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然會編很美麗的辮子,卻從沒有梳過男子的發髻,折騰了好一會兒仍舊沒有梳好。一直坐在身後看著我梳頭的霍去病嘴邊又帶出了嘲笑,我惱恨地用梳子敲向鏡子中的他。不敢打真人,打個影子也算泄憤。


    他忽地從我手中奪過梳子,我剛想質問他幹嗎奪了我的梳子,他已經握著我的頭發,把我梳得一團蓬鬆的發髻解散,手勢輕緩地替我把頭發梳順。


    望著鏡中的兩人,畫麵竟覺得十分熟悉。很多年前也有一個疼愛我的男子替我仔細梳頭,教我編辮子。我鼻子酸澀,眼中驀然有了淚意,趕緊垂下眼簾,盯著地麵,任由他替我把頭發梳好綰起,拿碧玉冠束好。


    “還有些時間,我帶你去隴西街頭逛一逛,吃兒東西。”他淡淡完,沒有等我同意,已經站起向外行去。


    “隨軍帶的廚子不好嗎?”


    “給我做菜的廚子是長安城中數一數二的,可你喜歡的風味吃卻不是他所擅長的。”


    我剛走了幾步,猛然抓住他的胳膊:“李敢可在軍中?”


    霍去病盯了我一瞬:“不在。”


    我心中一鬆,放開他的胳膊。


    “你究竟對李敢做了什麽虧心事?”


    我一口回道:“沒有,我能做什麽虧心事?”


    霍去病的視線在我臉上轉了一圈,沒有再多問。


    我一麵走著,一麵暗自留心軍營的地形。霍去病漫不經心地:“你有這精神,不如想想待會兒吃什麽。如果哪天早晨起身後,我找不到你,我就下令但凡我霍去病統領的軍隊,夥食都改為狼肉,鼓勵西域各國國民用狼肉款待大漢軍隊。”


    我怒道:“你敢!”


    他淡然地:“你試一下了。”


    我惡狠狠地瞪著他,他毫不在乎地一笑,自顧向前行去。我一動不動地恨恨盯著他的背影,距離漸遠,他一直沒有回頭,腳步卻微不可見地一慢下來。


    破曉時分,春風柔和,晨光輕暖,行走在其間的那襲黑影卻與春光格格不入,帶著縈繞不散的冷清。


    我心下微軟,快步跑著去追他,他聽到腳步聲,黑色依舊,頭也未回,可身影卻刹那融入了和暖的春光中。


    我雖比霍去病矮了半頭,走在街頭卻仍舊比一般人高挑,讚一聲玉樹臨風翩翩公子絕不為過。大概是我的笑容燦爛,和霍去病的一臉冷漠對比鮮明,阿婆阿姨大姑娘姑娘們從我們身邊過時視線都凝在我的身上,我笑著對上她們,年紀大的慈祥地還我一笑,年紀的嬌羞地移開視線。


    一路行走,我玩得不亦樂乎,如果長安城是民風開放,隴西就可以是民風豪放。當一個賣花姑娘從籃子中掐了一枝桃花扔到我懷裏時,來往行人都笑起來,更有男子調笑地哼唱:“三月裏開個什麽花?三月裏開個桃杏花,桃杏開花紅窪窪,妹子嘴嘴賽桃花。”


    我剛想掩嘴而笑,忽醒起我如今是男子,忙端正身子,手持桃花向賣花女作了一揖。


    一旁一直冷著臉的霍去病扔了足夠買幾樹桃花的錢給賣花姑娘,姑娘卻嗔了他一眼,把錢複丟回給他:“誰要你的錢?這是我送給這位俊哥哥的。”


    霍去病大概是第一次碰到有人竟然薄嗔含怒地丟回他的錢,有些呆,街上的人轟然一聲喝彩:“看兄台的衣飾,大概是長安城來的吧?太瞧不起我們隴西人了。”


    起先唱歌的人,又戲謔地笑唱道:“四月裏開個什麽花?四月裏開個馬蓮花,馬蓮開花遍地蘭,妹妹愛人不愛錢。”


    眾人都哄然大笑起來,賣花女含羞帶怒地瞪向唱歌人,我笑向賣花女又行了一禮,拉著霍去病快步離開。


    幾家比較後,覺得這家吃鋪很是幹淨,遂帶著霍去病走到攤子前。我對著四十多歲的婦人笑:“麻煩姐姐給下兩碗搓魚子。”她愣了一瞬,左右前後看了一圈後才確定我叫的是她,立即笑得如盛開的桃花,人像年輕了十歲。


    我將手中的桃花遞給婦人:“祝姐姐今日的生意和桃花一樣紅豔。”


    她笑著伸手接過,大大方方地掐了幾朵花別在發髻上:“我年輕時最喜歡簪桃花,好久沒有人送,也好久沒有簪過了。”


    我們吃完飯離開時,霍去病手中的錢仍然沒有花出去,賣吃食的婦人的法是:“我和兄弟投緣,兩碗搓魚子大姐還請得起。”


    霍去病從出了軍營一路板著臉一句話沒有過,此時拿著錢袋忽地搖頭笑起來:“從來不知道,你還有吃白食的本事。”


    我得意揚揚地笑睨著他。


    “你扮男子扮得很像,走路儀態都沒有露女兒氣,可以放心讓你待在軍中,做我的貼身護衛。”


    “哼!你心兒,哪天把我惹火了,我隨時會變成刺客。”我半真半假地。


    “隴西好玩嗎?”


    “好玩。”


    “既然好玩,也算沒有白來。不要再生氣了,好不好?”


    我有些無奈地:“腿長在我身上,要走終是要走的,你能把我扣押到什麽時候呢?”


    他沉默了半晌後:“你絕望放棄時選擇離開,我心死時也許也會選擇放手。”


    我剛想話,他又加了句:“可也許是絕不放手。”


    我懊惱地跺跺腳,猛甩了下袖子,埋頭走路,再不理會他。


    一個滿麵風塵的胡人躲在街頭一角賣匕首佩刀,此處本就已經遠離了繁華街道,很是冷清,他又不吆喝叫賣,隻是沉默地守著攤子,更是少有人看顧。


    我本來已經走過,視線瞟到他攤子上的玩意,又立即轉身走回。他看我盯著刀看,沉默地把他認為好的刀一把把放在我麵前,我拿起一柄形狀精巧的匕首,抽出細看,和時候把玩過的那柄刀一模一樣:“這柄刀你是從哪裏得來的?”


    胡人結結巴巴地用漢語解釋著,大致意思是他從別人處買來的,而別人也是從別人處買來的。


    我輕歎一聲,不知道當年混亂中它被哪個侍衛順手摸去,流傳出王廷,這麽多年又在多少個人手中流轉過:“這把刀我要了,多少錢?”


    胡人指了指我手中的刀,又指了指攤子上的一把刀,生硬地:“這把刀不好,這把刀好。”


    我側頭看向霍去病,他扔了一片金子給胡人,胡人滿麵不安,急急道:“太多了。”


    我道:“這把刀遠遠超出這個價錢,金子你安心留下吧!”


    一般人隻看到此刀雖然樣子精巧、裝飾華美,但畢竟刀鋒不利,似乎隻是給女子佩戴的樣子貨,卻不知道這把刀的鍛造工藝價值千金,當年可是匈奴帝國的太子傳召了從西域到匈奴漠北漠南的最好工匠師傅,費了無數的心血,才打造了這把匕首。


    我將刀柄上的一個內嵌機關撥開,想起昨天晚上受的氣,抬頭看向霍去病,嚷了句:“看你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欺負我!”舉著刀猛然刺向自己的心口。


    一旁的胡人失聲驚呼,霍去病的臉上瞬間一絲血色也無,倉皇地來拽我,卻已是晚了一步,刀整個沒入胸口,他隻來得及接住我軟倒的身子。


    我眯著眼睛看他,本來還想假裝著逗他一會兒,可他的手,甚至整個身子都在抖,抖得我的心竟然疼起來。


    我忙站直身子,笑嘻嘻地把刀抽出,手握著刀尖用力一按,整個刀身回縮進刀柄:“你傻了嗎?又不是沒有殺過人,刀入心口,怎麽可能一兒血不流?”


    他愣愣看了我一瞬,猛然怒吼道:“我的確是個傻子!”一揮袖子,大步流星地離去。


    我趕著去追他:“別生氣,我剛才就是一時性起,逗你玩一下而已。”


    霍去病一聲不吭,隻是快走。我隨在他身側亦步亦趨,不停地賠禮道歉,他卻一眼都不看我。


    如果不是關心則亂,以他出入沙場的經驗,怎麽可能沒有看出我是玩笑?再想到他剛才瞬間慘白的臉,我心下內疚,輕聲道:“我知道你不是氣我跟你胡鬧,你氣的是我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萬一刀不如我所料呢?”我長歎一聲:“這把刀是時候一個極好的朋友送我的禮物,我拿它嚇唬過我的阿爹,怎麽可能不認識?刀柄處還有個機關可以裝進血,刀鋒回縮時,血擠壓出來,和真的一模一樣。剛才看到刀時,滿腦子都是時候的事情,當年胡作非為的性子又冒了出來。沒想到這麽多年後,在街頭竟然買回了自己時候玩過的東西。”


    霍去病也許是因為第一次聽我提起以前的事情,臉色和緩了許多:“你有父親?”


    我把玩著手中的刀:“難道我生出來就能這樣?我當然有父親教了。”


    霍去病沉默了會兒,淡淡道:“有的父親,有和沒有一樣。”


    他應該想起了他的生父霍仲孺。當年霍仲孺與衛少兒私通,生下了他,卻不肯迎娶衛少兒,另娶了他人,霍去病因此也一直沒有父親,直到衛子夫做了皇後,劉徹做主把衛少兒嫁給了陳掌,做了陳夫人,霍去病才算有了名義上的父親。想到此處,我忙岔開了話題,囉裏囉唆地講著不相幹的事情,這把刀花費了多少時間鍛造,刀上的哪塊寶石是我最喜歡的,直到他麵上的黯然淡去,我心中方才一鬆。


    回了營地,他問我:“要補一覺嗎?”


    我搖了搖頭:“現在不算困,不睡了。”


    他帶著我到了馬廄,命一個十五歲左右的兵士牽了一匹馬出來:“李誠年紀雖,可騎術精湛,盡快跟他學會騎馬。”


    我皺著眉頭:“不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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