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走在路上,前方一段道路筆直,但是因為樓房遮擋,路麵一半陰暗,一半鋪陽光。


    安紅睫毛淩亂,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幹透,因為一路抹得凶,顯得有點慘和髒。


    安紅不是江澈,不是一出社會就被江澈帶離了社會艱難現實,順得發飄找刺激的鄭忻峰,也不是睿智、富有的褚漣漪,或者江澈身邊親近的那些,因為腦回路和個性奇特,所以適應性幾乎都很強的家夥。


    她離他們的那個世界,遠著呢。她隻是1993年,這個看起來略顯艱難的社會上,普普通通的一個,21歲的姑娘。


    家境不好,父親打工,母親無業,弟弟妹妹還小,自己勉強讀到高中,試過了,發現根本沒有機會考上大學,於是放棄,努力進工廠,但是剛進去,就又下崗了……這是她之前的生活。


    “給我根煙。”又換完一家,挨了頓罵,鄭忻峰把發空的煙盒捏扁,扔出車窗,對安紅說。


    “嗯?哦,好。”安紅手上的包裏,日常備有鄭總的煙,她回過神來了,連忙拉開拉鏈,拿出一包中華,慌亂地拆著……


    情急之下找不著那個頭,連著幾下都沒拆開,安紅急了,拿起來,一口咬破了煙盒外麵的塑料包裝,才終於打開。


    在手掌上敲出來一根煙,遞給鄭忻峰。


    鄭忻峰接了,點上,笑幾下說:“我記得你是去年9月份來宜家的,對吧?來了直接就給褚姐當秘書。”


    “嗯。”說起來,這是安紅身上這幾年發生過最幸運的事了,當時她剛下崗,宜家也還小,第一次對外招聘,因為有高中文聘,人也還算機靈,她直接被褚漣漪要去當了秘書……


    要是放現在,宜家跨省市十一家店連鎖,中專生、大學生都好些個,另外還有國企和政府單位出來的能人,哪有可能輪到她?


    所以,安紅才特別舍不得這份工作啊,做得開心學得多,工資高,還有前途……就在不久前,褚漣漪原本還笑說會提拔她當部門經理呢,誰知道就出了這檔子事。


    “我還記得,當時你一聽我們問你當不當秘書,嚇壞了,差點直接跑掉。”鄭忻峰一邊回想,一邊又說道。


    “那個,當時不懂,隻知道當秘書是不好聽的,我身邊所有人都說,在粵省那邊,秘書就是小秘,是不幹淨的,我也這麽以為。”安紅說:“就是當了,我最早回去都沒敢說。後來就有人在外頭傳啊,說我幹了秘書,我爸媽都快氣死了……我隻好到處去說,我的老板,是女的,是女的啊,不信你們自己去宜家看……”


    鄭忻峰吐一口煙,笑著點了點頭,這時候的社會現實如此,一般民眾真沒人去區分這倆。


    “然後……”安紅順嘴說到這,猶豫了一下,偷瞥鄭忻峰一眼。


    “然後怎麽了?”鄭忻峰偏一下頭,好奇問。


    “然後,第一次,褚姐跟我說,讓我陪你去出差……我,我都嚇壞了,哭了一晚上,不知道怎麽辦才好,還把辭職信寫好了。”安紅頓一下,弱弱地接著道:“真去的時候,我還帶了把刀。”


    “……哇。”鄭忻峰也隻能這麽表達自己的心情了,然後苦笑說:“那還好我當時忍住了。”


    “啊?”


    “啊個屁啊,逗你的啊。”鄭忻峰按了下喇叭,“我是說,我的形象,就那麽嚇人啊?”


    “當時,有點的,還不了解你,還有店裏女的也都說,說你整天口花花,叫這個小美女,叫那個親姐姐。”


    “……那你們可真冤枉我了。”


    “是冤枉你了,後來我都有跟她們說,你壓根不是那樣。”


    “她們信嗎?”


    “那我就不知道了。”安紅說。


    “……”


    鄭忻峰鬱悶的表情落在安紅眼裏,覺得有趣,再加上她覺得自己這回就算不擔大責任,肯定也要離開宜家了,索性放開來說:“你人特好。”


    “嗯?為什麽?”


    “你們一群老板談生意吃飯的時候,隻有你的秘書,我呀,是不用坐在酒桌上給那些老板搭肩膀罐酒,敬酒的。”安紅特別認真說:“每回,其他老板和他們的秘書都坐那了,我跟著你到門口,你就會當著所有人麵大聲跟我說,不是發燒嗎?你先回去睡吧。”


    別看這一年安紅跟著鄭忻峰的時候不少,但是這樣的對話機會其實幾乎沒有,也不敢,所以,今天她還是第一回說起這些。


    “哦喲,原來我這麽好,我自己都不知道。”


    “嗯,你第一次這麽說的時候,我還摸不著頭腦,你也不愛解釋,很多事都是我後來跟著你出去多了,也認識了其他老板的秘書、司機,跟他們有聊到,才慢慢體會出來的。”


    鄭忻峰笑得有點得意,點了點頭,突然有些感慨說:“不管怎麽說,這一年,辛苦你了,我在外麵喝醉的時候多,差不多都是你在照顧。”


    “……”


    鄭忻峰的語氣有點愧疚,於是,安紅從這一句裏聽出了道別的意思。


    果然,我還是要走了。


    宜家對外的交代且不去說,對內,現在那麽多家店,那麽多員工和管理人員,又有製度擺著,出了這樣的事,肯定要有人擔責任的,不然不能服眾,沒法管理。


    那會是誰呢?總不能把鄭忻峰這個總經理踢出去擔吧,隻能是她了。


    這就算好了。其實,簽字,收回扣,造成起碼超過50萬的損失……到現在的局麵,隻要老板們一個念頭,像是安紅之前從其他老板的秘書和司機們口中聽來的,那些商場軼聞,無情成大事的故事一樣,她估計就得坐牢。


    反抗,辯駁,伸冤?不可能的,她也不敢。


    社會地位這東西,鄭忻峰自己不怎麽覺得,但是對於身在宜家,也去過茶寮的安紅來說,像鄭忻峰這樣的人,就是高高在上,惹不起的。


    人和省長吃飯,跟市長吵架,幾百上千萬的錢過手……咱算個什麽呀。


    終於還是確定要走了,不想走啊,還有,出去以後怎麽辦啊?眼淚又好像要往外爬了,安紅努力忍住。


    “你喝醉了就是很討厭的。”


    她一下委屈發泄出來,說。


    鄭忻峰愣了愣,“這麽嚴重?”


    “嗯,你喝醉的時候啊,其他老板去找女人,到門外來叫你一起,你不想去,就跟我說……安紅,你叫兩聲。我不會,你還教我。”


    “……”


    “你還……”安紅又說。


    鄭忻峰扭頭看她,“還?”


    “沒,沒有了。”


    安紅其實是想過殺死鄭忻峰的,那是較早期的階段了,有一回,鄭忻峰在酒桌上喝得爛醉,給送回來,她給人扶到床上,又擰了毛巾來給他擦臉……


    結果,鄭忻峰大概醉得糊塗了,直接一個翻身,就把她壓在了身下,手還摸她胸口了。


    安紅當時嚇得啊,掙紮的啊……


    結果,就那一下,鄭忻峰立即睡著了,事後也完全不記得。


    但是那晚上,安紅哭得慘了,想了一晚上,要不要殺了他。


    之後好久不願意跟他出差。


    ……


    下午四點多,宜家後巷,陽光從瓦頂打下來,斜切半邊牆,皮卡車停在倉庫一側,這半天替換下來的次品彩電淩亂擺在車鬥裏。


    安紅也坐在車鬥裏,箱子堆裏,鄭總去找褚漣漪已經好一會兒了,安紅在想著:我是不是該去收拾一下東西了?


    她覺得,至少鄭忻峰和褚漣漪,不會讓她去坐牢。


    回去要怎麽跟爸媽說呢?接下去,又去哪兒好呢?


    鄭忻峰從後門出來了,走到車旁邊,開車門拿了東西,仰頭跟她說:“升經理了,以後要好好幹啊。”


    “……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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