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廊底層後頭是一個與普通人家基本一般無二的小廚房,有鍋碗瓢盆,有燃著就沒熄過的煤球爐,還有壘了半邊牆高的蜂窩煤。


    吃飯用的是一張矮桌子,像日式的,小短腿還可以折疊的古怪樣式。


    人在桌邊捧著碗蹲著夾菜,然後蹲的蹲,站的站,或嫌累幹脆墊一張報紙盤腿坐地的也有。


    到真的坐一起吃飯的時候,聊上了,廖敦實和童陽才逐漸意識到,原來這些女人,其實也都是普通人,而不是什麽可怕的不同種類的生物。


    她們一樣就菜吃飯,一樣在桌前說著閑話,說憂或喜。


    會有人喜歡吃蒜頭,或吃薑,也有人仔細把夾到碗裏的蒜瓣兒和薑片都挑出來……一樣有人胃不好偏還就辣子下飯,勉強自己吃飽。


    “謔喲,原來你們還是大學生啊?!”


    老鴇說。現在大概不能叫老鴇了,她說不嫌棄的話可以叫姐,敏紅姐。用她自己的話說,其實也就是個姐妹頭兒,因為說話最利索,遇事能應付,被另外7個生推出來的。


    發廊本身8個二十到三十歲不等的女人,有的爽朗,有的寡言,甚至有的容易害羞,因為生人在,圍桌吃飯都不敢對視和多話。


    加了倆小年輕的小廚房變得有點兒擠。


    童陽顯得很局促,多數時候把臉埋在碗裏扒飯,就算偶爾抬頭,也隻是尷尬地笑笑;廖敦實不一樣,他整個外向。


    “可不是,厲害吧?正牌大學生。”大學生廖敦實挺起胸膛得意地說,那架勢,就像是要把剛剛丟掉的麵子全都掙回來……


    “叫你舍不得大紅包。”他朝之前一起去過二樓房間的那個女人喊:“倩淑姐。”


    那位捧著碗說:“呸”。


    另一個年輕些的,似乎叫惜蓮,開口幫腔說:“大學生怎麽了?那倩淑姐以前還是國家正式工呢,還是有職的,不差你多少。”


    她這嘴一快,之前還樂樂嗬嗬地的倩淑姐立即神色一黯,沉默了一下說:“吃飯都堵不住你的嘴……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往後別提了。”


    說完她低頭扒飯……


    氣氛一下僵了許多。


    廖敦實正琢磨著怎麽打個岔,偏是一直沒說話的童陽這時反而傻不愣登出來問:“你們怎麽都不回家過年啊?”


    女人們,不管是外向的,內向的,集體沉默看他。


    好一會兒,敏紅姐才說了一句:“能有家容,能回去高高興興過年的,早都已經回了。我們,你就當我們省車錢。”


    她很快調整好了,沒好氣接著道:


    “說你們呢,管你們飯,怎麽還輪到你們坐堂盤問了?你們倆呢,你們不也過年都不回……大學生又是怎麽落到這田地的?”


    “說起這事,真是倒了大黴了。”廖敦實一五一十把兩個人打工被騙,老板失蹤的事情說了一遍。


    這一下,倒是把人都逗笑了。


    “原來大學生也有傻的。”


    “原來也是窮苦人家出來。”


    “黑心的,這錢也騙……”


    她們說。


    “那你們接下去打算怎麽辦啊?這飯都吃不上了,回,估計也回不去了吧?而且時間也趕不及了。”惜蓮突然想到了問。


    廖敦實和童陽互相看看。他們眼下唯一的出路就是一會兒找個地方打電話,看能不能聯係上鄭忻峰,然後去投靠他。


    可就前一陣子,鄭忻峰其實主動找過他們倆,讓他們過去廠裏跟他一起,說算工錢。


    倆人想來想去,拒絕了。一來因為自己覺得其實幫不上鄭忻峰什麽忙,“同學”之間反而更抹不開臉白占他便宜;二來,當時也是以為修理鋪這邊還不錯,有錢掙,還能學技術。


    現在到這一步了,也就顧不上尷尬與否了,廖敦實撓撓頭,笑著說:“一會兒再看,總會有辦法的。”


    晚飯還沒吃完,一場大雨。


    敏紅姐收拾好了看雨勢還大,說:“你們兩個就跟這後邊廚房等雨停吧,雨停了,自己從後門走,記得帶上門就是……別往前邊來。”


    雨一直下了好久沒停。


    前麵房子突然傳來罵聲和吵嚷聲。


    年輕人愣頭青,一衝動就抄了東西在背後,衝出去看了,沒幾步瞧見一群七八個一看就是社會混混的男人站在那……


    對上眼了,倆人一下愣了僵住。


    “怎麽,這是養的打手,還是吃軟飯的啊?”


    其中一個朝敏紅姐戲謔地笑著問。


    “都不是。”敏紅姐扭頭看了看廖敦實和童陽,瞧見他們身後的火鉗子啥的,無奈又擔心,忙解釋說:“是我老家的兩個表親孩子,說是來深城打工,來得不巧趕上過年,一時還沒找到地方落腳。”


    “哦,傻子吧這是?”那個大笑著說:“這是過來投靠你啊?”


    敏紅姐苦笑一下,點頭。


    “行了,1.5就1.5吧,交錢,懶得跟你們廢話。”


    敏紅姐沒選擇地點了點頭,拿錢交了。


    這錢本來就是按月要交的,保護費,而且不止這混黑的人這一份,她們早都認了也習慣了。這次是因為對方說過年要收兩倍,好給下邊人發紅包,敏紅姐爭執了幾句,隻肯交總數的1.5,才有了剛才那番動靜。


    混混們拿錢走了。


    “就你們倆,還敢拿東西往外衝呐?”話是擠兌人的話,但是敏紅姐臉上的笑,卻是難得的有幾分溫情。


    “按例要交的錢,別大驚小怪。回後邊去,雨停了就走吧。”她說。


    這一夜大雨一直沒停。


    “廚房能睡吧?好歹深城冬天不算太冷。”很晚了,眼看著沒辦法給人趕出去,敏紅姐過來丟下一床席子和兩床被子,說:“都是幹淨的,自己整個裹裹緊。”


    “落魄秀才的故事,我聽過。”惜蓮從敏紅姐後頭冒出來,扮了個鬼臉說,說完就跟著走了。


    落魄才子,被困青樓,被風塵女子收留,受接濟……然後混得出頭天,始亂終棄。


    這是古時候的故事,戲曲、小說裏都有。


    1994年的春節前夕,它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又演繹了一次。


    ……


    隔天一早。


    稀飯鹹菜,女人們給多舀了兩碗。


    吃飯的時候,敏紅姐說:“你們倆要是真沒處去,又還想掙點錢,我們幾個倒是想到個主意,要不要聽?”


    廖敦實點頭。


    “這一整條巷子都是發廊。”敏紅姐朝外指了一下說:“外邊巷子口兩邊各有一個小賣鋪,這會兒人回去過年都關了……這幾天他們煙都沒處買,得跑老遠。”


    “我有地方能弄來香煙,本錢也能出。你們倆大學生不怕丟醜的話,弄倆盒子,就跟民國電影裏似的,往巷子口站一站。這樣裏邊喊的,外邊過路的,加起來一天估計能賣不少。”


    “回頭賺的錢,咱們對半分。這過年的工夫,我估計著大概比你們在修理鋪賺的多一倍,肯定能有。”


    她是好意,因為她並不知道兩個人其實還有別的出路,她看見的隻是兩個寒假留下打工的窮苦人家孩子,被騙了,如今幾乎身無分文,沒得吃,沒得住。


    廖敦實沒猶豫太久,這事對他來說沒負擔。


    童陽猶豫了好一會兒,問:“能給我頂帽子嗎?帶沿的。”


    兩個人站了一天,補了好多次貨,扣了分錢分下來一共還54塊。


    不敢想。


    夜裏照舊躺在廚房裏,關了燈,摸著錢。


    廖敦實喜滋滋說:“童陽……童陽。”


    “嗯?”


    “咱這賺錢了。”


    “嗯。”


    “高興吧?哈。假設啊,我是說假設,要是咱當時有錢,進來這兒了……你懂我的意思吧?”廖敦實猥瑣地笑了笑,問:“你想睡誰?”


    童陽支吾一下不吭聲。


    “我想睡惜蓮,好看啊,她說她以前是大隊一枝花。”廖敦實自己美滋滋說道。


    童陽猶豫半天,艱難無比憋出幾個字:“敏紅姐。”這家夥高中就暗戀自己的成熟女老師。


    兩個未經人事的生瓜蛋子這麽議論著……


    “唰。”


    突然一勺子冷水就灑了過來。


    兩個人頭臉一涼,慌亂中一骨碌翻起來。


    “誰?”


    “幹什麽?”


    “我!”惜蓮隔窗沒好氣罵道:“狗日的,收留你吃飯、收留你住……你他媽想睡我?!還你啊,那個內向不吭聲的,想不到你膽還挺大。”


    “明個兒除夕,不開門,好好賣你們的煙,放尊重點。”過了一會兒,她又威脅說。


    到最後,聽著腳步聲走了,好像還有幾句含糊不清的笑罵,也可能是眼淚裏夾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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