脈代奧拉神學院並不是一個能夠頻繁生產故事的場所,即使連一位皇家占星師死亡這種放在朱庇特城一定會大肆宣揚的事情都沒有掀起半點漣漪,聖爾忒米斯離開主修道院後的第二天老占星師德黑撒便安詳逝世,葬禮簡樸,老人留下一份遺囑,將懺悔地房間內的東西都贈給奧古斯丁,一根龍眼法杖,十幾顆采集於馬太福地的高品質黑水晶球,但沒有留給奧古斯丁一本占星術書籍,哪怕是一份草稿都沒有留下,她的畢生心血都在一夜間付之一炬,這讓奧古斯丁徹底絕了做個大神棍的念頭。


    奧古斯丁的生活簡單卻充實,抄寫經書,頻繁禱告,騎士訓練,博覽群書,其中的空隙還可以去懺悔地向克拉蘇家族的老家主詢問一些帝都趣事和帝國框架,或者與那名異端探討一下梵特蘭蒂岡教廷的弊端,奧古斯丁把荷複活大教堂關於鏡廳的那部分羊皮圖紙臨摹稿分別交給這個曾經的教廷圖書館負責人以及另一名老魔法師,深陷其中的兩個老人就像是被奧古斯丁放入一個迷宮,替這個狡猾的年輕神父尋找出路,兩個年歲加起來起碼有一百五十以上的老人怎麽會猜不出這位年輕司祭的想法,隻是在枯燥的脈代奧拉苦修生活中有一抹如此暖色調的插曲,就算被後輩算計了一次,對最終如德黑撒一樣葬於山腳的老人們來說也無傷大雅。


    很快,奧古斯丁便在脈代奧拉度過了將近三年歲月,三年,也許不足以讓那棵鐵拔翁樹長高出一寸。但足夠讓奧古斯丁和他的兩名死黨由少年蛻變成青年。


    奧古斯丁很慶幸在脈代奧拉遇到兩個不複雜的同齡人,約克的不複雜是說他地城府不深,他沒有商人的斤斤計較,也沒有政客一刻不停的權衡利弊,而尼祿的不複雜是因為這位大貴族少爺認定了敵我關係後便不再做無意義的試探和猜測。這兩個陪著奧古斯丁一起成長的青年這幾年中很大部分時間都花費在那兩頭婆羅白頭鷹身上,從讓它們七天七夜不睡覺的熬鷹到讓其減少體內多餘脂肪的“勒腰”,再到需要兩個家夥在紅瑪瑙平原或者品杜斯山脈奔跑半天的放鷹,總算在第三年中獵取了第一隻獵物,一頭肥碩野兔,跟隨兩頭婆羅白頭鷹在品杜斯山脈追逐跑竄了大半天。精疲力竭的尼祿和約克隨後享受了一頓出自奧古斯丁之手地美味烤野兔。


    奧古斯丁啃著一塊香嫩兔肉,望著火堆上那隻被撕去一大半的可憐烤兔。道:“不同種類地獵鷹也會有不同的捕獵方式,像桃花隼或者十三尾這類中小羽禽。喜歡俯衝一隻爪子扣住兔子地**,這個時候隻要兔子扭頭撕咬,獵鷹就可以趁勢抓瞎兔子的雙眼,然後兩隻爪子合攏一摳一扭,兔子的腰椎便被折斷,很準確精密。”


    此時的奧古斯丁身材愈加修長勻稱,眼神也越來越符合那位母親的要求。“不管看到皇帝還是梛盾區賤民、牧首還是異端、跋扈的將軍還是矯揉做作的名媛。你地眼睛都要凝視他,都應該溫暖。不尖銳,不虛偽,仿佛看到了昨晚與你度過一個美妙夜晚地情人。”


    奧古斯丁雖然看起來沒有完全繼承母親的容貌以及公爵父親地俊雅。但哪怕是繼承了那對父母的一半特質,今天的奧古斯丁也有了不依靠貴族身世便足夠讓尋常名媛千金目送秋波地資本,何況他還有一股子教父伊耶塔熏陶出來的教徒氣質,還沾染了懺悔室幾名大異端內斂的桀驁,使得這位司祭貴族看起來別有韻味。


    約克滿嘴留油,抬頭看了眼在他們頭頂天空盤旋的白頭鷹,道:


    “那婆羅白頭鷹呢?”


    一旁細嚼慢咽的尼祿笑道:“我們的獵鷹爪子比桃花隼肯定要鋒利,一爪下去,兔子就會被直接鑽透,哪裏需要那麽複雜的扭絞動作。


    約克,這就是大貴族和小貴族的行事區別,聰明的小貴族都會絞盡腦汁把一件事情做到盡善盡美,環節複雜,細節繁瑣。而大貴族們,似乎都比較擅長一擊致命,起碼表麵上看起來都是這樣。”


    約克撇了撇嘴,跟奧古斯丁和尼祿兩位帝國一流家族的繼承人相處久了,是既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對貴族不再敬畏若神明。


    他除了個子高了,倒是沒有什麽大改變,而一頭金發的尼祿愈發俊美,簡直就是一尊動態的完美雕塑,奧古斯丁和約克一致認為這小子如果手裏有把豎琴,哪怕吟唱再不堪入耳,也會有貴婦樂意請他回家在鵝絨大床上慢慢討論一些光怪陸離的奇人趣事,而奧古斯丁則很惡趣味地猜想以後這位龐培少爺回到了帝都,那些特殊癬好的老貴族會不會遐想他脫光衣服的**畫麵。


    奧古斯丁補充道:“如果是經驗豐富的老兔子,當它被一般鷹隼追捕時,即使被抓得撕心裂肺也不會回頭,個頭稍大些的老兔子還懂得拖拽著爪子摳進它們肉裏的獵鷹向荊棘叢林中鑽,鷹隼一旦被拖進叢林,往往會被紮得血肉模糊,羽毛也七零八落,嚴重的就會斃命。”


    約克似有所悟道:“老兔子就是你們貴族所謂的‘刁民’吧?狡猾而刁鑽,如果有機會,哪怕磕碎了自己的滿嘴牙齒,也要咬下你們貴族的一塊肉。”


    尼祿掛起那未來興許會讓帝都貴族牢記的招牌式笑容,會讓人覺得陽光明媚,瞥了眼奧古斯丁,笑道:“約克,如果我沒有記錯,奧古斯丁的某位先輩叮囑過他的子孫要做‘擁有獅子的力量、野狼的堅毅、狐狸的狡猾’,你如果想要學習處世技巧,不妨向奧古斯丁討教,羅桐柴爾德被譽作帝國貴族的楷模。”


    奧古斯丁撕下一隻兔腿砸向尼祿,笑道:“我是曆代羅桐柴爾德繼承人中最碌碌無為的一個。”


    與奧古斯丁已經無比熟悉的約克微笑道:“我不敢說奧古斯丁平庸,但這家夥絕對是我見到最沒有貴族氣焰地真正貴族。尼祿,我說句實話,雖然說你也是院長大人的教子,但奧古斯丁顯然更像紅衣大主教。”


    尼祿微笑不語,他不生氣,奧古斯丁是唯一繼承教父衣缽的人,這在尼祿見到奧古斯丁第一麵後就清楚知道這是既定事實,他改變不了,也不想去改變,天平這一端獲取什麽。那一端必然要失去什麽,他想要的恰恰是天平另一端奧古斯丁失去的東西。這便是教父的智慧。


    尼祿輕輕瞥了眼無憂無慮的約克,再悄悄看了一眼逐漸褪下貴族華貴衣裳、越來越像個脈代奧拉教徒的奧古斯丁。他其實漏了一點東西沒有對約克說,那位羅桐柴爾德老家主的完整遺言是:“繼承我頭銜的後代們,你除了要擁有獅子地力量,野狼的堅毅,以及狐狸地狡猾,還必須牢記最重要的一條品格,狗一樣地溫順。等你真正理解最後一點。


    即使白天皇帝陛下對你雷霆大怒,你也可以睡個安穩覺。”


    約克道:“走出脈代奧拉。


    你們要幹什麽?”


    尼祿收回視線,道:“如果不出意外,我會按照家族的意願去帝國南部郡省的白鯨要塞。而且我自己也想見識一下泰坦帝國那支被史詩大陸稱作‘赫爾曼狼群’的強大軍團,顛峰時期的澳狄斯親王身後所向披靡的黑玫瑰軍團在萊貝卡河戰役中就是被這支軍團阻擋下了南下步伐,否則,澳狄斯親王將是帝國三百年來第一個把神聖帝國旗幟插在胡騰高原的人。”


    奧古斯丁繼續熏烤那隻讓人垂涎欲滴地野兔,道:“我想四處轉一轉,不止是神聖帝國各個郡省,也想去看看泰坦帝國地雷神殿,去白薔薇王朝瞻仰一下聖碑大教堂水晶棺材內聖徒魏因貝爾格的遺骸,還想去遊覽史詩大陸最高地建築,卡妙帝國的北極星中央大教堂。”


    尼祿笑道:“能做這種事情的,要麽是實力不俗地自由賞金獵人,或者運氣好到讓人眼紅的吟遊詩人,但這些職業肯定不適合你,所以最後隻有兩個選擇,牧首聖庭的梵特蘭蒂岡官方傳教士‘魯厄夫’,這些人專門負責替教廷開辟史詩大陸的未知和未開化領域,督主教就是最大的白袍‘魯厄夫’,還有最後一種其實雖然和教廷沾邊,但好像更不適合你。”


    約克好奇問道:“是什麽職業?”


    尼祿輕聲道:“異端裁決所的巡夜者,它是梵特蘭蒂岡紅手套守夜者和‘黑袍魯厄夫’的綜合體,這個黑暗職業的教訓是‘有黑暗遍及的角落,便有吾等的足跡’,我也是聽父親說起過一些秘聞,反正這個巡夜者不但要鏟除異端,與滲透入帝國的各種獸族作戰,可能還會和拜占奧教廷的教皇廳秘密機構作戰,需要滿世界遊蕩。”


    奧古斯丁神情不變,依舊耐心對付那隻剩下不多的野兔。


    尼祿有意無意道:“我聽說梵特蘭蒂岡裁決所曆史上一百七十四名異端巨頭,有三分之二出自巡夜者,教廷最年輕的牧首是六十四歲,但最年輕的異端巨頭卻是二十九歲。”


    約克皺了皺眉頭,對於一名正統魔法師來說,異端,以及與異端格外接近的裁決所,都是很忌諱的詞匯,而仿佛高高在上、永遠籠罩於黑霧中異端巨頭,更是不願意去揣測的禁忌對象。


    奧古斯丁輕歎道:“二十九歲,這個年紀最具才華的黑品教士恐怕也還在仰望大主教這個位置吧?”


    故意撇開這個話題,奧古斯丁望向尼祿,笑道:“尼祿,你怎麽不參加聖戰?這些年帝都稍微有點野心的年輕貴族幾乎沒有一個不曾去東南瑪敦郡給自己增添一點來晉升的籌碼,每年也都會有一批年輕騎士脫穎而出,要麽被皇帝陛下授於勳章,要麽被各大軍區挑中,這些人,都是軍政界的紅人,尼祿,你們家族不打算分一杯羹?”


    尼祿微笑著搖頭。


    神聖帝國的頂尖大家族沒有三十個,也有二十個,對錯綜複雜盤根交錯的帝都極其陌生的奧古斯丁也理所當然地不清楚龐培家族地一些傳統,比如這個打鐵匠出身的家族喜歡把繼承人從小就丟到軍隊。尼祿的父親就曾經在九歲的時候便被尼祿的爺爺扔到了中央軍團烏爾庫希部隊。


    而尼祿則很“幸運”地趕上了聖戰,很早就扛著一杆沉重長矛、坐在父親身後的馬背上,去瑪敦郡麵對藏匿於大森林的異端,這個孩子親手割下的腦袋足夠串滿一根長矛,而一身傷痕的報酬就是一枚皇家鐵橡樹勳章,奧古斯丁和約克當然不知道身旁這個滿口要做吟遊詩人的同齡人是帝國皇家鐵橡樹勳章地最年輕獲得者,即使知道恐怕他們也很難想象這個有著一張無比適合勾引貴婦名媛的精致臉蛋地死黨,與那枚連帝都將軍都垂涎三尺的鐵橡樹勳章有什麽關係。


    尼祿靠著一棵樹,望著天空,輕聲道:“父親對我說一個男人隻要腰間有了劍。手中有了長矛,胸口有了勳章。就能得到想要地女人。


    奧古斯丁,你父親有對你說過類似的善意謊言嗎?”


    奧古斯丁搖搖頭。腦海中浮現出一幕場景,瑕多麗莊園,那位優雅到無懈可擊的中年貴族眼神複雜地凝視著妻子獨自麵對血親複仇的敵人。也許公爵不知道,那是奧古斯丁第一次體會一名貴族和一位父親的勇敢。


    戴上專供獵鷹停留的臂套,站起身的尼祿吹了一聲口哨,天空中地一隻婆羅白頭鷹呼嘯而下,最終在尼祿地手臂上撲閃著翅膀。停下身子。這頭巨禽雙目銳利,神俊矯健。尼祿撫摸著它的腦袋,露出一個玩味地笑意,道:“奧古斯丁。不管那個女人是否值得去在乎,這個世界上總會出現這麽一個讓你去恨不得站到神祇之上的她。”


    奧古斯丁笑望向尼祿,道:“你已經遇到了?”


    尼祿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惟恐天下不亂的約克興奮道:“她曾經對你做了什麽,而你現在又最想對她做什麽?”


    似乎對這件事情已經看得雲淡風輕地尼祿微笑道:“曾經這個女人從我手上騙取了一枚鐵橡樹勳章,至於我要對她做什麽,還沒想好。”


    奧古斯丁平靜道:“抽她一耳光。”


    尼祿笑道:“我是個貴族。”


    奧古斯丁那小半隻野兔砸向這個貴族,笑罵道:“對,你是個貴族,但你產自龐培家族,一個傳說隻會把女人視作寵物和奴隸、被帝都貴婦罵作‘比野蠻人還要野蠻’的粗野家族。”


    尼祿眨了眨眼睛,笑道:“這麽聽起來你似乎給了我一個很合理的建議,我父親一定會感激你。”


    ————————


    教父伊耶塔依舊專注撰寫《教誨》,除了一年兩次把兩卷草稿遞交給奧古斯丁,老人便不再理會脈代奧拉神學院大小事務,原本被塔梅廊視作最不可能成為神學院領袖的副院長馬可伯特在帝國和加雅爾郡省的眾多詫異中承擔起院長的職責,隨著時間推移奧古斯丁也明顯感受到這位副院長對他日趨和善,雖然猜不出其中細節,但奧古斯丁想得出肯定是教父對他隱喻或者承諾了什麽,但他並沒有深究這其中的門道,忙碌的奧古斯丁光是鑽研每年兩卷的《教誨》稿子就得耗費太多精力,教父伊耶塔交付他書稿的時候也會給出一張繁密的參考書單,其中一些書甚至不得不動用羅桐柴爾德的力量去教廷博物館借取,而且還有涉及到許多拜占奧教廷的教義經典,奧古斯丁隱約感覺到這部《教誨》已經超脫梵特蘭蒂岡教廷的禁錮,很多東西甚至蓋過梵特蘭蒂岡幾部聖典的光芒,尤其是從第九卷開始,不乏讓奧古斯丁膽戰心驚的觀點教論,這對《教誨》本身來說是一種境界和立意上的超拔流俗,但對撰寫者來說,卻會有一定風險,奧古斯丁敢斷言第九卷如果流傳到教廷,一定會掀起軒然大波,甚至不亞於《教皇教袍下的虱子》在“拜占奧教廷世界版圖”惹發的巨大爭議。


    似乎奧古斯丁那位這幾年中仿佛每一個明天都是世界末日的教父拉著他一起站在了一個十字路口,前一步是聖徒,退一步便是異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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