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太子少傅背著家裏的悍妻,在外麵討了一個容貌秀美、擅琴懂詩的外室。此事他雖做得隱秘,可我當年通過歌舞坊、娼妓坊的生意仔細搜集過朝廷中各個官員失於檢的行為。聽到陳叔是太子少傅,立即明白他是從外室那邊出來。所以給去病出主意,直接派人去問少傅一聲,是他的怒氣重要,還是夫人的怒氣重要?少傅肯定立即偃旗息鼓,什麽賊子不賊子,根本顧不上。可沒有想到這件事情上,去病又做起君子來。


    困意上來,我掩著嘴打了一個哈欠,他忙道:“趕緊睡吧!”我“嗯”了一聲,暫且拋開一切,安心地睡去。


    醒來時已經是晚飯時分,去病卻未在府中。陳叔他去了宮中,打發人帶話回來恐怕一時回不來,讓我自己一個人吃晚飯。


    我想著當時出門急匆匆的,沒有給紅姑一聲,所以決定先回一趟家。剛進門,紅姑就迎了上來:“石舫……”她拍了一下腦袋:“現在已經沒有石舫了。石天照派人來請你去一趟石府。”我猶豫著沒有動,紅姑又道:“來的人請你務必去一趟,好像是九爺的身體不太好。”


    晚上走時他的身體還很是不妥當,我的心一下不安起來,急匆匆地:“那我先去一趟石府,你幫我留著晚飯,如果沒有大礙,我會盡量趕回來。”


    紅姑笑應了。


    剛到石府門口,就看到天照坐在馬車上等我:“讓我好等!九爺人在城外的青園,我接你過去。”


    我不等他話完,就趕著問:“究竟怎麽了?他身體還沒有好,怎麽就到城外去了?”


    天照輕歎一聲:“九爺的身子內寒氣本就偏重,此次外因加內因病勢十分重。他為了讓你放心,特意強撐著做了個樣子,你剛走不久,他人就陷入昏迷,張太醫來後,命我們特意把九爺移到青園。”


    我心內大慟,他可不可以少自以為是地為我考慮,多為自己考慮幾分?若身子真有什麽事情,他讓我何以自處?又怎麽可能心安理得地自己幸福?


    長安城內還是一片天寒地凍,樹木蕭索。青園卻因為受地熱影響,已經春意融融。粉白的杏花,鵝黃的迎春,翠綠的柳葉,一派溫柔旖旎。我和天照都無心賞春,快步跑向九爺的屋子。


    九爺依舊昏睡未醒,額頭滾燙,細密的汗珠不停滲出。我從婢女手中接過帕子:“我來吧!”


    帕子一遍遍換下,他的體溫卻依舊沒有退下,嘴唇慢慢燒得幹裂,我拿了軟布蘸著水,一滴到他的唇上。


    他燒得如此厲害,卻依舊會時不時叫一聲“玉兒”。他每叫一聲,我就立即應道:“我在。”他眉宇間的痛苦仿似消散了一些,有時唇邊竟會有些笑意。


    天照道:“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麽非要接你過來了吧?你在這裏和不在這裏,對九爺的病情大不一樣。”


    趕來看九爺的風一進門就把天照拽到一邊悄悄話,天照聽完後叫我過去,風又是擺手又是跳腳地阻止,天照卻毫不理會:“玉,我們不想瞞你任何事情,霍將軍已經派人去石府找了你好幾次,大半夜地他又親自去了石府。你要想走,我現在派人送你回去。”


    守了整整一夜,此時已經快天明,我焦急憂慮中無限疲憊,掩著臉長歎口氣,走到冰水盆子前,撩了些冰水澆在臉上,望著依舊昏迷不醒的九爺道:“不用了,我在這裏等九爺醒來。”


    直到中午時分,九爺的燒才退去,我一直繃著的心總算略鬆了幾分。


    九爺緩緩睜開眼睛,看到我時,一下露了笑意:“他們總算找到你了,你藏到哪裏了?幾乎要把西域的草原大漠翻遍了,都沒有你的消息。玉兒,不要生我的氣,都是我的錯,我看到你竹箱子裏的絹帕後,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厲害……”


    我心中詫異,剛想話,一側的張太醫向我搖搖頭,示意我過去。我對九爺柔聲:“我去喝口水就回來。”


    九爺盯著我,眼中滿是疑慮,我微笑著:“喝完水就回來,我哪裏都不去。”


    他的緊張退去,釋然地了下頭。


    人剛到屋外,我還沒有開口,天照就立即問張太醫:“怎麽回事?不是燒退了嗎?怎麽九爺還在胡話?”


    張太醫忙回道:“不要緊,高燒了一天一夜多,雖然燒退了,但人還沒有完全清醒,而且現在精力弱,行事會隻按喜好,而不管理智,所以會自動把不愉快的事情都忘記,隻按照自己喜歡的樣子去記憶,等好好睡一覺,休息好了自然就會好。不過現在千萬不要刺激九爺,他的身心都是最軟弱、最放鬆的狀態,最容易受刺激,一個不心隻怕病上加病,你們順著他的話就行,哄著九爺平靜入睡,一覺醒來,自然就好了。”


    天照聽完,一句話都沒有,隻是向我深深作揖,我沉默地了下頭,轉身走回屋內。


    九爺的眼睛一直盯著簾子,見我掀簾而入,臉上的歡欣刹那綻放,那樣未經掩飾的陶醉和喜悅,撞得我的心驟然一縮,疼得我呼吸都艱難。


    我扶著九爺靠在軟枕上,洗過手後,從婢女手中接過碗筷準備喂他吃飯。他示意我把窗戶推開。


    窗戶外就是環繞而過的溫泉,粼粼波光中,時有幾杏花的花瓣隨著流水漂走,一座曲折的長廊架在溫泉上,連接著溫泉兩側,廊身半掩在溫泉的白色霧氣中,恍惚間我們像置身仙境。


    “……聽有一次祖母在此屋內對窗彈琴,祖父有一筆生意必須要去談,不得不離開,他一麵走,一麵頻頻回頭看祖母,所以府中的人取笑地把這條長廊叫‘頻頻廊’,祖父得知後,不以為忤,反倒歡喜,索性不用原來的名字,就叫了‘頻頻’……”不知道何時,屋子內隻剩下我和九爺,寧靜中隻有九爺的聲音徐徐流淌。


    他握住了我的手:“祖母身體不好,在我出生前就已經過世,我常常想著祖父和祖母牽手同行在這座長廊時的情景,覺得人生能像祖父一半,已經不是虛度。玉兒,我這些話有沒有遲一步?你還肯讓我陪你賞花嗎?”


    我的手抖得厲害,他越握越緊。我遲遲沒有回應,他的雙眼中慢慢蕩起了旋渦,旋轉澎湃著的都是悲傷,牽扯得人逃不開,痛到極處,心被絞得粉碎。我猛地了下頭:“願意,等你身體好了,我們可以去天山看雪蓮。”


    我的話像傳中的定海神器,一句話落,他眼中的驚濤駭浪刹那平息。他握著我的手歡快地大笑起來,笑聲中他低若無聲地喃喃自語:“老天,謝謝你,你沒有待我不公,你給了我玉兒。”


    我的眼中浮起了淚花,老天待你就是不公,親人早逝,健康不全,雖有萬貫家財,卻是天下最可怕的枷鎖,鎖住了你渴望自由的心。


    “玉兒,你哭了嗎?我又讓你傷心了……”


    我擠了一個笑:“沒有,我是高興的。太醫你要保持平靜的心情,要多多休息,你要睡一會兒嗎?”


    他伸手替我拭去眼角的淚,緊緊抱住了我,那麽用力,似乎要把我永遠禁錮在他的懷中:“玉兒,玉兒,玉兒……我們以後再不分開。自你走後,我就加快了動作,希望盡早從長安抽身而退,等我安排好一切,我們就去西域,買兩匹快馬,一定跑得很快,也消失得很徹底。”


    “好。”我的眼淚一滴滴落在他的肩頭。


    他道:“我一直想做一個純粹的醫者,等把西域的一切安排妥當後,我們就在官道旁開一個醫館,我替人看病,你幫我抓藥,生意肯定不錯。”


    我:“以你的醫術,生意肯定會好得過頭,我們會連喝茶的工夫都沒有。”


    “那不行,看病人雖然重要,可我還要陪你。我們掛一個牌子,每天隻看二十人。”


    “好,別的人如果非要看,我就幫你打跑他們。”


    “我們可以在天山上搭一個木屋,就建在天池邊上,夏天去避暑。”


    一切就像真的,我的淚水一麵紛紛而落,一麵卻恍惚地笑著:“冬天可以去吐魯番的火焰山。”


    “玉兒,喀納斯湖的魚味道很好,我烤給你吃,你還沒有吃過我烤的魚吧?配方是我從古籍中尋出來的,傳是黃帝的膳食食譜,不知道真假,但味道的確冠絕天下。”


    “嗯,聽牧民喀納斯湖的湖水還會隨著季節和天氣,時時變換顏色,有湛藍、碧綠、黛綠、灰白,將近二十種顏色,我隨著狼群去過兩次,隻看到過四五種顏色。”


    “那我們索性在湖邊住上一年,把二十種顏色都看全了。玉兒,你還想去哪裏?”


    ……


    九爺在我的肩頭沉沉睡去,眉目舒展,唇邊帶著笑。


    我輕輕將他放回枕上,起身關窗。窗外正是夕陽斜映,半天晚霞如血。回眸看到九爺幸福的笑意,我驀地全身力氣盡失,沿著牆癱倒在地,望著九爺大哭起來,卻不敢發出聲音,用牙齒咬著自己的手,眼淚像決堤的洪水,奔騰著湧出,卻流不完心內的悲傷,五髒都在抽痛,整個人痙攣顫抖地縮成一團。


    求求你,老天,對他仁慈一回,讓他明天醒來時,忘記今日的一切,全部忘記,全部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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