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爺的眼中是傷痛和自責:“我現在不能,世間的毒藥一般都隻要判斷出成分就可以根據症狀嚐試著解毒,可七日瘟卻因為不僅和成分相關,還和前後順序相關,而且不同的順序,症狀卻基本相同,讓人很難推斷出解藥。七日瘟因為太過陰毒,基本不給中毒的人活路,有違天道,所以配方幾經銷毀,我都以為此藥已經消失,沒想到卻又再現。”


    “可以嚐試嗎?如果順序配錯的解藥飲用下,會怎麽樣?”


    九爺沉默了一瞬:“會催發毒藥的發作,存活的時間會減少。”


    我雙手捧著臉,滿心哀慟和恨意,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你們原來的計劃是什麽?”


    九爺一麵替霍去病解他下的毒,一麵道:“霍去病讓我幫他脫離宮廷,他前後考慮後的唯一方法就是以死遁世,否則首先陛下不會放他,陛下對他愛才到不惜違背大漢律法,寧可自己的千秋名聲被後世指責也要包庇他射殺李敢的事情,怎麽可能輕易讓他辭官?再則,朝堂內有心要他死的人絕不會因為他辭官就放棄,還有他和衛氏之間,隻要他在一日,就脫不去幹係。事先不告訴你的原因是霍去病覺得你肯定不會同意他以身試毒,即使他覺得萬無一失。”


    九爺指著其中一個隨來的仆人:“他叫塍引,是依耐國的死囚,我許了他的家人重金,他答應任由我處置。”九爺了句我聽不懂的話,塍引立即把罩著全身的黑袍脫去:“玉兒你看他的身形。”


    “和去病有七八分像,如果再穿上衣服,不看臉麵和皮膚,可以以假亂真。”


    “我下的毒在臨死前全身皮膚會變黑,麵目五官開始潰爛,七日瘟也有這個效果。”


    “所以你們就設計了這個計策,從去病請求到酒泉來,就一步步誘導衛伉,利用衛伉的性格完美地推動計謀發展,同時他又是最有力的見證人。”我到此處,想著近幾日發生的一幕幕,腦中電光一閃,一切變得分明,“可是你們聰明反被聰明誤,兔子急了還會蹬鷹,何況出身尊貴的衛伉?人家無意間利用了你們的計劃,策劃了一場完美的暗殺。”


    我立即起身向外行去:“我去找衛伉拿解藥。”


    “玉兒!”九爺喝住了我,“他不會給你。他若承認就是以下犯上,肯定是死罪。陛下對衛氏正苦於找不到機會打擊,這麽一個千載難逢,既能加深霍去病和衛青的矛盾,又能打擊衛氏的機會,他絕不會放過,一定賜死衛伉。既然橫豎都是死,衛伉絕對不會承認。何況這藥是西域秘藥,一般根本就不會有解藥。”


    “我不信逼迫不出來任何消息。”


    “玉兒,這是軍營,雖然霍去病是大將軍,可衛伉是衛青的長子,這軍中有一半人本就支持他,另外一半人雖然心向霍去病,可如果你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想用酷刑逼迫,定會激起兵變。到時僵持不下,解藥拿不到,還會耽誤時間,我們隻有六日了。”


    我懼怕哀慟憤怒諸般情緒混雜,猛地轉身朝他叫道:“你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麽辦?怎麽辦……”著眼淚沒有忍住,已是汩汩而落。


    他痛楚地問:“霍去病在你心中很重要,比……比任何人都重要,對嗎?”


    我扭轉了身子擦淚,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九爺在身後道:“玉兒,別哭,我一定把霍去病還給你,給我五天時間配製解藥,如果五天後,我還沒有拿出解藥,你怎麽做我都幫你。”他的語聲平緩淡漠,沒有夾雜一絲感情起伏,竟像臨刑前,已經心死的囚犯。


    我的嘴唇動了下,想要話,卻一個字不出來。他低著頭,拄著拐杖向外行去:“通知趙破奴將軍,準許我出入軍營,再給我一個清靜的地方,配製解藥的過程需要絕對安靜和心靜,你不要來打擾我,我有了結果自會找你。”


    他因為扮作老頭,所以刻意佝僂著腰,可此時我卻覺得那彎著的腰不是假扮,而是真的因為不堪重負。


    我心中一痛,剛想叫“九爺”,身後的霍去病微弱地哼了一聲,我顧不上和九爺話,忙轉身撲過去,霍去病眉頭鎖著,似有很多痛苦,我替他輕揉著眉頭。待回頭時,九爺不知何時早已離去。


    生命中從沒有過如此痛苦的五天,每看到太陽墜落時,我都覺得心中最寶貴的東西被一帶走。等第七日太陽落去時,我是否也會隨著太陽墜入永恒的黑暗?


    每一天看著太陽升起時,我卻又覺得人生總會有希望,一遍遍對自己,去病過會保護我和孩子一輩子,九爺答應要救活去病,他們都不會食言!


    幾次走到九爺的屋外,卻不敢進去,有一次聽到裏麵發出痛苦的呻吟,我剛想衝進去,可隨九爺而來的薩薩兒已經攔在了我麵前,一句話不,隻眼神陰沉地示意我離開。


    我大叫著問:“九爺,怎麽了?”


    好一會兒後,屋內才傳來九爺疲憊的聲音:“我正在用塍引試毒,不能分神,有消息時,我會派人叫你。”


    我隻能轉身離去。


    到第五日晚間,薩薩兒來通知我把霍去病移到九爺住處,卻不許我進入,我在屋外叫道:“九爺,九爺,為什麽不讓我進去?解毒的過程會很痛苦嗎?不管場麵怎麽樣,我一定要陪在去病身邊。”


    屋內沉默了一會兒,九爺的聲音傳來:“你進來吧!”


    薩薩兒讓開道路,我急急向屋子跑去。一掀簾子,屋子內居然一團漆黑,正在納悶,鼻端聞到一股異香,身子立即軟軟地向地上栽去。


    我永遠不會想到九爺會設計我,昏迷前感覺有雙手扶住了我:“九爺,為……為什……”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半清醒時心裏反反複複都是“為什麽”,我一時還不明白自己在問什麽,忽地想起一切,大叫一聲“為什麽”,猛地坐了起來。


    屋子內守著我的薩薩兒被我嚇得叫了一聲,憎惡地瞪著我,我四處一看,隻見一個麵目陌生的人躺在我身邊,兩人被並排放在榻上,手也是彼此相疊。


    我唬得一跳,又立即認出是去病,輕輕握住他的手,他掌上的黑氣盡褪,呼吸平穩,顯然毒已經解了。


    我大喜下,都不知道該幹什麽,隻能呆呆望著去病。


    “玉兒?”去病緩緩睜開眼睛,迷惑了一瞬,立即反應過來,“孟九救的我?”


    我撲到他懷裏,眼淚一下湧了出來,他趕著替我抹淚:“計劃出了意外,對不起,嚇壞你了吧?”


    我隻是落淚,一句話都不出來。


    薩薩兒在一旁拚命咳嗽,我這才想起屋內還有別人,忙直起身子:“九爺呢?”


    薩薩兒雖然聽不懂我什麽,卻猜到我的意思,板著臉遞給霍去病一方疊好的白絹,又指了指躺在角落的塍引,塍引打扮得和霍去病生病時一模一樣,臉上的肌膚已經變得烏黑,隱隱有臭味傳來。


    霍去病:


    計劃雖有波折意外,卻還算順利。其餘一切就看玉兒如何演一場戲了,為她舍下孩子不回長安找一個理由。


    逸兒交由謹言和慎行暫時照顧,賢伉儷處理完一切事宜後,再去接他吧!


    餘願已盡,君意已了。黃沙漠漠,各尋逍遙。白雲悠悠,物過人老。今日一別,相見無期。


    孟西漠


    霍去病看完後,一言不發地又遞給我。


    九爺居然不辭而別?


    相見無期?


    他把我和霍去病並排放在榻上,讓我們手相握,這就是他最後的祝福嗎?


    恍惚中,隻覺唇齒口鼻間都是他的氣息,卻知道那隻是悲傷中的幻覺。


    這一次,他真正離開了,徹底放棄地離開了!再不會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金玉,你應該高興的,隻有今日的放手,他才有可能伸手去抓住也許明天,也許明天的明天,也許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出現……的幸福。


    金玉,你應該高興的……


    長安來的太醫不僅束手無策,而且一開始死活不相信這是毒,居然是感染症狀類似瘟疫的怪病。


    我大怒著轟走了西域各國被扣押在軍營內的太醫,依耐國的薩薩兒和塍引也穿著從頭蓋到尾的黑袍離去。


    而我守著麵目已開始腐爛的霍去病,人呆呆傻傻。


    軍營內氣氛肅殺,人人臉上都帶著悲哀,而隨著醫師們的離去,霍去病將死的消息也迅速傳遍西域大地,整個西域都在沸騰,等消息傳到匈奴、傳回長安時,天下又會怎麽樣?


    我哀傷地:“趙將軍,我們起程回長安吧!去病應該也想再看看長安,那是他從生長的地方。”


    沒有人反對,就是衛伉也全力配合,全速向長安城的方向趕去。


    天的盡頭,一輪火紅的落日正在緩緩西墜,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時,霍去病永遠睡了過去,再不會醒來。


    一代不敗的戰神,在將匈奴徹底驅除出漠南後,在生命最燦爛的年華,二十四歲時消逝。可因他而得名的威武、酒泉、張掖等城市將永遠記載著他的功勳,千載之後,河西大地依舊處處會有他的足跡。


    雪山融水曲折而來,仿若銀河九天落,奔騰在千裏大地上,發出如萬馬怒嘶的聲音。


    上千軍士全都跪在地上,就是任安和衛伉臉上也露了哀憫,任安神色複雜地長歎了一聲:“天之驕子,一代奇才!失之,國之哀!”麵朝霍去病的屍身跪了下來,沉重地磕了三個頭,待抬頭時,額頭已經流血。


    趙破奴看我抱著霍去病,整個人好像化作了石雕,一動不動地坐了一整夜,他一直默默地守在旁邊,也沒有任何人敢上前驚擾我。


    東邊的天色慢慢露了一線白。趙破奴猶豫了半晌後,上前聲叫著:“金姑娘,將軍他已經走了,現在天氣還熱,我們應該盡快趕回長安,你……你不要……”


    我抬頭間,眼眶中滿是淚水。一顆,一顆,毫無緣由地墜落,竟然越落越急。


    他走了,是,他走了!從此相見無期。


    袖中,霍去病怕我哭不出來,為我準備的用來偷偷擦眼睛的生薑片根本沒有用到,我強壓在心中的淚水在此刻奔湧而出。


    我放下霍去病,朝河邊走去,其他人都沒有反應過來,仍跪在地上。趙破奴驀地反應過來,急急想拉我。我回身,匕首抵在胸前,一麵急速後退,一麵搖頭,示意他不要接近我。


    趙破奴一臉哀慟,急急叫道:“金姑娘,你千萬不要做傻事。”


    “回長安後,幫我給陛下磕三個頭,就‘孩子既然有陛下代為撫育,金玉就不在人世間多受十幾年的相思苦了’。”


    話著,我已把匕首用力****了心口,隨著鮮血的滴落,我的身子翻向河中,轉瞬間就被湍急的河水吞沒。隻聞岸上,一聲巨大的吼叫“金……玉……”隱隱回蕩在天地間。


    霍去病抱著渾身**的我幾步躍上馬車,他拿了帕子替我擦頭發:“眼睛這麽紅腫,看來哭得夠傷心,此次拜他們所賜,一切不可能更完美,衛伉他們肯定不會疑心,差不多就行,你又何必如此賣力地演戲?”


    我緩緩撫過精美的匕首,當年於單費心贈送的禮物,冥冥中重回我手,似乎隻是為了成全我的幸福。於單,謝謝你!


    “去病,我們去哪裏?”


    “先去哈密接兒子,然後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怎麽盡興怎麽活。不過在這之前,我們先去找狼兄,他的年紀也大了,與其等著過兩年其他狼挑戰他,不如現在主動放棄狼王的身份。然後我們一塊兒去祁連山,我此生唯一沒有兌現的諾言許在那裏,我要在祁連山下,在你阿爹的墓前,請狼兄夫婦作見證,行大婚之禮,兌現當年對一個人的承諾,雖然遲了很多年,但……”


    我笑拍開他來摟我的手,撇撇嘴道:“自自話!你怎麽不問問人家樂意不樂意?既是求婚這樣的大事,卻沒一兒正經。”


    他忙彎身作揖行禮,肅容問:“玉兒,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扭過頭抿嘴而笑,不回答他。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因為身邊的這個人,我知道自己是幸運的。


    他等了半晌後,正著急間,我輕了下頭,他握住我的手,綻了笑容,如朝陽一般燦爛。


    馬車外,一望無際的大地,廣闊無垠的天空,一輪紅日正在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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