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細打量著她,雖然寵冠後宮,可她的穿著仍然簡約淡雅,衣服上連刺繡都少有,不過質地手工都是最好的,所以貴從素中出,倒是別有一番味道。也許是已經嫁作人婦,她的容貌清麗中多了幾分嬌媚,隻是身形依舊單薄,雖這樣更讓她多了一分楚楚動人、惹人憐愛的風致,可……


    李妍看我一直盯著她看,臉忽地紅起來:“你想看出些什麽?”


    我一下笑出來:“我本來沒想看什麽,你這麽一提醒,我倒是想看些什麽出來了。”


    李妍伸手刮著自己的臉頰道:“你肯定偷看那些書了,真是不知羞,不知羞!”


    她眼波流轉,似喜似羞,櫻唇半撅,半帶惱半帶嬌,真正千種風情。我呆看了她一瞬,頭歎道:“好一個傾國傾城的佳人,陛下真是得了寶,有了你,隻怕再煩心時也能笑出來。”


    李妍神色一滯後立即恢複正常,笑著問:“我帶了消息給你,公主常常進宮,你可以隨公主進宮來看看我,你卻總是不來,難道是嫌我給的金子不夠多?”


    我笑著欠了下身子:“金子多多益善,永遠不會嫌多,當然隻會嫌不多。”


    李妍伸著纖纖玉指,虛了我,一臉無奈:“你這次入宮所為何事?”


    我嬉皮笑臉地攤開手掌:“要錢!”


    李妍一愣,盯著我看了一瞬,看我不是開玩笑,她毫不猶豫地:“沒有問題,我如今最不缺的就是這些。”


    “你都不問問我要這麽多錢幹什麽?”


    李妍端起案上的一碗湯,悠悠道:“你是什麽樣的人,我心裏很清楚,有什麽不放心的?”她喝了幾口湯水,從袖中抽出一方絹帕,輕印了印唇角。


    我盯著她的帕子:“想擴張生意,一時缺少周轉資金,算你借給我的,日後我會還在你的哥哥身上。”


    “不用解釋,你遇到為難事,肯來找我,證明你心裏或多或少是把我看做朋友的,我很高興。”


    我笑道:“那就謝謝了。”


    李妍笑抖了抖她的絹帕:“這是貢絹,你若喜歡,待會兒走時,我讓侍女找兩條新的給你,隻是上麵我都繡了字,你先湊合著用。”


    我笑了笑道:“我就是看你這個‘李’字繡得別致,都是娘娘了,怎麽還做這些事情呢?”


    李妍攤開帕子,隨手撫著刺繡的“李”字,淡淡道:“正因為我是娘娘了,陛下是我唯一的男人,我卻不是陛下唯一的女人,所以我現在才有大把的空閑。”


    “你後悔嗎?”


    “不後悔!”李妍的手狠狠地抓緊了帕子。


    我的心情隨著李妍的手振蕩著。如果有朝一日李敢看到這方絹帕,會發生什麽?李氏家族從高祖時代就是朝廷重臣,早有名將廣武君李左車,今有安樂侯李蔡和飛將軍李廣,曆經幾代帝王,在朝中勢力盤根錯節,軍中更是有不少李氏子弟。相對於衛青的賤民出身和倚靠裙帶關係的崛起,朝中的文官更傾慕於李氏家族的豐儀。如果李敢真對李妍有思慕之心,李妍怎麽可能會放棄這個對自己奪嫡有利的家族呢?


    兩人沉默著坐了一會兒,李妍忽地:“你可知道西域春天時下了一場大冰雹?”


    我下頭:“略聞一二,長安城內忽然湧入了不少西域舞娘,為了活下去,長安城裏看一場有名歌舞伎歌舞的錢,居然可以買她們的處子身。”


    李妍嘴角噙著絲嫵媚的笑,聲音卻是冷如冰:“各個歌舞坊的價格勢必要降下來,然後就是一降再降,亂世人命賤如狗!一場天災還能受得住,可兵禍更勝天災,雖有‘阿布旦’,她們卻隻能淪為‘阿布達勒’。”


    我道:“事情並未如你所料,我名下的歌舞坊都不許降價,其他的歌舞坊還沒有那個能力影響行市。”


    李妍眼中透出暖意,看著我頭:“你為她們留了一條活路。”


    我淺淺而笑:“降價也不見得就能多賺,如今降下去簡單,將來想抬上來可不容易,何必費那個工夫?”


    李妍笑起來:“你這個人脾氣真是古怪,人家都巴不得被人誇被人讚,你倒好,做什麽事情都把自己撇得一幹二淨,唯恐人家把你當好人。”


    我淡漠地:“我和你不一樣,我雖在西域長大,可對西域沒什麽感情,也沒有什麽要幫助西域的心思,我所做的一切隻是為了歌舞坊的生意。”


    李妍輕歎一聲:“我雖然很希望你能和我一樣,但這些事情強求不了。隻要你不反對我所做的一切,我就很開心。大掌櫃,最近生意如何?”


    我笑向她作了一禮:“托娘娘洪福,人的生意做得不錯。”


    “我哥哥可好?”李妍臉上的笑意有些暗淡。


    “你應該能偶爾見到李樂師吧?”


    “見是能見到,陛下常召大哥奏琴,我有時也會隨琴起舞,但沒什麽機會話,而且我也有些怕和大哥話。”


    我從案上取了塊心丟進嘴裏:“你二哥現在和長安城的那幫王孫公子混得很熟,他本來想搬出園子,但李樂師沒有同意。”


    李妍滿臉無奈:“二哥自很得母親寵愛,行事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日日跟那些紈絝子弟在一起,被人刻意哄著巴結著,遲早要鬧出事情來。大哥性格太溫和,對我們又一向百依百順,他的話二哥肯定是麵上聽,心裏卻不怕。我看,二哥對你倒是有幾分忌憚,你回頭幫我他。”


    我皺了皺眉頭,無奈地:“娘娘發話,隻能聽著了。”


    李妍嗔道:“你別做這副樣子給我看,二哥真鬧出什麽事情,對你也不好。”我隻能頻頻頭,李妍又道:“還有我大哥和方茹……”


    我從坐榻上跳起:“李娘娘,你是打算雇我做你兩個哥哥的女吏嗎?這也要我管,那也要我管,估計公主該出宮了,我走了。”完不敢再聽她囉唆,急急往外行去。李妍在身後罵道:“臭金玉!就是看在大哥為你的歌舞坊排了那麽多歌舞的分兒上,你也應該操兒心。”


    我頭剛探出屋子,又幾步跳回去,李妍立即站起來,疑惑地看著我。我露出個和哭一樣的笑:“我運氣沒有那麽好吧?那麽多人在宮中幾年不得見陛下一麵,我這第一次進宮,居然就能得見天顏。”


    李妍問:“還有多遠?”


    我一臉沮喪:“遠是還遠著呢!我隻看到一個身材高健的男子和公主並肩而行,連麵目都還未看清,可陛下既然是和公主一塊兒過來的,還有躲的必要嗎?”


    李妍幸災樂禍地笑起來:“那你就陪本宮接駕吧!公主肯定會為你好話盡。”


    謙撲騰著落在窗欞上,我一麵解下它腿上縛著的絹條,一麵道:“看看你的笨樣子,你們要減肥了,再胖下去就隻能整天在地上走來走去做兩隻不合格的瘦雞。”


    就著窗口的燈看著絹條:


    “阿布旦”是樓蘭人對自己土地的熱愛讚美之詞,意思類似於漢語中“美麗富饒的土地”,但更多了一種家園戀慕之情。“阿布達勒”在樓蘭語中類似於“叫花子”的意思,沒有家的乞討者。這些詞語是從哪裏聽來的?看來你新招的西域歌舞伎中有樓蘭人。別再喂謙和淘吃雞蛋黃,再胖下去,沒法見鴿了。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人太醜會沒法見人,原來鴿太醜也會沒法見鴿。收好絹條,我抽了條絹帕出來,趴在窗前,發了會兒呆,提筆寫道:


    我現在正趴在窗口和你話,你在幹什麽?我猜你一定在燈下靜靜看書。我一抬頭就可以看見天上不停眨眼睛的星星,窗外的鴛鴦藤花開得正好,白的皎如玉,黃的燦如金,香氣清靜悠長,晚上睡覺時我也能聞到。我已經摘了很多花放在竹籮裏曬著,這樣等到夏天過去,花兒謝掉時,我仍然可以撚幾朵幹花,熱水一衝就能看到水中鴛鴦共舞。冬夜的晚上,如果能手捧一杯金銀花泡的熱水,與你共坐,聽你吹笛,那是人生何等樂事……


    九爺,什麽時候你眉宇間的愁才可以消散?你的心才可以真正自由,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再勉強自己……


    我握著毛筆靜靜看了好一會兒鴛鴦藤架,轉身把毛筆擱下,仔細疊好寫滿字的絹帕,打開鎖著的竹箱,心地把絹帕放進去,又檢查了一下樟腦葉是否還有味道。


    日子過得好快,轉眼間已經夏末,滿架的花越來越稀疏,已經沒有了白色,隻剩下零落幾金黃。今天,我忽然覺得鴛鴦藤真的像紅塵中的一對情人,一對曾有波折但最終幸福的情人。一朵花先開,它會等著生命中另一朵開放,是不是很像一對未曾相遇的情人?待到另一朵花開,它已變黃,此時相遇,一朵白一朵黃,白金相映,枝頭共舞。日隨水去,它們相攜著變老,都變成了金色,最後也像生命的隕落,總會一朵更先離去,另一朵仍停留在枝頭,可是停留的花仍然在怒放,因為生命隻有一次,它不可以辜負,而且它的綻放提醒著賞花人在它的身邊曾有另一朵美麗怒放過的花,當它也飄入風中時,我想在風中,在一個我看不到的地方,另一朵花一定在靜靜等候它……


    已經秋天,綿綿細雨中,人無緣無故地多了幾分慵懶的情緒,常常胡思亂想。聽公主,李妍為一直未能身懷龍種而煩惱,她的煩惱不僅僅是為了女人做母親的渴望。如果沒有孩子,她的一切計劃都無從談起。太子之位現在還虛懸,如果她能生一個男孩子,勢必會有一場奪嫡之爭。似乎一個女子即使有再多的寵愛,最後真正能確保一切的也隻能靠自己的孩子。


    看到李妍,除了敬佩,我會害怕這個女子,究竟要多強烈的恨意和愛意,才能讓一個女子把自己的一生甚至孩子的一生賭進一場生死之爭中?我自問自己無論如何都做不到。如果我有一個孩子,我絕對,絕對不會讓他一出生就置身於一場戰爭,我雖然會如阿爹當年對我一樣,教他權謀機變,但我要讓他快活平安地長大,權謀機變隻是用來保護自己的幸福。


    臉有些燒,連人還沒有嫁,竟然就想孩子的問題。如果這一生都不能有孩子呢?想了許久,都沒有定論,但看到屋外已經隻剩綠色的鴛鴦藤時,我想我明白了,生命很多時候在過程,不是每一朵花都會結子兒,但活過,怒放過,迎過朝陽,送過晚霞,與風嬉戲過,和雨打鬧過,生命已是豐足,我想它們沒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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