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東紅來的時候,馬東強幫忙接人,江澈擱車站門口跟他說:“是你妹啊。”


    馬東強嘿嘿直樂說:“對對對,我親妹。”


    結果人從車站裏出來,一米六的小個哥愣愣站那裏仰著頭看半天,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扭頭跟江澈比劃大拇指,用方言感慨:


    “這下你們茶寮好了,啥果子摘不著?再以後屋頂茅草漏了,她站地上就能給修。”


    然後又用普通話跟馬東紅說:“妹子,咱倆本家,以後有啥事你就跟我說……那個,坐車路上低著頭,別叫橫樹杈給你打下去。”


    馬東紅剛到村裏的頭幾天,全茶寮的人脖子都酸。


    麻弟和李廣年也跑來看了幾次,江澈見了開玩笑問他倆要不要幫忙介紹,相個親,兩個人嚇得撒腿就跑,邊跑還邊說:“抱媳婦兒抱著條腿算什麽事。”


    這年頭高大女人擱山裏好嫁,但是高成馬東紅這樣的,還真沒幾個人敢惦記。


    根叔幫忙打了一張又大又長的木床,馬東紅說隻是這樣,睡覺腿能伸開,就已經幸福得想哭。


    幾天後,村民們看“長人”的熱情才漸漸淡下去,學校院子終於不再那麽鬧騰。


    馬東紅正在院子裏帶孩子們做熱身,活動身體,準備上體育課。


    江澈空下來坐在院門口的青石板上看書,有了林俞靜的筆記,效率提高了不少,畢竟他本身當初也是最拔尖的那一撥,沉下心來學,未必沒機會。


    隻是天天看著她的字跡,總不免偶爾恍惚,前世今生身影交錯,想想一個這般“歡脫”的姑娘,曾經突然陷入無聲和自卑的世界,被厄運磨難完全化作另一個人。


    身後“砰砰”打排球的聲音也吵不著他,真吵了,他就去河灣。


    最近心思全在豬剛鬣身上的老穀爺匆忙跑過來,壓低聲音,有些緊張說:“江老師,明天縣長要來咱們村……是不是咱動靜鬧大了,政府不讓這樣搞?”


    作為一個偏遠破落的小山村,最近茶寮時不時的一撥撥外地有錢人進進出出,停在山下的車山裏人見都沒見過,確實挺紮眼,周邊議論的聲音也越來越多。


    縣長要來了麽?比前世早了好多。


    江澈試著去回憶這位叫做莊民裕的強勢縣長,但是交集其實不是太多。


    印象中很深刻的有兩件事。


    第一件事,一位村小的支教老師開學呆了不到一個月,默默收拾東西跑了。


    結果在車站被莊民裕堵住,火冒三丈痛罵了一頓。


    事情最後卻是縣長自掏腰包給買了車票,送上車,壓抑著說了一句:“謝謝你想著來,可是,你倒是想好了再來啊。”


    第二件事跟第一件事直接相關,那位老師走後不久,莊縣長把全縣還在崗的支教老師召集在一起,遠的就用縣裏隻有兩輛的破吉普去接。


    開會的時候,縣長上台就先鞠了個九十度的躬,然後發脾氣,罵街、拍桌子,直到最後才紅著眼眶說:


    “我知道峽元窮,知道山裏苦,可是你們既然來了,我莊民裕代表16萬峽元人民求求你們,再怎麽樣,孩子好不容易才動員起來上學,呆久一點吧。呆個一學年,一學期,別讓孩子們哪天一大早翻山越嶺來了,卻突然沒了老師。山裏人和我們的孩子,折騰不起啊。”


    “峽元窮,我給你們補貼不起錢,隻能給你們補貼一點口糧,這事要是有人拿住了要動我,我是要掉烏紗的。”


    “求求你們了,我莊民裕保證,至少每年每個村一次,我給你們跑下來,到你們麵前,有什麽困難,你們直接當麵跟我說。平時隨時來縣政府找我也行。”


    “委屈了,熬得受不住了,你們也可以跟我拍桌子、罵街,沒事,真的。我莊民裕和峽元人,感激你們。”


    會議最後,縣長起身長揖到地。


    除了脾氣有些火爆,做事有些粗暴,這是個好縣長,可惜局限於峽元縣的條件,有很多桎梏,他縱然再努力也改變不了太多。


    後來一直到三年後調走,他真的每年都來,江澈也算聊過幾句。


    這家夥怎麽對付?還得給他挖坑呢,未來沙洲那塊地,他說了肯定不作數,但是他站在茶寮這邊是前提,否則往上做文章就會很難。


    江澈想了想,對老穀爺說:“別慌,咱們這樣,除了學校,其他一律裝窮,村裏最窮的時候什麽樣,就給縣長看什麽樣,他要是留這吃飯的話,千萬別給吃好咯。”


    整個茶寮現在對江澈都言聽計從,他這麽說,老穀爺連句多話都沒說,直接就去安排了。


    江澈自己先找了馬東紅,提醒她到時候說自己是誌願者。


    然後又找了曲冬兒特別交代任務。


    ……


    隔天,上午十點左右,年近五十的莊民裕穿著一件灰襯衫、西褲,還有鞋麵起皮滿是灰塵泥土的一雙黑皮鞋,帶著兩個人出現在村口。


    一個多小時山路,也就見額頭細細一層汗,連個大喘氣都沒有。


    接待工作江澈不需要參與,老穀爺和李廣亮帶著縣長走,走了一圈,莊民裕問:“怎麽村裏人這麽少?跟統計的數據對不上啊,今個兒農忙嗎?”


    老穀爺眼神躲閃一下,苦笑說:“衣服褲子漏著洞,不敢出來見縣長嘞。”


    他自己身上倒是還算得體,一件藍色洗得泛白的四個兜的勞動布外套,很舊,但是還算幹淨。


    莊民裕看一眼,心想著這可是大夏天,也許他也就這一件像樣的衣服。


    帶著有些沉重的心情,莊民裕一邊走,一邊說:“今年雨水還不錯,地裏莊稼都還好吧?”


    老穀爺忙點頭說:“是的,長得挺好。”


    “沒讓那個野豬王禍害了?”莊民裕抬頭張望著,轉了一圈說:“這事我原來也有聽說,但是覺著不就一頭野豬,能弄出多大問題,現在想想,是我粗心了。”


    “在哪邊山裏?”他又問。


    老穀爺無奈指了指梯田方向。


    莊民裕點頭,說:“回頭我安排一下,派人來給它圍剿囉。”


    老穀爺心裏咯噔一下。


    “縣長,那什麽,你還忙,要不就先走吧?反正村子就這麽大,你都已經看過了。”隔了一會兒,老穀爺沒忍住,開始趕人。


    莊民裕爽朗笑幾下說:“怎麽還有趕縣長的?”


    麻弟在旁接,“近中午了,我爺爺這是愁沒東西能招待縣長你們吃飯。”


    “哈哈,這話實在。”莊民裕一邊走,一邊讓同行的人掏出幾個大餅,拿手拍幾下,紮紮實實兩聲悶響,說:“放心,我們自己帶了,給口熱水就行。”


    說完他還拿一個遞給麻弟,說:“嚐嚐,我家那口子做的餅,可香,就是不好咬,擱久了能使來打人。”


    一行人捏著大餅邊說邊走,繞了個彎,出現在學校院外。


    莊民裕紮實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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