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為了遊樂的狩獵卻在慘淡中收場。關內侯、郎中令李敢遭鹿撞身死,李夫人因為驚嚇過度病倒在榻。劉徹再無遊興,率領文武官員從甘泉宮匆匆返回長安。


    霍去病變得異常沉默,常常能一整日一句話都不。


    血緣親情,對我是極奢侈的一件東西,他自擁有,可在權力和皇位前卻不堪一擊。我不知道該如何去開解他,隻能安靜地隨在他的身側,當他轉身或抬眸時能看到我,知道自己並不是孤身一人。


    元狩六年的春天,無聲無息地降臨長安。待驚覺時,已經桃紅柳綠,春意爛漫。


    我和霍去病並肩在桃林中漫步,他隨手掐了一朵桃花插在我的鬢間,嘴貼在我耳朵邊問:“你想去看兒子嗎?”


    我怔了下,不敢相信地問:“不是宮裏的?”


    他輕輕“嗯”了一聲。


    因為此事一旦被泄露,不僅僅關係到我們的生死,還會拖累九爺他們,所以我和霍去病一直很有默契地絕口不提。可是怎麽可能不想呢?隻是不敢去想。我回身摟住去病的腰,臉伏在他的胸膛上:“想。”


    他笑擰了下我的鼻子:“呀!呀!看看!一兒眉目都還沒有的事情,你就不惜在大庭廣眾下主動投懷送抱,放心吧!不用你色相勾引,我也一定盡力。”


    我又羞又惱,一掌推開他,轉身就走,他在身後大笑起來。我麵上佯怒,心裏卻透著喜,他又慢慢變回本來的霍去病了。


    晚上用過晚飯後,去病叫了霍光去書房,兩人在房內談了許久。出來後,霍光的眼中多了幾分剛毅,好似一會兒的工夫就長大了幾歲。


    “你勸光弟離開長安,回家嗎?”


    “沒有!每個男兒都有一條自己認定的路,都有自己想成就的夢想,他的人生他自己做主。我隻是和他講清楚了如今長安的形勢,告訴他也許以後我不但保護不了他,反而他會因為我而生出很多麻煩和危機。”


    想著剛才霍光的神色,已經明白霍光的決定:“光弟仍舊決定要留在長安城?”


    去病笑著頭,神情中含著幾分讚許。


    三月間,桃花開得最爛漫時,朝堂內的爭鬥比最火紅的桃花還熱鬧激烈。


    李敢的葬禮,霍去病沒有出現,反倒衛青、公孫敖等人前去致哀。


    平陽公主出麵替李敢的兩個女兒親事,劉徹也許對李敢有歉疚,也許出於想進一步分化衛青和霍去病的目的,同意替太子劉據定了親,將李敢的兩個年紀還的女兒定為太子的妃子。


    雖然李氏家族有能力的壯年男丁盡去,隻剩了一門寡婦弱女幼兒,一派大廈將傾的慘淡景象。但從秦朝時,李家就頻出大將,在朝中和民間的人心仍在。李敢的侄子李陵,年紀雖不大,可已經表露出很高的軍事天賦,也甚得劉徹欣賞,劉徹過好幾次待他稍大一些就要封他做天子侍中。霍去病十八歲時受封天子侍中,李陵也隱隱有成為一代大將的可能。


    衛氏此舉不但博取了朝堂和民間的讚譽,把支持同情李氏的人心暗暗拉向了太子,而且立即把霍去病射殺李敢的事情和衛氏劃分得一清二楚。


    雖然劉徹下了封口令,可李敢被霍去病射殺的消息仍舊不脛而走,朝廷內同情李氏家族遭遇的人越來越多,以前眾人一心排斥衛青為首的外戚衛氏,此時有了對比,才個個覺得行事謙恭有禮的衛青還不錯,對衛氏冒著不惜得罪霍去病的風險,維護李家老幼的做法更是讚賞,矛頭開始隱隱指向了霍去病。


    雖然有劉徹的重壓,但是依然擋不住各種彈劾奏章,甚至發生了眾官哭求皇帝不可罔顧國家律法,縱容殺人犯。劉徹無奈下,決定貶霍去病去酒泉守城,遠離長安,避避風頭。


    劉徹當時審問霍去病時,隻有少數人在場,事後也封鎖了消息。為什麽當時隻有少數人知道的事情,最後變成了朝堂內人盡皆知的事情?為什麽有那麽多人突然膽子大到敢一再彈劾霍去病?


    霍去病對朝廷內的風浪湧動視若不見,繼續我行我素,他似乎還在暗自鼓勵著彈劾他的人,原本他可以設法阻止這場波瀾,可他隻是淡淡地看著這場朝堂內倒霍的風波愈演愈烈。


    霍去病在準備去酒泉前,第一次大違他一貫的行事風格,主動參與到朝廷政治中,而且一出手就驚人,他請求皇帝冊封以劉髆為首的三位皇子為藩王。


    大司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陛下過聽,使臣去病待罪行間。宜專邊塞之思慮,暴骸中野無以報,乃敢唯他議以幹用事者,誠見陛下憂勞天下,哀憐百姓以自忘,虧膳貶樂,損郎員。皇子賴天,能勝衣趨拜,至今無號位師傅官。陛下恭讓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職而言。臣竊不勝犬馬心,昧死原陛下詔有司,因盛夏吉時定皇子位。唯陛下幸察。臣去病昧死再拜以聞皇帝陛下。


    去病把寫好的請求冊封三位皇子的奏章遞給我,我細讀了一遍,又遞回給他:“很好呢!十分待罪、十分謙恭的樣子,不過真要謙恭,就不該寫這樣的奏章了,不知道陛下會怎麽想!”


    去病一笑,收起了奏章,並未多言。


    皇子一旦被冊封為藩王,就要離開長安前往封地。名義上好似有了自己的屬地,其實卻是徹底杜絕了他們在長安城和太子一爭長短的心。


    霍去病釜底抽薪的舉動,一石激起千層浪,滿朝上下爭議不休,保太派和倒太派的鬥爭白熱化,就是以往認為可以暫時置身事外的臣子此時也不得不考慮好何去何從。


    劉徹對霍去病的請求沒有給予任何回應,朝堂內僵持不下。


    幾日後,丞相莊青翟、禦史大夫張湯、太常趙充、大行令李息、太子少傅任安,聯名上奏章,冒死進言支持大司馬霍去病。


    劉徹仍舊沒有回應。


    之後莊青翟、張湯、公孫賀等朝內重臣再冒死請命,一連四次,的是冒死,卻一次比一次人數多,隱隱然有百官逼求的架勢,反對的聲浪漸被壓製,到最後近乎無聲。


    劉徹仍然沒有給予回應。


    請立藩王的事情是由霍去病開的頭,可之後他卻再沒有任何舉動,隻是淡淡看著朝堂內的風雲。到了此時,看著事情已經朝成功的方向發展,他眉宇間反帶上了憂色:“陛下現在春秋正盛,這樣子做,即使陛下答應了,也會讓陛下越發忌憚衛氏外戚和太子的勢力。舅父怎麽會讓這樣的事情一而再地發生?唉!大概他現在也壓製不住這麽多急功近利的人了。”


    我道:“衛氏是陛下一手扶植起來的勢力,以陛下的才略,如今都控製不住,衛大將軍控製不住衛氏也很正常。皇後、平陽公主、長公主、太子、將軍、王侯……多少人的利益和**在裏麵?勢力漸大,內部隻怕也紛爭不少,看看當年的呂氏、竇氏、王氏,衛大將軍能壓製到今日的局麵已經很不容易。”


    去病苦笑起來:“是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和**,我不就是一個例子?明知道陛下對日益增大的太子勢力有了提防,不想讓太子勢力發展太快,更想用其他皇子來牽製太子,可我還是給陛下出了這個難題。”


    朝堂內外的人都在等著一個結果,此事已經是開了弓的箭,如果劉徹不同意,那未來朝堂內的變動是可怕的。


    我猜想長安城內,此時的皇親貴胄家沒有幾個人能睡安穩,歌舞坊和娼妓坊生意的反常興旺就是一個明證。


    這種關頭,李夫人突然要召見我。


    事出意外,我琢磨著她究竟什麽意思。霍去病把詔書扔到一旁,淡淡道:“沒什麽好想的,托病拒絕。”


    我想了會兒道:“聽她一直病著,我想去見她一麵。何況聽聽她什麽,也算了解敵方動向。”


    霍去病肯定覺得我多此一舉,但不願駁了我的意思,笑道:“隨你,正好我也想去拜見一下皇後娘娘,那就一同進宮吧!”


    剛進昭陽宮,人還未到,就聞到濃重的藥味。


    紗簾內,李妍低聲吩咐侍女:“命金玉進來。”侍女眼中頗有詫異,掀起簾子放我入內。


    李妍麵色慘白,臉頰卻異樣地豔紅。我雖不懂醫術,可也覺得她病得不輕。她笑指了指榻側:“你坐近兒,我話不費力。”


    她的笑容不同於往日,倒有些像我們初認識時,平靜親切,沒有太多的距離和提防。


    我依言坐到她身旁,她笑看了會兒我:“你看著還是那麽美麗健康,仍然在盛放,而我已經要凋零了。”


    “不要這些喪氣話,宮裏有的是良醫,你放寬心思,一定能養好身體。”


    她淺淺笑著:“我自己的身體,我心裏比誰都明白,我的日子不多了。步步為營,爭來爭去,失比得多,金玉,你還恨我嗎?”


    往日一幕幕從腦海中滑過:那個輕紗覆麵、眼波流轉的少女;那個容顏傾國、愁思滿腹的少女;那個教我吹笛、燈下嬉笑的少女……


    我搖搖頭:“我不想恨。這幾年我發現一個道理,仇恨這種東西在毀滅對方前,往往先毀滅的是自己。我願意遺忘,願意把生命中快樂的事情記住,願意把不愉快都拋在身後,繼續向前走,人這一生,不過短短數十年,即使趕著走,都隻怕會有很多好看的、好玩的沒有時間見、沒有時間玩,有恨的力氣,不如用來珍惜已經擁有的幸福。”


    李妍側頭咳嗽,我忙拿帕子給她,等她把帕子扔到一旁時,上麵已滿是血跡。我心中黯然,她卻毫不在意地一笑:“玉,你是運氣好,所以可以如此。人生中有些仇恨是不能遺忘的。我舉一個極端的例子,如果有人傷到了霍去病,你能原諒嗎?你能遺忘嗎?你會善罷甘休嗎?隻怕是拚了自己的性命也要去報仇。”


    她未等我回答,就擺擺手:“事情到此,我們之間沒什麽可爭的。今日請你來,隻想求你一件事情和問你一件事情。”


    “請講,在我的能力範圍內,我會盡力。”


    “玉,我已心死,什麽都不在乎了。可我放不下因為我的私念而被帶入紛爭中的親人,我倒不擔心髆兒,隻要我求陛下答應霍去病提出的冊封藩王的請求,讓髆兒遠離長安,自然就躲開了一切,可哥哥們卻躲不開,特別是二哥,他對權力的**越來越大。”


    “我懂你的意思,可李妍,你應該明白此事取決於李廣利,如果他行事不知收斂,遲早還是會出事。至於去病,你不用擔心,我想……我想一旦陛下準了冊封藩王的請求,這大概是去病為太子和衛氏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去病自到大的優越生活和十八歲就得到皇帝的重用都和衛氏分不開關係,隻要他心中認定的恩怨已清,從此後衛氏是衛氏,他是他。


    李妍顯然不明白我話中的意思,困惑地:“最後一件?”她看我沒有解釋的意思,遂笑了一下,沒再多問:“我會對二哥再極力約束和警告一番,至於他能否遵照,我也沒有辦法了,陛下念著我,應會對他比對他人多一些寬容。人事我已盡,剩下的隻能聽天由命了。”


    李妍靜靜看著熏爐上的渺渺青煙,半晌都沒有話,我也沒有吭聲,默默等著她要問的事情。


    “李……李敢他臨去前什麽了嗎?”


    這就是李妍臨去前未了心願中的兩樁之一,李敢泉下有知也可以瞑目了。我暗歎一聲,從懷中掏出那截血袖,遞給李妍。


    李妍怔怔看著袖子,眼中慢慢浮起霧氣,眼淚一顆又一顆,宛若斷線珍珠般滴落在袖上。


    她驀地咬破食指,用自己的鮮血把那個未寫完的藤蔓“李”字一續寫完。一個血色已經發暗,一個依舊鮮紅,明暗對比,互不交融,卻又互相映襯,仿若他們此生的有緣無分,糾糾纏纏。


    她捧著袖子又看了一會兒,遞回給我:“此生再麻煩你最後一件事情,幫我把它在李敢墳前燒掉。”


    我頭。


    她笑握住我的手,我回握住她。她朝我一笑,明媚如花,好似我們多年前初見,她摘下麵紗時,那個令日月黯淡的笑容:“玉,你回去吧!我會求陛下把嬗兒還給你們,但霍將軍如今的位置……陛下不見得會準,隻望你不要怨恨我。如果真有一日,大漢兵臨樓蘭城下,還求你念在我們初相識時的情分上,求霍將軍眷顧幾分無辜百姓,約束手下士兵,不要將兵戈加於他們。”


    我替她理了理鬢邊的亂發,扶著她躺回枕上:“你的病都是因心而起,不要再操心了。不會有那一日的,如果真有那麽一日,我定會盡力。”


    她閉上了眼睛,聲音細,好似自言自語:“我好累,好累,就要可以休息了,娘親見到我,應該不會責備我吧?我已經盡力了,不知道她有沒有見到父親。我想聽孔雀河畔的牧歌,價值萬金的瓊漿佳釀怎麽比得上孔雀河的一掬清水好喝?其實我喜歡的不過是夜晚圍著篝火唱歌跳舞,白日與所愛之人驅趕著牛群羊群尋找草場,我寧願生了一堆孩子後腰身粗壯,寧願雙手因為搓羊絨而粗糙幹裂,也不願做傾國傾城的夫人……”


    我輕輕起身,向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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