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號應該是2#407,江澈還沒出門去驗證過,但是覺得應該不會記錯。


    用了半個晚上加一整個上午的時間,他現在其實已經很確定,自己回來了——準確的說,是重生了。


    隻是因為事情實在太過不可思議,思緒難免還有些混亂和恍惚,就像麵對一張刮開式的彩票,不敢一下揭到底。


    這是一個八人間,床位是上下鋪,正中間擺著拚在一起的幾張舊課桌。


    七名室友裏有五人在場,其中四個正在打“黑尖”,撲克牌甩得啪啪響,剩下一個端著白色的搪瓷杯,站在旁邊看著,不時指點幾句。


    “江澈,醒了沒?該起床吃午飯了啊。”


    室友鄭忻峰貼著滿臉的紙條,扭頭吹一下,撲啦啦,喊一句。


    進門右手邊的上鋪,江澈仍然裹著被子,對著牆,側身躺著。


    貼著張敏畫報的牆壁石灰脫落,有些斑駁,牆麵上各色淩亂的字跡,有些是前輩們留下來的,也有一些,是江澈這兩年多時間裏寫上去的。


    他剛剛已經仔細找了兩遍了,依然沒找到那四個字——永失我愛。這是王朔1989年發表的一部小說的名字,幾年後,會被馮小剛拍成電影。


    1992年1月19號的晚上,十八歲的江澈會流著眼淚,矯情的在牆壁上寫下這四個字。


    當時年少稚嫩的他一度以為,當天宣告結束的那場初戀,就是自己一生的愛情。


    後來他才發現自己那時的想法有多麽無知和可笑,可惜已經太晚了,這件事影響他做了一個決定,而那個決定,改變了他一生的方向……


    人生就是這樣,很多重大事情的源頭,往往在當時都並不起眼。而所謂性格決定命運,其實在於性格成長的階段問題,我們很多人,都在性格尚未成熟的時候,就做了太過重要的決定。


    既然字還沒寫,那麽,那位叫做葉瓊蓁的女同學,就應該還是我談了兩年的女朋友……


    要不要坑一把?比如種進去一個,然後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不關我的事。


    想到坑人,江澈的腦子一下活泛了,坐起來,準備找室友問一下具體日期和時間。


    抬頭他才發現,原來宿舍門後麵就掛著厚厚的一本撕頁日曆。


    【1992年1月17日,星期五】


    隻剩兩天了?!江澈想著,看來得抓緊了。


    一名室友走過去,抬手“哧啦”撕下來兩頁,揉吧揉吧,扔進垃圾桶,嘀咕著:“兩天忘撕了,乍一看嚇我一跳,還以為曠了半天課。”


    【1992年1月19日,星期日】


    江澈整個人木了一下,喃喃道:“他媽的,就今天啊……剛重生就被甩。”


    是的,他今天會被甩,因為那位葉同學,已經確定留校了,而江澈沒有。


    “噗……怎麽了?躺一上午不吭聲,又這表情,你不會是生病了吧?”


    鄭忻峰手裏還捏著一把牌,滿是紙條的一張臉出現在床鋪邊上,仰著頭,吹著紙條,說著話。


    江澈一伸手,把他臉上的紙條全扯了下來……依稀熟悉,年輕的麵龐,帶著九十年代的氣息。


    一切突然都真切了起來。


    “沒事,周末嘛,這就起了。”


    江澈笑了笑,開始穿衣服,先是白襯衣,然後毛衣是黑色的,上頭有兩道麻花式的花紋,褲子,印象中應該是他人生的第一條牛仔褲,存了幾個月的錢才買的,顏色有些泛白的那種。


    “沒事就好”,鄭忻峰扭身說,“你們都看到了啊,紙條不是我自己弄掉的。算了,都弄下來吧,打完這把也該吃飯了……對三,這把好幾個炸啊我先跟你們說。”


    江澈爬下床,穿上回力白球鞋,從掉漆的鐵皮熱水瓶裏倒出最後一點水,喝了。


    沒熱水了,幹脆他就沒帶洗臉盆,把毛巾掛在肩上,拿上牙杯,直接去了水房。


    已經是飯點,水房裏隻有他一個人。


    “噗。”


    雙手捧著冰冷的自來水一次次撲在臉上,寒氣鑽進皮膚,讓人清醒、冷靜。


    江澈掛著一臉水珠走到一麵用透明膠貼在牆上的鏡子前,抬頭,看了一眼。


    鏡子很破舊,不少地方刮花了,中間有一道斜著的裂痕,把他的整張臉分隔成了兩半。


    但是江澈依然清楚地看見了,自己十八歲的麵龐,水珠滑過,幹淨、純粹,鼻梁高挺,皮膚白皙,就連眼睛都是透徹、清亮的,睫毛上掛著水珠,很長。


    “很高興再見到你”,江澈對著鏡子裏的那張臉笑了笑,牙齒潔白,笑容燦爛,“現在,是1992年初。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這意味著,你的手上,全是王炸。”


    二十多年後會有一個姓雷的說:隻要站在風口,豬都能飛起來。還會問你:are you ok?


    現在是90年代初,一個潮起變革的時代,遍地都是風口,隻要你站上去,就能飛起來。


    確實有很多看似不可能成功的人在這個時代莫名其妙的起飛,當然,你最好不那麽豬,因為這個時代一樣埋葬了很多人,包括很多看起來應該成功的人。


    很多經曆過這個時代的人多年後回望,總不免感慨,自己當時不明白,錯過了太多機會。


    然而此刻身在其中的人,其實一樣不明白,自己正身處一個怎樣的時代。


    我們很難,甚至根本沒辦法去定義一個時代的好與壞,因為它們往往是伴生的,就像事實上,絕大多數的人,都不能被簡單的定義為好人或者壞人。


    有人後來喜歡把90年代初的這幾年,視為曾經那個純真年代的最後一程。


    有人後來懷念說:那時候你喜歡上一個人,不是因為他有房有車,而是因為那天下午,陽光很好,他穿了一件,白襯衫。


    然而王小波說:一切都在無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這就是這個時代,被分化、割裂的兩麵,不同的人群,站在淳樸與混亂的兩邊。


    一邊是傳統工、農、小市民執守的世界;另一邊,是新興階層的江湖,那裏有遊蕩者、騙子、精英、英雄、梟雄和混蛋。


    曾經十八歲的江澈是稚嫩的,純真的,而今歸來的江澈,雖然有著一張同樣青春的麵龐,但是其實早已經在歲月更迭和生活洗練中,變得不再單純。


    “江澈,407的江澈,江澈在嗎?”


    這個年代能喊基本都靠喊,江澈突然聽見了她的聲音,葉瓊蓁亭亭玉立站在樓下,穿著白色夾克外套,梳著馬尾,仰頭向樓上張望著。


    江澈透過水房玻璃窗看了一眼,這一刻從她平靜自然的神態和舉止中,真的完全看不出來,她是來提分手的,而且理由那麽直接。


    他們是中專生,中專師範,所以,他們還有半年就要畢業了。


    很多後來的人並不了解,在這個國家曾有過這樣一個階段,中專生是非常非常牛的存在,尤其在農村和中小城市,一般階層,考上中專的難度和榮耀感,包括喜悅,都遠超過考上重點高中。


    江澈所屬的92畢業的這一批中專生,大概正好是這種現象的尾巴階段,而後情勢突然變化,急轉直下,這份曾經讓他們驕傲的中專文憑,會在後來的工作和生活中給他們帶來無比巨大的困擾。


    這輩子不能再吃這個虧,頂著中專文憑混一輩子了。還有,大學怎麽也得去見識下吧?


    樓下的喊聲還在繼續。


    江澈不急,先抽空粗略想了想考大學的問題,沒有頭緒,然後才在回宿舍放東西的路上,探過走廊護欄微笑回應了一句:“一會兒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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