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探究地看看我,又看看衛少兒,衛少兒了下頭:“我們女子總有些私房話,出來得久了,我要回去了。”


    霍去病隨在衛少兒身側向外行去,側頭對我道:“我先送母親回去。”


    雖已是冬天,陽光仍舊明麗,潑潑灑灑地落滿庭院,可我看著他們的背影,心隻陣陣發涼。


    “玉兒,你怎麽了?不舒服嗎?臉色這麽蒼白?”紅姑扶著我問。


    我搖搖頭:“你派人通知的去病?”


    紅姑輕歎口氣:“陳夫人這麽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園子中,真有什麽事情,你為了霍將軍也肯定隻能受著,我怕你吃虧,所以她一進園子,就立即派人去霍府了。”


    我強笑道:“陳夫人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我能吃什麽虧?以後再有這樣的事情,千萬不要再驚動去病了,我自己能應付。”衛少兒誤以為是我拖延著不見她,暗中卻通知了霍去病,對我的厭惡又深了幾分。


    紅姑遲疑了一瞬,無奈地頭。


    紅姑扶我進屋後,倒了杯熱漿遞給我:“玉兒,你知道嗎?石舫分家了。”


    我顧不上喝熱漿,立即問:“怎麽回事?”


    紅姑回道:“石舫的藥材生意交給了石風和石天照,玉石生意給了石雨,其餘的生意分別給了石雷、石電。而且他們幾個人也都改回了自己的本姓,前兩日石電,如今叫章電,來要買我們的歌舞坊,他自己打算做歌舞坊生意。他年紀不過十五六,卻行事老練,應對得體,開的價錢也很公允,所以我琢磨著,如果你仍舊打算把其餘歌舞坊出售了,倒是可以考慮賣給他。”


    我愣愣發呆,喃喃自語:“怎麽會這樣,這麽大的變故?”


    紅姑道:“這段日子長安城內的商人估計人人嘴裏都這麽念叨,幾日間,長安城內最有勢力的石舫就分崩離析。你不知道因為石舫,長安城內的玉石一夜之間價錢就翻了兩倍,因為人人都怕陳雨經營不好。藥材也是一直在漲,但陸風身邊因為有石舫以前的三大掌櫃之一石天照,在石天照的全力周旋下,才勉強壓製住藥材價格的升幅。如今看風、雨、雷、電四人行事的樣子,的確是有怨,爭起生意彼此都不客氣,互相也再不照應對方。外麵傳聞是因為九爺身體不好,再難獨力支撐石舫,而底下人又各懷鬼胎導致。玉兒,你看我們是否應該找個機會去看看九爺?”


    我心內如火一般地煎熬,他竟然到做到,真的要放下一切,放棄家族多年的經營。突然想到這個分配有遺漏,急問道:“那石大哥和石二哥呢?怎麽沒有他們的生意?”


    紅姑搖搖頭:“不知道,聽聞好像是爭錢財分配時,他們內部出了矛盾,石謹言是個缺心眼的人,被其餘幾人算計了,負氣下離開了長安城,石慎行和他如親兄弟一般,傷心失望下也舉家遷徙離開了長安。”


    石大哥和石二哥都舉家離開了長安城,看樣子是不會再返來,他們能到哪裏去?紅姑問:“我們賣嗎?”


    我愣了一會兒,緩緩道:“就賣給章電吧!歌舞坊的姑娘跟著他,我比較放心一些。”


    紅姑頭,頗有些留戀地環顧著四周,忽地道:“我從很就住在這裏了,我想把我們自己住的這個後園子留下,隻把前麵的園子賣給章電,砌兩道圍牆隔開就可以了。”


    我想了想:“可以,前麵的屋宇已經足夠,價錢要低一些,章電應該也不會反對,我也在這裏住習慣了,一日不離開長安倒也懶得再動。”


    紅姑笑接道:“難道嫁人了,你也還賴在這裏?”話一出口,她立即驚覺,擔心地叫道:“玉兒……”


    我搖了下頭:“沒事,我不是那麽敏感脆弱的人。”


    紅姑默默出了會兒神,歎道:“以前總盼著你揀一個高枝去棲,所以看出霍將軍對你有意思,你對他卻不冷不熱,就一直盼著你有一天能動了心,可以嫁給霍將軍,可現在……我突然覺得你跟著他是吃苦,這個高枝太窄、太高,風又冷又急,四周還有猛禽,你若能嫁一個平常兒的人,兩個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其實比現在強。”


    我握住紅姑的手:“有你這樣一個姐姐,時刻為我操心,我已經比園子裏的大多數姑娘都幸福了。我沒有那麽嬌弱,風大風冷對我算不了什麽。”


    紅姑笑拍拍我的手:“自你離去,石舫對落玉坊諸多照顧,此次的事情外麵傳得紛紛擾擾,你要去看看嗎?幫我也給九爺問個好。”


    我撇過頭,輕聲道:“這事我會處理的,姐姐就放心吧!”


    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細細碎碎並不大,時斷時續,卻沒完沒了,連著下了四天,屋樹梢都積了一層不厚不薄的雪。地上的雪部分消融,合著新下的雪,慢慢結成一層冰,常有路人一個不心就跌倒在地。


    “玉姐姐,你究竟去是不去?”以前的石風,如今的陸風瞪著我嚷道。


    我輕聲道:“你怎麽還這麽毛躁的樣子?真不知道你怎麽經營生意。”


    陸風冷笑一聲:“我做生意時自然不是這個樣子,因為你是我姐姐,我才如此,不過我看你現在一心想做霍夫人,估計也看不上我這個弟弟。反正我爺爺想見你,你若自己實在不想動,我也隻能回去和爺爺,讓他親自來見你了,隻是不知道你肯不肯見他,你給個交代,我也好向爺爺清楚,免得他白跑一趟。”


    我望著窗外依舊簌簌而落的雪,沉默了半晌後,緩緩道:“你先回去吧!我隨後就去石府。”


    想著老人圖熱鬧,愛喜氣,特意揀了件紅色衣裙,讓自己看著精神一些。馬車軋在路上,冰塊碎裂的哢嚓聲,聲聲不絕地傳入耳中。這條路我究竟走過多少次?有過歡欣愉悅,有過隱隱期待,也有過傷心絕望,卻第一次如今天這般煎熬痛苦。


    除了風還住在石府,其他人都已經搬出,本就清靜的石府,越發顯得寂寥。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蕭索。


    我撐著把紅傘,穿著條紅色衣裙,走在雪中,好笑地想到自己可是夠紮眼,白茫茫天地間的一紅。


    過了前廳,剛到湖邊,眼前突然一亮,沿湖一邊一大片蒼翠,在白雪襯托下越發綠得活潑可喜。


    石舫何時在湖邊新種了植物?不禁多看了兩眼,心頭一痛,刹那間眼睛中浮了水汽,看不清前方。


    似乎很久前,仿若前生的事情。一個人告訴我金銀花的別名叫忍冬,因為它冬天也是翠綠,他不肯出另一個名字,也沒有答應陪我賞花。現在這湖邊的鴛鴦藤,又是誰為誰種?


    世界靜寂到無聲,雪花落在傘麵的聲音都清晰可聞,我在鴛鴦藤前默默站立著。當年心事,早已成空。淚一滴滴打落在鴛鴦藤的葉子上,葉子一起一伏間,水珠又在積雪上砸出一個個洞。很久後,葉子再不顫動,我抬頭對著前方勉力一笑,保持著自己的笑容,轉身向橋邊走去。


    一個人戴著寬沿青箬笠,穿著燕子綠蓑衣,正坐在冰麵上釣魚。雪花飄飄揚揚,視線本就模糊,他又如此穿戴,麵目身形都看不清楚,估摸著應該是天照,遂沒有走橋,撐著紅傘,直接從湖麵上過去。冰麵很是光滑,我走得心翼翼,不長一段路,卻走了好一會兒。


    湖上鑿了一個水桶口般大的窟窿,釣竿放在架子上,垂釣人雙手攏在蓑衣中,旁邊還擺著一壺酒,很閑適愜意的樣子,我叫道:“石三哥,雪漫漫,寒湖獨釣,好雅興呢!”


    他聞聲抬頭向我看來,我的笑容立僵,站在當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九爺卻笑得暖意融融,了無心事的樣子,輕聲道:“正在等魚兒上鉤,你慢慢走過來,不要嚇跑它們。”


    我呆呆立了一會兒,放輕腳步,走到他身旁,低聲道:“我要去看爺爺了。多謝你……你讓電接手歌舞坊。如果是你自己不想再經營石舫,隨便怎麽樣都可以,可如果你……你是因為我,沒有必要。”


    他卻好似沒有聽見我什麽,隻指了指身邊的一個胡凳:“坐!”


    我站著沒有動,九爺看了我一眼:“你怎麽還是穿得這麽少?我也打算回去,一塊兒走吧!”他慢慢收起釣竿,探手取已經半沒在雪中的拐杖。他剛拿了拐杖站起,卻不料拐杖在冰麵上一個打滑,他就要摔倒在地,我忙伸手去扶他。


    我一手還握著傘,一手倉皇間又沒有使好力,腳下也是如抹了油般,滑溜溜地直晃蕩,兩人搖搖欲墜地勉強支撐著。九爺卻全不關心自己,隻一味盯著我,忽地一笑,竟扔了拐杖,握住我的胳膊,強拖我入懷,我被他一帶,驚呼聲未出口,兩人已經摔倒在冰上。傘也脫手而去,沿著冰麵滾開。


    身子壓著身子,臉對著臉,九爺第一次離我這麽近,我身子一時滾燙,一時冰涼。雪花墜落在我的臉上,他伸手欲替我拂去雪花,我側頭要避開,他卻毫不退讓地觸碰過我的臉頰。


    我避無可避,帶著哭腔問:“九爺,你究竟想怎麽樣?我們已經不可能,我……”


    他的食指輕搭在我的唇上,笑搖搖頭,做了個噤聲的表情:“玉兒,沒有不可能。這次我絕對不會放手。霍去病對你好,我一定對你更好,霍去病根本不能娶你,而我可以,霍去病不能帶你離開長安城,我卻可以。他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他不能給你的,我還能給你,所以玉兒,你應該嫁給我……”他嘴邊一抹笑,一抹痛,眼光卻是堅定不移:“明年夏天,湖邊的鴛鴦藤就會開花,這次我們一定可以一起賞花。”


    他完話,欲移開食指。剛拿起,卻又放下,輕輕地在我唇上撫過,透著不舍和眷念,漆黑的眼睛變得有幾分曖昧不明,緩緩低頭吻向我。


    我一麵閃避,一麵推他,手卻顫得沒什麽力氣,兩人糾纏在雪地裏。他的唇一時拂過我的臉頰,一時拂過我的額頭,我們的身子骨碌碌地在冰麵上打著滾。


    忽聽到身下的冰麵輕聲脆響,掃眼間,隻看原先釣魚時的窟窿正迅速裂開,我心下大驚,冰麵已經再難支撐兩人的重量,情急下隻想到絕對不可以讓九爺有事,別的什麽都已忘記。猛地在他脖子間狠命一咬,嘴裏絲絲腥甜,他哼了一聲,胳膊上的力氣不覺了許多,我雙手用力將他送了出去,自己卻被反方向推開,沿著冰麵滑向窟窿,窟窿旁的冰受到撞擊,碎裂得更快,我的身子迅速落入冰冷的湖水中。


    我盡力想上浮,可滑溜的冰塊根本無處著力,徹骨的冰寒中,不一會兒胳膊和腿就已不聽使喚。湖下又有暗流,我很快被帶離冰窟窿附近,眼睛中隻看到頭的一層堅冰,再無逃離的生路。耳中似乎聽到九爺悲傷至極的呼聲。剛開始胸中還有脹痛的感覺,可氣憋久了,漸漸地神智已不清楚,全身上下沒有冷,也沒有痛,隻是一種輕飄飄的感覺,像要飛起來。


    我漸漸發黑的眼前浮過霍去病的笑顏,心中默默道:對不起,對不起,也許公主是一個很好的女子。


    忽地,手被緊緊拽住,一個人抱著我,唇湊到我唇上,緩緩地渡給我一口氣。腦子清醒了幾分,身上又痛起來,勉力睜開眼睛,九爺漆黑的眼睛在水中清輝奕奕,望著我全是暖意,臉孔卻已經被凍得死一般地慘白,胳膊上纏著魚鉤線,他正用力扯著魚線,逆流向窟窿口移去,魚線一寸寸勒進他的胳膊,鮮血流出,我們的身旁浮起一團團緋紅煙霧。


    他的動作越來越慢,臉色蒼白中透出青紫,而那個冰窟窿卻依舊離我們遙遠。我用眼神哀求他不要管我,自己憑借魚線離開,可他注視著我的眼神堅定不變,傳遞著簡簡單單的幾個字:要麽同生,要麽同死!


    我又悲又怒,你怎麽可以這樣?我剛才所做的不全是白費了?心中悲傷絕望,再難支撐,神智沉入黑暗,徹底昏厥過去。


    一天一地的雪,整個世界都是冷意颼颼,我卻熱得直流汗,口中也是幹渴難忍,正急得無法可想,忽地清醒過來,才發覺身上捂著厚厚的被子,屋中炭火燒得極旺,人像置身蒸籠。


    我想坐起,身子卻十分僵硬,難以移動,費了全身力氣,也不過隻移動了下胳膊。正趴在榻側打盹的霍去病立即驚醒,一臉狂喜:“你終於醒了。”


    本以為已經見不到他,再看見他的笑容,我心裏又是難受又是高興,啞著嗓子:“好熱,好渴。”


    他忙起身倒水給我,攬我靠在他懷中,喂我喝水:“郎中你凍得不輕,寒毒侵體,一定要好好捂幾日。幸虧你體質好,一場高燒就緩過來了,若換成別的女子,不死也要掉半條命。”


    他的聲音也有些啞,我看著他憔悴的麵容,眼睛酸澀:“我病了幾日?你一直守在這裏嗎?病總會好的,為什麽自己不好好睡一覺?”


    他輕撫著我的臉頰道:“三日兩夜,我哪裏睡得著?今天早晨你燒退下去後,我才心裏鬆了口氣。”


    我心中惦記著九爺,想問卻不敢問,喃喃道:“我……我是如何被救上來的?”


    我的那兒心思如何瞞得過霍去病?他沉默了一瞬,若無其事地道:“孟九把魚竿固定在樹幹上,靠著魚線慢慢移到冰麵有裂口的地方,石府的護衛也出現得及時,救了你們兩人。孟九貼身穿了防寒的狐甲,入水也比你晚,就是胳膊上受了些傷,失血過多,這兩日已經好多了。他就在隔壁,估計過一會兒肯定會來看你。”


    我這才發覺這個房間竟是我以前在竹館的房間:“我……我們怎麽在這裏?”


    霍去病淡淡笑著:“孟九你高燒下不適合馬車顛簸移動。我請了宮中最好的太醫來,也是這個辭,所以就隻能在這裏先養病。玉兒,你怎麽會失足掉進冰洞裏?”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隻能低聲道:“對不起,我以後一定會心。”


    他驀地緊緊抱著我:“玉兒,答應我,以後不可以再發生這樣的事情,絕對不可以。”看到他憔悴的麵容,聽著他沙啞的聲音,我胸中脹痛,隻知道拚命頭。


    門被輕輕地推開,風推著九爺進來,抬頭瞪了霍去病一眼後,靜悄悄地轉身出去。


    九爺一隻胳膊包裹得密密實實,斜斜吊在胸前。他麵色蒼白,直視著霍去病道:“我要把一下脈。”


    霍去病挪了挪身子,讓開了地方,卻依舊讓我的頭靠在他懷中。九爺盯著霍去病還欲話,我忙看著他,語帶央求:“先替我看看幾時能好,這樣身子不能動,又這麽熱,實在難受。”


    九爺麵上一痛,輕了下頭,霍去病嘴邊帶了一絲笑意,把我的胳膊從被中拿出,九爺靜靜把了一會兒脈,又側頭細看我麵色。


    我忽覺得霍去病身子輕輕一顫,詫異地看向他,隻見他眼睛直直盯著九爺的脖子,那上麵一排細細的齒印依舊鮮明。他眼中帶著質疑和不信看向我,我心突突直跳,根本不敢與他對視,倉皇地移開視線。


    霍去病全身僵硬地坐著,他身上傳來絲絲寒意,原本覺得熱的我又覺得冷起來,九爺詫異地伸手欲探一下我的額頭,霍去病的手快速一揮,打開了他的手,冷冷地問:“我們什麽時候可以離開?”


    我懇求地看著九爺,九爺看我麵色難看,眼中帶了憐惜不忍,猶豫一瞬,淡淡道:“寒氣已經去得差不多,找一輛馬車,多鋪幾層被褥,應該可以送玉兒回去了。”


    霍去病剛把我抱上馬車,就猛地一口咬在我脖子上,鮮血滲出。我緊緊咬著嘴唇,一聲不發地忍受著脖子上的痛楚和心上的痛楚。他驀地抬頭看向我,染了我的血的唇像火一般燃燒著,眼中也是熊熊怒火。


    他定定地盯著我,似乎在向我索求著一個否定、一個表白、一個承諾。我眼中淚意上湧,卻一句話都不出來。


    他眼中有痛,有怒,有傷,一低頭粗暴地吻上我的唇,用舌頭撬開我的嘴,鮮血在兩人唇舌間彌漫開,血氣中絲絲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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