而想更多,而且太累了。”說:“所以管他呢,我不要小心翼翼,老實安分了,遠就遠,近就近,不高興了我也可以鬧他。”


    這才有了小玥姐突然很皮的時候,有了兩個人相處狀態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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