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澈這一夜沒怎麽睡,隔天早起離村進城。


    夜裏似乎下過點小雨,黃泥路上沒有積水但是泥土鬆軟,踩上去心情跳躍,江澈衣打晨露背著書包下了茶寮村口的斜坡。


    王地寶和蕨菜頭隔了三五十米,明目張膽地跟著。這倆這兩天發現自己突然變重要了,這是要防著江澈去村外找人學峽元方言。


    在兩人後頭不遠,麻弟和李廣年也跟著。江澈是李廣年的救命恩人,哪怕心裏估摸就王地寶那種貨色應該不敢做什麽,他還是不放心,所以跟來了……沒帶銃,因為不需要,就王地寶那樣的,三個他也照樣揍。


    1992年,8月半。


    江澈一眼眼前的山道,再一眼遠處的南關江和沙洲,跟著把目光放遠……


    差不多了,這時候,華希村和吳仁保應該已經賺得盆滿缽盈了。


    早在幾個月前,小平同誌南方談話的新聞出來當晚,吳仁保就召集全村幹部開會一直到淩晨兩點,布置任務:


    【全村所有人,花光所有錢,再到處去借錢,不管利息多高,借……然後囤積原材料,尤其鋼材、鋁錠】


    市場經濟前路依然不清晰的情況下,一場豪賭,所有人都信他,整個村都不顧一切地信他。現在僅僅幾個月過去,華希村的總資產膨脹了十倍不止,而且找到了自己的路。


    這就是未來那個號稱“天下第一村”的村莊,奇跡開啟,真正騰飛的開端。


    未來這個村子會是一個縣的光榮,一個市的驕傲,一個省的招牌,乃至到國家層麵……一摞摞的領導人題字。


    隻要不做死,它就倒不了。


    大概做不到那一步,江澈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但是既然因為情感和舊事,來了,茶寮眼前也有路……利人利已,他想試試。


    作為一個某種程度上謹小慎微的人,同時還是一個有著基地遊戲情結的人——江澈想要一個後方基地。像洪流裏的船,想要有個絕對意義上的避風港。


    在這裏有絕對信任和維護他的人,有一個屬於他特殊的身份,可以成為一塊超然的護身符。


    贏得舉村擁戴是第一步,拿到沙洲是第二步,接著去成為一個貧困縣的奇跡和驕傲,然後要政策,以集體而不是個人的身份去要……


    九十年代初的崛起,敢說絕對不吃政策的,很少。


    “再然後……好吧,想遠了。”高瞻遠矚的江老師踩到一個土坑差點摔一跤才反應過來,這才哪到哪啊。


    長著青麻的拐角,手挽著竹籃的杏花嬸迎麵走來,表情倒還自然,走過江澈身邊,小聲說:“嬸想了一夜,不該說很快……把老爺們的麵子都給你駁了。”


    兩個人擦肩而過,江澈差點順著山道滾下去。


    “杏花你幹嘛?你跟他說話……”身後,王地寶跳著腳,激動地大叫,“敢情你怕他學不會咱們這土話是吧?”


    “我遇見老師了,打個招呼都不行?”杏花嬸站下來,麵無懼色說:“王地寶你吼誰呢?……敢情你把自己當成老穀爺了?”


    這兩天地位上升,找到點兒電影裏替皇軍征糧當小隊長的感覺,王地寶撅著下巴,做了個很惡的表情,“還見著老師嘞,你一窩不帶把的,難道還想送去上學校啊?再敢讓我看到你跟他說話……”


    “你敢咋樣?”杏花嬸彎腰撿了塊石頭在手裏。


    似乎這才想起杏花嬸的潑辣個性,王地寶弱了一下,偏過頭去嘀咕說:“一家六口五個娘們……逞什麽能?”


    在這個時候的農村,家裏有沒有兄弟,有沒有兒子,總而言之有多少男人,確實是能影響很多事情的一個關鍵因素。


    比如爺們兄弟多的,至少不容易受欺負。


    “所以你就覺得好欺負了是吧?”


    也許是趕巧了,趕上心灰意冷被戳在痛點上,杏花嬸說這一句語氣已經有點不對,說完頓了頓,竟是沒發火,把石頭丟了,挽起菜籃子顧自走去。


    看到這一幕,王地寶鬆了一口氣,就像是打了場大勝仗,得意地在身後繼續嘲諷:“生不出帶把的,就是絕子絕孫……倒黴婆娘絕人一戶。”


    杏花嬸一下站住了,整個人定在那裏,背著身,身體微微顫抖,也許哭了,抬手抹一把眼淚,快步離開。


    ……


    用腳量的路程,江澈三個多小時才趕到縣裏。


    王地寶和蕨菜頭想不到文化人體力這麽好,已經快跟哭了,進城又跟著繞了幾條巷子,終於把人跟丟。


    江澈在從另一邊繞出來,找到李廣年和麻弟,掏出來二十塊錢說:“自己別動手,隨便找幾個生人,把王地寶揍一頓。蕨菜頭應該會跑,就讓他跑好了。”


    兩人大概沒見過文化人幹這事,愣了愣,但還是點頭應了。


    “江老師你是不是想學方言?我們可以教你。”麻弟說。


    江澈搖了搖頭,說:“不用,我去郵局打幾個電話而已。”


    第一個電話打給爸媽,江家店裏在他上次出來之前就已經安了電話,江澈幾天前初到南關,報平安打過一次,這回再打過去,江媽接的。


    老媽接起來第一句說:“打什麽電話?都說了,讓你寫信。”


    “呃……”似乎上次也是這樣,一直強調讓我寫信,江澈有些糊塗說:“媽欸,打電話不是更方便嗎?幹嘛非寫信。”


    對麵江媽“嘖”,鬱悶一下,沒好氣道:“你帶過去的行李是不是還沒整理出來?”


    “嗯,還整包放櫃子裏。”


    “那就快回去,趕緊好好收拾出來,然後記得寫信。”


    沒聊幾句,電話就掛了,江媽心思完全不再寶貝兒子的山村生活上……這還是那個在車站哭得不行的老媽麽,這麽不擔心。


    帶著點兒莫名其妙,第二個電話打到了宜家辦公室。


    接電話的是褚漣漪,兩人上回分別後第一次通話,褚姐姐似乎有點兒尷尬,主動搶著道:


    “鄭總不在,出差了……那個,他在的話,估計也得罵你,他現在天天累極了就躺那念,江澈,我懟你大爺,你自己跑山村調戲小村姑逍遙快活,讓我在這裏累死累活……”


    為了緩解尷尬,褚漣漪在電話裏努力模仿著鄭忻峰的語氣。


    “我想你了。”江澈直接把話打斷了。


    “啊?”褚漣漪慌亂一下,說:“嗯。”


    “我這裏小村姑倒是沒有,有個嬸子……”沒什麽需要隱瞞的,江澈把杏花嬸的事情講了,褚漣漪聽完說挺可憐的,江澈說:“是啊,我也挺可憐。”


    這意思太明顯,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傳來關門的聲音,褚漣漪壓低聲音說:“那我飛過來吧。”


    語氣裏滿滿的全是寵溺。


    江澈激動了一下,想了想,無奈鬱悶道:“還是不行啊,等我有時間去省城你再來吧。直接到我這邊的話,我不放心。”


    “……嗯。”


    想想當初在盛海,哪敢想有一天褚姐姐會這麽好欺負啊,江澈玩興起來了,曖昧道:“要不你在電話裏叫聲哥哥給我聽?褚少女。”


    他的心理年齡說這話一點負擔沒有。


    電話那頭,明明有空調,但是褚漣漪整個人突然就像著火了一樣,畫麵不斷閃回,窘迫、惱火,胡思亂想……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些許,岔開話題說:“店裏彩電的合同已經簽了。”


    “嗯,這些我很放心。”江澈平淡說。


    “那,那個遊戲廳那邊的情況也很好,那些人現在都把你當神仙……對了你還不知道,上次惹事那個郭五突然就進去了,說是黑惡勢力典型,一次進去了好多人。”


    “嗯,這個我也有數。”江澈在心裏偷笑。


    “我,我真的叫不出來,見麵補給你……好麽?”知道江澈在想什麽,電話那頭褚姐姐努力了幾次實在不行,最後隻好說了句,“我也很想你。”


    電話匆忙掛斷了。


    看來是真讓褚姐姐戀愛了,江澈得意了一會兒,平靜下來,第三個電話打給了那天在火車上認識的攝影記者餘時平,其實這才是他今天下來最主要的目的:


    給茶寮野豬王造噱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逆流純真年代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人間武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人間武庫並收藏逆流純真年代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