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敲敲院門:“九爺呢?”


    風正在擺圍棋子,頭未抬地:“在書房整理書冊。”


    我提步向書房行去,風道:“書房不讓人進,連打掃都是九爺親自動手,你坐著曬曬太陽,等一會兒吧!這裏有水,自己招呼自己,我正忙著,就不招呼你了。”


    我伸手重敲了風的頭一下:“你人沒長多大,架子倒是擺得不。”


    風揉著腦袋,氣瞪向我。我“哼”了一聲,沒有理會他,自顧向書房行去。


    我雖在竹館住過一段時間,可書房卻是第一次來。一間大得不正常的屋子,沒有任何間隔,寬敞得簡直可以跑馬車,大半個屋子都是一排排的書架,九爺正在架子前翻書冊。


    我有意地放重腳步,聽到我的腳步聲,他側頭向我笑下頭,示意我進去:“你先坐一會兒,我馬上就好。”


    我心中幾分欣喜,回轉身朝著石風得意地做了個鬼臉。


    我好奇地在一排排書架前細看:“這些書,你都看過嗎?”


    九爺的聲音隔著幾排書架傳來,不甚清晰:“大都翻過。”


    《詩經》、《尚書》、《儀禮》、《周易》、《春秋》、《左傳》、《孝經》……這一架全是儒家的書籍,《詩經》好像翻閱得比較多,放在最容易拿取的地方。


    《黃帝四經》、《道德經》、《老萊子》……這一排是黃老之學。老子的《道德經》,莊子的《逍遙遊》和《知北遊》顯然已經翻閱了很多遍,穿竹簡的繩子都有些鬆動。


    法家、兵家……這些我自幼背過大半,沒什麽興趣地匆匆掃了幾眼,轉到下一排。這一排比較奇怪,前半排隻孤零零地放了一卷書,後半排卻堆滿了布帛卷。


    我疑惑地拿起竹簡,是《墨子》,這個聽有一部分很是艱澀,當日連阿爹都頭疼。翻閱了下,有些地方讀著還能懂,有些卻是佶屈聱牙,好像有工具的製作,做車軸雲梯的,又有講一種太陽的現象,什麽穿過孔成倒像,什麽平麵鏡、凹凸鏡成什麽像的,完全不知其所雲。我搖搖頭放下,走到後半排拿起一卷帛書,是九爺的字跡,我愣了下,顧不上看內容,又拿了幾卷,全是九爺的字跡。我探頭看向九爺,他仍在低頭擺弄書籍,我猶豫了下問:“這排的書我能翻看一下嗎?”


    九爺回頭看向我,思量了一瞬,頭:“沒什麽看頭,隻是我閑暇時的愛好。”


    我揀了一卷,因為很長,沒時間細讀,隻跳著看:


    ……公輸般創雲梯欲助楚攻宋,奈何遇墨翟。般與墨論計:般用雲梯攻,墨火箭燒雲梯;般用撞車撞城門,墨滾木礌石砸撞車;般用地道,墨煙熏……般九計俱用完,城仍安然。般心不服,欲殺墨。墨笑雲:“有徒三百在宋,各學一計守城。”楚王服,乃棄。餘心恨之,公輸般,後世人尊其魯班,號匠藝之祖,卻為何徒有九計,不得使人盡窺墨之三百計。閑暇玩筆,一攻一守,殫精竭慮,不過一百餘策,心歎服……


    隨後幾卷都細畫著各種攻城器械、防守器械,寫明相輔的攻城和守城之法。


    我匆匆掃了一眼,擱好它們,拿了另外一卷:“……非攻……兼愛天下……厭戰爭……”大概是分析墨子厭惡戰爭和反對大國欺辱國的論述,一方麵主張大國不應倚仗國勢攻打國,一方麵主張國應該積極備戰,加強國力,隨時準備對抗大國,讓大國不敢輕易動兵。


    我默默沉思了好一會兒,**緩緩擱下手中的書帛,又拿了幾卷翻看,全是圖樣:各種器具的製作流程,一步步極其詳細,有用於戰爭的複雜弩弓,有用於醫療的夾骨器具,也有簡單的夾層陶水壺,隻是為了讓水在冬天保溫,甚至還有女子的首飾圖樣。


    我撓了撓腦袋,擱了回去,有心想全翻一遍,可更好奇後麵的架子上還有什麽書,隻得看以後有無機會再看。


    這一架全是醫書,翻了一卷《扁鵲內經》,雖然九爺在竹簡上都有細致的注釋心得,但我實在看不懂,又沒有多大的興趣,所以直接走到盡頭處隨手拿了一卷打開看。《天下至道談》,一旁也有九爺的注釋,我臉一下變得滾燙,“砰”的一聲把竹簡扔回架上。九爺聽到聲響扭頭看向我,我嚇得一步跳到另一排書架前,拿起卷竹簡,裝模作樣地看著,心依舊“咚咚”狂跳。


    九爺也看這些書?不過這些書雖然是禦女之術,可講的也是醫理,很多更是偏重論述房事和受孕的關係,心中胡亂琢磨著,低著頭半晌沒有動。


    “你看得懂這些書?”九爺推著輪椅到我的身側,微有詫異地問。


    我心一慌,急急回答:“我隻看了幾眼,已經都被我燒掉了。”


    九爺滿眼困惑地看著我,我反應過來,他指的是我手中現在捧著的竹簡,而不是……我懊惱得想暈倒,天下竟然有心虛至此的人。趕忙掃視了幾眼書冊,不能置信地瞪大眼睛,全是蝌蚪般的文字,扭來扭去,一個字都不認識,不甘心地再看一眼,我仍舊一個字都不認識。


    天哪!這樣的書我竟然盯著看了半天,現在我已經不是懊惱得想暈倒,而是想去撞牆……我低著頭,訥訥地:“嗯……嗯……其實我是看不懂的,但是我……我很好奇,所以……所以還是認真地看著,這個……這個我隻是研究……研究自己為什麽看不懂。”


    九爺眨了眨眼睛,貌似好奇地問:“那你研究出什麽了?”


    “研究出什麽?嗯……我研究的結果是……嗯……原來我看不懂這些字。”


    九爺的嘴角似乎有些微不可見的抽動,我心中哀叫一聲,天哪!我究竟在什麽?我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多多錯,還是閉嘴吧!


    屋子內安靜得尷尬,我沮喪地想著,為什麽會出醜?恨不得撞死自己!


    九爺忽地靠在輪椅上大笑起來,歡快的聲音在大屋中隱隱有回音,一時間滿屋子似乎都是快樂。我頭埋得越發低,羞赧中竟透出一絲甜,從沒聽到過他大笑的聲音,隻要他能經常如此笑,我寧願天天出醜。


    他掏出絹帕遞給我:“隨口一問而已,你竟然緊張得滿臉通紅,急出汗來,哪裏像聞名長安城的歌舞坊坊主?”


    我訕訕地將竹冊擱回架上,接過絹帕擦去額頭和鼻尖的汗珠。


    我的目光從架上的書冊掃過:“這些書都不是漢字的嗎?”


    九爺微一頷首,我轉開視線笑著:“我剛才看到你繪製的首飾圖樣,很漂亮呢!”


    九爺眼光從書冊上收回,凝視著我問:“你為什麽不問這些書是什麽?”


    我沉默一瞬後,輕歎一聲:“你也從沒有問過我為什麽會和狼生活在一起。為什麽生在西域,卻講得一口流利的漢語,反倒西域各國的話一句不會。每個人心中都有些事情在沒有合適的心情、合適的人時絕不想提起,如果有一天你願意告訴我時,我會坐在你身旁靜靜傾聽,若不願意,我也不想探詢。有一個人曾給我過一句話,隻認識他眼中的我,我想我也如此,我隻認識我心中的你。”


    九爺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推著輪椅從書架間出去,背對著我道:“很多事情究竟該如何做,我自己一直猶豫不定,所以也無從談起。”


    我的聲音很輕,語氣卻很堅定:“不管你怎麽做,我一定站在你這邊。”


    他正在推輪椅的手一頓,又繼續轉動著輪椅:“找我什麽事?”


    我道:“沒什麽特別事情,就是正好有空,所以來看看爺爺、風和……你。”出書房前,忽瞟到牆角處靠著一根做工精致的拐杖。是九爺用的嗎?可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用拐杖。


    我們剛出書房門,不知道觸動了哪裏的機關,門立即自動關上。我伸手輕推了下,紋絲不動,我以前以為竹館內所有的機關都是他為了起居方便特意請人設置的,今日才明白全都是他的手筆。


    他道:“一會兒我要出去一趟。”


    我忙:“那我不打攪你,我回去了。”


    他叫住我,想了一瞬,淡淡:“我去城外的農莊見幾位客人,你若有時間,也可以去莊子裏玩玩,嚐一嚐剛摘下的新鮮瓜果。”


    我抑著心中的喜悅,頭。


    石伯手中握著根黑得發亮的馬鞭,坐在車椽上打盹,九爺往日慣用的秦力卻不在,九爺還未話,石伯已回道:“秦力有些事情不能來。”


    九爺微下頭:“找別的車夫來駕車就行,不必您親自駕車。”


    石伯笑著挑起車簾:“好久沒動彈,權當活動筋骨。”石伯問:“是先送玉兒回落玉坊嗎?”


    九爺道:“和我一塊兒去山莊。”石伯遲疑了下,似乎想什麽,最後卻隻是沉默地一甩馬鞭,驅車上路。


    馬車出了城門後,越跑越快,我趴在窗口,看著路邊快速退後的綠樹野花,心情比這夏日的天更明媚。九爺也微含著笑意,目光柔和地看著窗外。兩人雖然一句話未,可我覺得我們都在享受著吹麵的風、美麗的風景和彼此的好心情。


    石伯低低了聲:“急轉彎,九爺當心。”著馬車已經急急轉進林子中,又立即慢了速度,緩緩停下。石伯的駕馭技術絕對一流,整個過程馬兒未發出一兒聲響。我困惑地看向九爺,手卻沒有遲疑,立即握住了係在腰間的金珠絹帶。


    九爺沉靜地坐著,微微笑著搖了下頭,示意我別輕舉妄動。在林子中靜靜等了一會兒,又有兩騎忽地從路旁也匆匆轉入林中,馬上的人看見我們,好像毫未留意,從我們馬車旁急急掠過。


    “裝得倒還像!”石伯一揮馬鞭,快若閃電,劈啪兩聲,已經打斷了馬兒的腿骨,兩匹馬慘叫著倒在地上。馬上的人忙躍起,揮刀去擋漫天的鞭影,卻終究技不如人,兩人的刀齊齊落地,虯髯漢子微哼一聲,石伯的馬鞭貫穿他的手掌,竟將他釘在樹上。


    我一驚,立即反應過來,石伯的馬鞭應該另有玄機,絕不是普通的馬鞭。另一個青衣漢子呆呆盯了會兒石伯手中的鞭子,神色驚詫地看向石伯,忽地跪在石伯麵前嘰裏咕嚕地起話來。被釘在樹上的虯髯漢子本來臉帶恨色,聽到同伴的話,恨色立即消失,也帶了幾分驚異。


    石伯收回長鞭,喝問著跪在地上的青衣漢子,兩人一問一答,我一句也聽不懂。九爺聽了會兒,原本嘴邊的笑意忽地消失,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吩咐道:“用漢語把剛才的話再一遍。”


    青衣漢子忙回道:“我們並非跟蹤石府的馬車,也不是想對石府不利,而是受雇查清落玉坊坊主在長安城的日常行蹤,伺機暗殺了她。”他著又向石伯連連磕頭:“我們實在不知道老爺子是石舫的人,也不知道這位姑娘和石舫交情好。若知道,就是給我們一整座鳴沙山的金子,我們也不敢接這筆買賣。”


    仿佛晴天裏一個霹靂,太過意外,打得我頭暈,發了好一會兒的蒙,才問道:“誰雇你們的?”


    青衣人聞言隻是磕頭:“買賣可以不做,但規矩我們不敢壞,姑娘若還是怪罪,我們隻能用人頭謝罪。”


    石伯揮著馬鞭替馬兒趕蚊蠅,漫不經心地:“他們這一行,不管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出雇主的來曆,其實就是了,也不見得是真的。既然是請人暗殺,自然是暗地裏的勾當。”


    我苦笑道:“也是,那放他們走吧!”


    石伯看向兩人,沒有話,兩人立即道:“今日所見的事情,我們一字不會泄露。”


    石伯顯然還是想殺了他們,握著馬鞭的手剛要動,九爺道:“石伯,讓他們走。”聲音徐緩溫和,卻有讓人無法抗拒的威嚴,石伯淩厲的殺氣緩緩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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