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曹和管大海從一開始,就把最大的坑挖在這位臨州來的鄭總身上,甚至如果沒有他,都未必會有這次做莊愛使股份。


    如今,身家性命就要不保的危難之際,他們一樣把最大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就在幾天前,他曾風輕雲淡親口說過:第一筆50萬,後續要多少有多少……


    第二筆的50萬,鄭總一樣沒有含糊。這讓劉曹和管大海對他充滿信心,對這次操作充滿信心,以至於當資金鏈幾乎崩掉,他們都還抱著希望,死撐。


    換句話說,如果沒有鄭書記,他們未必會撐到今天這份上。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咦,人怎麽不見了?”劉曹愣在那裏,沙龍包間裏一片驚奇。


    他們也是被劉曹提醒,才發現鄭忻峰沒了,明明十幾分鍾前,他還在的,這會兒突然就不見了,誰都沒察覺——這其實也不容易做到。


    如果是對手,如果隻是局外人,劉曹會忍不住誇一句,嗅覺好敏銳,行動好果斷……可是真的是這樣嗎?明明當初看起來很好騙的樣子。


    這個時候,人不見了,會去幹嘛?


    劉曹覺得自己大概能猜到。


    站在沙龍正當中,他突然就木了,像一顆深冬的落葉喬木,寒風吹過,瑟瑟搖擺幾下。


    一名小弟衝進來,在他耳邊耳語:“又來一個砸盤的,買單已經差不多被清空了,賣單又厚了好幾層。”


    已經不那麽驚慌了,劉曹麻木地點了點頭。


    他麵前,沙龍裏剩下的人一下全部衝向股票交易廳,他們是新手,是被誆住了,但到這會兒,怎麽可能還不清醒?後續資金肯定不會再填進去了,至於前頭的已經投進去的,跟著鄭總跑吧,能跑多少是多少,現在的情況誰也顧不上誰了。


    劉曹不止敗了,而且肯定有鬼。他們能猜到,但是連揍他都已經顧不上。


    如果可以,劉曹也會這麽想,也會這麽做,可惜,他沒機會了,其他人還能想著挽回損失,以後小心……他大概是沒有以後了。


    同一時間,交易廳裏,持股的散戶帶著焦躁正在排隊。


    紅馬甲不敢陷入包圍,人在二樓,用籃子不斷把填好的交易委托單吊上去……


    崩了!


    一路崩下來的過程,倒也不是沒人試著抄個底,可是抄完之後他們就發現,原來底,還在更下麵,愛使股份的股價像是瀑布一樣傾瀉而下。


    中午休市時候,已經跌破10元。


    下午再開市,繼續崩……8塊,6塊,5塊……已經沒人買了,單子掛在那裏,隻剩一個樣子。


    沒有跌停,隻有死亡。


    劉曹和管大海的大戶室一直保持著安靜,神情麻木,水涼,桌亂,紙張落了一地,沒人去撿。


    然後來了幾個人,一看就不是好人的那種,他們開門進去……


    一陣噪雜傳來。


    “砰。”有人把門踢上了。


    ……


    江澈的愛使股份入手均價約7塊,現在已經清空,總獲利超700萬。


    劉曹和管大海手上的那些,基本就沒賣過,入手均價原本在14塊左右,後來一路被江澈塞,加上拚死護盤,如今已經超過17元每股。


    鄭忻峰扔在裏麵的100萬,每股均價也在14左右,這還是幸虧他第一天的15萬和第二天的10萬進場較早。


    今天上午,他又搶跑了一波,但就是這樣,收回的資金依然隻有40多萬,另外還剩下接近3萬股掛在那沒人接盤……


    下午兩點多,定局,愛使股份不再有交易出現,如同死水。


    江澈終於接到了鄭忻峰的電話。


    電話裏的鄭書記沒有了前幾天隻手掌控滬市的意氣風發,惆悵著,直接道:“老江,我有件事想跟你說。”


    江澈平靜說:“嗯,你說。”


    “這兩天,一直沒和提股市的事……”鄭忻峰調整一下,說,“虧了,虧很大。莊炸了。除了我自己的23萬,大概還虧了你30多萬。”


    “嗯,沒事。”江澈問也不問,直接輕鬆說。


    “你問都不問一下?”


    “不用問啊,沒事。”


    鄭忻峰愣一下,有點尷尬,但更多是感動,他帶著感動,緩緩說道:“真的,沒事啊?”


    雖然現在的江澈很能賺,可是自己一把虧掉他幾十萬,還不是說宜家的生意,而是股市,純粹因為他心大沒譜給瞎折騰掉的,老鄭難免有點心理負擔。


    這還是後續資金在褚姐那邊被卡住了……要不然,鄭忻峰不敢想象自己再投入,再虧一百萬,還怎麽見老江。


    “還好我沒膽肥到去催褚姐。”他想著。


    其實他要是去催,就會發現,褚漣漪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


    電話那頭……


    “當然沒事啊,咱們是兄弟嘛。”江澈爽朗地笑起來,誠懇說:“所以,你做錯點什麽事,我肯定不會在意的。反過來,要是我有什麽不對的,你肯定也不會怪我,對吧?”


    “那是。”鄭忻峰真的感動了,揉了揉眼眶,仗義說:“咱們,是兄弟嘛。不過老江……我還是有點慚愧。”


    “千萬別這麽說,你這麽說,我……”江澈猶豫一下,說:“反正你先回來,回來我再跟你說。”


    掛掉電話,江澈讓胡彪碇幫忙弄一張存折來,再安排一頓飯。


    “待會兒,要是有位鄭書記要跟我拚命,你們千萬不能動手。”


    ……


    幾聲慘叫從劉曹和管大海的大戶室裏傳出來,看樣子是動手了。


    接著沒多久,幾個超級大單出現在交易所大屏幕上,低價掛賣——這顯然不是劉曹和管大海願意的。


    真正現在大家都知道的,普遍意義上的股市杠杆,即融資融券,在我國要到2008年才試點,逐步開放。


    但是實際意義上運用杠杆投資股市的情況,早已存在,它的其中一種實現方式,就是借貸、預支。高利貸或一般借貸人考量大戶資金量,股票持有量,估算一個償還能力,給予借貸。


    一旦大戶的情況不樂觀,償還能力受到威脅,這些人就會以自己的方式、手段,來最大程度的收回借款和利息。


    謝興遭遇過這種情況,現在,劉曹和管大海也是一樣的情況。


    另一邊的大戶室裏,謝興側耳聽了一會兒,有些困惑地扭頭看著江澈。


    江澈微笑一下說:“感覺很耳熟吧,走,一起出去看一下。”


    謝興帶著困惑跟在江澈身後,下樓梯,看見一幕景象:


    劉曹和管大海一路跟在幾名高利貸身後,不停在哀求什麽,但是不敢反抗。


    在這裏,他們其實是可以反抗的,有民警會出麵,但是反抗的結果……


    他們,還有家人,不可能一輩子呆在這裏。


    謝興第一反應有些恍惚,這一幕是如此的眼熟,因為當初,他也是這麽被帶走,被控製起來的,老婆為了贖他,挪用了公款。


    事情被發現之後,妻子差點入獄,他們隻能又另借高利貸。


    “劉曹,管大海?”謝興並不遲鈍,從回憶中回過神,看著這兩人,再回想江澈說的話,他知道,這件事應該跟他有關了。


    劉曹和管大海回頭看見謝興,先是錯愕一下,跟著突然撲過來,嘴裏喊著:“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你他媽竟然翻身了?!”


    他們把謝興當作了暗處的那個對手。


    高利貸的人上來拉他們走。


    江澈在一旁開口,說:“麻煩稍等一會兒,我朋友想跟他們聊幾句。”


    “憑什麽,你他……您聊。”


    高利貸的人髒話沒出口,因為胡彪碇的一群人已經圍上來了。


    高利貸的人不敢動,劉曹和管大海自然更不敢動。他們隻是想不通,謝興是怎麽殺回來的,他身邊的這個小年輕,又是誰?


    就這麽,在證券公司門口,一群人站在那裏,周圍被胡彪碇的小弟稀稀拉拉圍住。人們普遍隻當是高利貸收賬,沒人多看……


    “江兄弟,能給我講講嗎?我一下理不完整。”謝興此時說話並沒有太激烈的情緒。


    他其實已經猜到一些了,但是更多的細節,還是江澈告訴他的。


    “他們上次就是這樣做掉你和其他合夥人的,這次想如法炮製,不巧,遇到我了。”江澈點破劉曹、管大海的操作手法,然後說:“之前我沒跟你說,是不知道會有這樣的機會。”


    謝興沉默,點了點頭,他知道江澈的用意。要知道,若不是妻子苦苦支撐,不離不棄,他曾經是那麽接近家破人亡。


    而現在,謝興終於知道了,為什麽江澈先前明明說了不讓他碰股市,這幾天又把他叫過來,讓他負責實際買賣……


    捅向劉曹和管大海的第一刀,最後一刀,都是他的手刺出去的。


    真相揭穿,仇恨湧起……


    隻一瞬間,大仇已報。


    戾氣全消。


    謝興整了整身上的西裝,領帶,深呼吸,眼眶有些泛紅。前天,江澈說,讓他今天穿得整齊點,穿上以前最風光時候的西服、皮鞋,來見幾個朋友……


    痛快啊!再沒有什麽,比眼前這番景象更讓他痛快的了。


    謝興一身整齊,腰板挺直……看著他最風光時候的“朋友”。


    坑害自己的仇人就在麵前,正經曆著自己當初經曆的一切,而下場,顯然會更慘無數倍……謝興就這麽看著他倆,看了一會兒,突然大聲笑起來。


    江澈見他情緒有些波動,“鼓勵”道:“要是還覺得難受,可以上去揍一頓,我讓人圍嚴實點就好。”


    謝興猶豫了一下,說:“謝謝老板。但我想了一下,好像不用了。”


    他向江澈解釋說:“一來,我其實有件事應該感謝他們,要不是他們當初及時害我,也許我自己,我的家,真的就毀掉了,再遲,後悔都來不及。二來,謝謝老板,我現在感覺……很通透。”


    說完,他扭頭,努力平靜道:“老板,謝謝。我,我會拚命做事。”


    他的聲音還是有些顫抖。


    “這個,其實也不用太拚命。”江澈苦笑一下說:“還有,謝哥還是叫江兄弟好了。”


    謝興用力點了下頭,小心問:“那,江兄弟,你能不能再留他們一會兒?我想去附近接兩個當初的合夥人,過來一起看著他們走。”


    “好。”江澈點頭。


    謝興道謝,打車走了。


    沒太久,一個丈夫還在坐牢的女人牽著孩子的手走過來,一個拄著雙拐的落魄男人被攙扶著,艱難下車,和謝興一起出現。


    他們是真罵,真上手打。


    劉曹和管大海不敢反抗,躺在地上抱頭挨了一頓。


    恰好這時候,有幾個大戶室裏出來的人經過,兩人看見,迅速貼著地麵爬過去。


    “周老板,相信我,這支股票還有得做啊,你幫個手,幫個手……”


    “對對對,這支股票的運作空間很大,給個機會,我們倆還能翻。”


    “……趙老板幫忙說句話吧,給個機會,我們想替你做事,滬市,我們玩得轉的。”


    要求越來越低,到最後隻求自保。這年頭會玩股票的人才不多,他們如果真願意跑腿當小弟,其實不少大老板願意收。


    江澈身後,胡彪碇湊近,小聲說:“聽他們說,這兩個都是這裏最有名的大戶,據說資金好幾億,要是他們插手,或者說句話保他倆……”


    他們插手?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是江澈想了想,還是決定把這倆貨按死,要不然萬一有一天他們真爬起來,又得麻煩一回。


    “畢竟我就快改邪歸正,高大上起來了。”


    想了想,江澈走上前,輕鬆笑著說:“要讓我來說,不論是你們,還是這支股票,已經都沒得做了。”


    一直沒出聲的兩位大戶轉頭看向他。


    陌生麵孔,小年輕,兩人頓時有點好奇——愛使股份這輪運作,他們沒參與,但是都有注意到,正好奇是誰的手筆。


    劉曹和管大海早就恨死江澈了,剛剛不敢吭聲,這會兒垂死掙紮,也顧不上再怕,直接爬起來衝江澈喊:“又關你什麽事,你替謝興出頭,陰了我們一把,就以為自己真的多能了?有本事擺開來,再來一局。”


    “再來一局?幼稚,以為股市是下棋呢?”江澈笑一下,淡定說:“而且,你們不夠格。”


    劉曹躺在地上,仰頭道:“你以為你是誰啊?”


    “我?”


    劉曹和管大海想說明自己還有能力和價值,請兩位大老板出手。


    與之對應,江澈需要讓那兩位知道,這個忙還是不幫為好。


    “說出來很嚇人的。”他像是玩笑了一句。


    這會都已經站出來直接股市對搏了,江澈覺得有件事倒也不是不能說,畢竟那又不是氣功大師什麽的,畢竟,接下來至少兩年,他和老彪應該也不會再碰滬市了。


    在場幾乎所有人,都興致大增,等著聽他說出來很嚇人的背景。


    “老彪。”江澈往回走,拍了拍胡彪碇的肩膀,鑽出人群。


    胡彪碇的理解力總算對路了一回,他開口:


    “一九九二年五月末,小股神於盛海灘,鐵口斷一年……”


    一片沉默,這句話,這個傳聞,擴散很大,持續很久了。


    大戶室出來的老板們把目光投向胡彪碇,他們很多人都是知道的,那個關於92下半年股市的判斷,甚至關於深圳認購證的預言,都跟胡彪碇有關係。


    這家夥連字都不認識,卻在股市裏順風順水,出手次次精準,次次進場都是大勢,退場都是最佳時機……


    這更讓大家相信,他背後站著一位不露麵的“超級高手”。


    難道就是那個小年輕?


    迎著諸多帶著詢問的目光,胡彪碇淡定的點了點頭,“盛海灘小股神,我兄弟。”


    不識字的老彪在一群滬市大佬麵前裝了個逼,努力控製住得意的表情,淡定往江澈離開的方向指了指,拱手道:“各位發財,我們先撤了。”


    老彪說完抽身,帶人跟上江澈。


    他說的是江湖話……


    但是,在場的人不這麽想,他們聽的是:他們又要退場了?這麽說,滬市……


    不久之後,當滬市真的再次大跌,開啟一輪超級熊市!


    盛海灘小股神已然消失在江湖,了無蹤跡,但是滬市關於他的傳說……接近神話。


    當場,江澈先走,胡彪碇抖完包袱跟著走……剩下一片嘩然。


    不光其他人,連謝興都傻了。


    幾位大戶,包括那兩位據說手握幾億資金的,都過來追上胡彪碇塞了名片,多隔朋友多條路的道理,越是做大的人,越懂。


    劉曹和管大海頹然坐在地上,滿臉絕望。他們很清楚,沒有人會願意為了保他們,開罪一個不知根底的超級高手。


    沒一會兒,人群散去。


    劉曹和管大海被高利貸的人帶走了。


    謝興送那個拄拐的男人回去。


    胡彪碇脫離人群,很快追上江澈,因為江澈走沒多遠就站住了……


    鄭忻峰本來是打算回酒店的,結果打車路過,看見交易廳門口圍滿了人,於是,他下車看一眼……


    然後他聽到了幾個很耳熟的聲音,其中一個尤其耳熟,簡直不要太熟。


    他還聽到了一些事,什麽盛海灘股神之類的……


    鄭書記大概弄懂了點什麽。


    但這既然是個局,他就不方便在人前暴露。這事沒他,就是股市正麵交鋒,願賭服輸,誰聽了都沒話說,有他,就複雜許多。


    鄭忻峰不笨,他忍著,到路口來堵小股神。


    “盛海灘小股神,看來是真的了。”堵住江澈,他說。


    江澈笑一下,很平常說:“是啊,之前不是告訴過你了麽?你自己非不信。”


    “……意思還怪我咯?”鄭忻峰委屈說:“那,盛海灘小股神的兄弟,被人在股市挖坑……你倒是跟我說說看,這叫什麽事?”


    “每一份經曆都是財富,兄弟之間,不需要計較這麽多的。你自己剛剛說……”江澈上雞湯。


    鄭書記不喝雞湯,說:“滾,我剛剛還他媽感動得要死要活呢。”


    “那你說怎麽辦啊?”江澈努力忍住不笑,誠懇道:“其實吧,這事你當初要是信了,就沒這回了,對吧?”


    “總之就是怪我自己,對吧?”


    江澈想開口。


    “等等,你先別跟我說話。”鄭書記抬手,阻住江澈。


    他醞釀了一下,握拳,又鬆開,默默自言自語:


    “奇怪了,我怎麽好像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憤怒……”


    “按理說應該想殺人吧?”


    “我得弄死他啊……這不對啊……”


    “難道我,已經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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