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玩著手中的毛筆,思量半晌,仍沒有一番計較。淘突然從窗外衝進來,直撲向我手,我趕緊扔筆縮手,卻還是讓它把墨汁濺到了衣袖上。謙輕輕收翅停在窗欞上,似乎帶著幾分無奈看著淘,又帶著幾分同情看著我。


    我怒抓住淘的脖子:“這是第幾件衣服?第幾件了?今日我非要把你這個‘白裏俏’變成‘烏鴉黑’。”隨手拿了條絹帕往墨盒裏一按,吸足墨往淘身上抹去。


    淘撲扇著翅膀,拚命地叫。一旁的謙似乎左右為難,不知道究竟該幫誰,“咕咕”叫了幾聲,索性臥在窗欞上,把頭埋在翅膀裏睡起覺,眼不見為淨。


    淘好像明白今日我是真怒了,反抗隻能加劇自己的痛苦,逐漸溫馴下來,乖乖地由著我把墨汁往它身上抹。我把它的大半個身子全塗滿墨汁後,才悻悻地放開它,案上已是一片狼藉。


    門口忽然傳來鼓掌聲:“真是精彩,欺負一隻鴿子。”霍去病斜斜地倚在門框上,正笑得開心。


    我氣道:“我欺負它?你怎麽不問問它平日如何欺負我?吃的穿的用的,有哪一樣沒有被它糟蹋過?”我正在那裏訴苦,淘突然全身羽毛張開,用力抖了抖身子,展翅向外飛去。我反應過來的一瞬,身子已經盡力向後躺去,卻還是覺得臉上一涼,似有千百滴墨汁飛濺到臉上。


    “淘,我非燉了你不可!”我的淒聲怒叫伴著霍去病的朗聲大笑,從窗戶裏飛出去,那隻“烏鴉”已變成了藍天中的一個黑。


    我背轉身子趕著用帕子擦臉,霍去病在身後笑道:“已經什麽都看到了,現在回避早遲了。”


    我喝道:“你出去!誰讓你進來了?”


    他笑著出了屋子,我以為他要離去,卻聽到院子裏水缸的舀水聲。不大會兒,他又進來,從背後遞給我一條已經擰幹的絹帕,我沉默地接過擦著臉。


    覺得擦幹淨了,我轉身道:“謝了。”他看著我,自己的耳下,我忙又拿了絹帕擦,然後他又指了指額頭,我又擦,他又指指鼻子,我正欲擦,忽地停了手,盯著他。


    他俯在案上肩膀輕顫,無聲地笑起來。我把帕子往他身上一摔,站起身,滿臉怒氣地:“你去和淘做伴剛合適。”


    他笑問:“你去哪裏?我還沒顧上和你正經事。”


    我一麵出門一麵道:“換衣服去。”


    我再進書房時,他正在翻看我架上的竹冊,聽到我的腳步聲,抬頭看著我問:“金姑娘,你這是想做女將軍嗎?”


    我從他手裏奪回自己抄寫的《孫子兵法》,擱回架上:“未得主人允許就亂翻亂動,人行徑。”


    他笑道:“我不是君子,你也不是淑女,正好般配。”


    我剛要回嘴,卻瞥到李妍走進院子。她看到有外人,身子一轉就欲離去。我拽了拽霍去病的衣袖,揚聲叫住李妍。


    李妍向屋內行來,霍去病定定看著她,一聲不吭,我瞟了他一眼道:“要不要尋塊帕子給你擦一下口水?”


    他視線未動,依舊盯著李妍,嘴角卻帶起一絲壞笑:“還撐得住,不勞費心。”


    李妍默默向我行禮,眼睛卻在質疑,我還未話,霍去病已經冷著聲吩咐:“把麵紗摘下來。”


    李妍冷冷地盯向霍去病,我忙向她介紹這個囂張的登徒子是何人。“霍去病”三字剛出口,李妍驚訝地看了我一眼,又看向霍去病,眼睛裏藏著審視和思量。


    我本有心替她解圍,卻又覺得不該浪費霍去病的這番心思,所以隻是安靜地站於一旁。


    李妍向霍去病屈身行禮,眼光在我臉上轉了一下,見我沒有任何動靜,遂默默摘下了麵紗。


    霍去病極其無禮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道:“下去吧!”


    李妍複戴上麵紗,向霍去病從容地行了一禮後,轉身離去。


    我問:“可有皇後初遇陛下時的美貌?”


    霍去病輕頷下首:“我不大記得姨母年輕時的樣貌,估量著肯定有。這倒是其次,難得的是進退分寸把握得極好,在劣勢下舉止仍舊從容優雅,對我的無禮行止不驚不急不怒,柔中含剛,比你強!”


    我冷哼一聲未話。


    他問:“你打算什麽時候把她弄進宮?”


    我搖搖頭:“不知道,我心裏有些疑問未解。如果她不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複,我不想摻和到她的事情中去。”


    霍去病笑起來:“你慢慢琢磨,心別被他人拔了頭籌。她的容貌的確是不凡,但天下之大,有了陳阿嬌之後有衛皇後,衛皇後之後還有她,你可不能擔保此時長安城中就沒有能與她平分秋色的人。”


    我笑著聳了聳肩:“你找我有正經事,什麽事?”


    他道:“你和石舫怎麽回事?”


    我道:“分道揚鑣了。”


    他道:“石舫雖然大不如前,但在長安城總還得上話,你現在獨自經營,心樹大招風。”


    我笑道:“所以我才忙著拉攏公主呀!”


    他問:“你打算把生意做到多大?像石舫全盛時嗎?”


    我沉默了會兒,搖搖頭:“不知道。行一步是一步。”


    他忽地笑起來:“石舫的孟九也是個頗有兒意思的人,聽公主,他的母親和陛下幼時感情很好,他幼時陛下還抱過他,如今卻是怎麽都不願進宮,陛下召一次回絕一次。長安城還沒有見過幾個這樣的人,有機會倒想見見。”


    我心中詫異,嘴微張,轉念間,又吞下已到嘴邊的話,轉目看向窗外,沒有搭腔。


    送走霍去病,我直接去見李妍,覺得自己心中如何琢磨都難有定論,不如索性與李妍推心置腹談一番。


    經過方茹和秋香住的院子時,聽到裏麵傳來笛聲。我停住腳步,秋香學的是箜篌,這應該是方茹,她與我同時學笛,我如今還曲不成曲、調不成調,她卻已很有幾分味道。剛聽了一會兒,她的笛聲忽停,我莫名其妙地搖搖頭,繼續向李妍兄妹的院子行去。


    剛走幾步,從李延年的院子中傳來琴聲,淙淙如花間水,溫暖平和。我歪著腦袋呆了一瞬,繼續走。琴聲停,笛聲又起。我回頭看看方茹住的院落,再看看李延年住的院落,看看,再看看,忽地變得很是開心,一麵笑著,一麵腳步輕輕地進了院子。


    屋門半開著,我輕叩下門,走進去。李妍正要站起,看是我又坐下,一言不發,隻靜靜地看著我。


    我坐到她對麵:“盯著我幹什麽?我們好像剛見過。”


    “等你的解釋。”


    “讓他看看你比那長門宮中的陳阿嬌如何,比衛皇後又如何。”


    李妍放在膝上的手輕抖一下,立即隱入衣袖中,幽幽黑瞳中,瞬息萬變。


    “我的解釋完,現在該你給我個解釋,如果你真想讓我幫你入宮,就告訴我你究竟是什麽人。我不喜歡被人用假話套住。”


    李妍道:“我不明白你在什麽。”


    我笑道:“我略微會觀一兒手相,可願讓我替你算一算嗎?”


    李妍默默把手伸給我,我握住她的右手:“掌紋細枝多,心思複雜機敏,細紋交錯零亂,心中思慮常左右矛盾,三條主線深而清晰,雖有矛盾最後卻仍一意孤行。生命線起勢模糊,兩支合並,你的父母應該隻有一方是漢人……”李妍猛然想縮手,我緊握住,繼續道:“孤勢單行,心中有怨,陡然轉上,欲一飛而起。”李妍再次抽手,我順勢鬆開。


    李妍問:“我何處露了行跡?”


    “你的眼睛非常漂亮,睫毛密而長,自然卷曲,你的肌膚白膩晶瑩,你的舞姿別有一番味道。”


    “這些沒什麽稀罕,長安城學跳胡舞的人很多。”


    我笑道:“這些不往異處想,自然都可忽略過去。中原百姓土地富饒,他們從不知道生活在沙漠中的人對綠色是多麽偏愛,隻有在大漠中遊蕩過的人才明白漠漠黃沙上陡然看到綠色的驚喜,一株綠樹就有可能讓瀕死的旅人活下來。就是所有這些加起來,我也不能肯定,隻是心中有疑惑而已。因為沙漠中有毀樹人,中原也不乏愛花人。我心中最初和最大的疑慮來自‘孤勢單行,心中有怨,陡然轉上,欲一飛而起’。”


    李妍問:“什麽意思?”


    “你猜到幾分《花月濃》的目的,推斷出我有攀龍附鳳之心,讓哥哥拒絕了天香坊,來我落玉坊,你的心思又是如何?如果你是因沒有見過我而誤會我,那我就是因見到你而懷疑你。那三千屋宇連綿處能給女子幸福嗎?我知道不能,你也知道不能,聰明人不會選擇那樣的去處,我不會選擇,為何你會選擇?李師傅琴心人心,他不是一個為了飛黃騰達把妹子送到那裏的人,可你為何一意孤行?我觀察過你的衣著起居、行為舉止,你不會是貪慕權貴的人。既然不是因為‘貪慕’,那隻能是‘怨恨’,不然,我實在沒有辦法解釋蕙質蘭心的你明明可以過得很快樂,為何偏要往那個鬼地方鑽。”


    我盯著她的眼睛看了一瞬,緩緩道:“十六歲,鮮花般的年紀,你的眼睛裏卻有太多冰冷。我從廣利處套問過你以前的生活,據他‘父親最疼妹,連眉頭都舍不得讓她皺。大哥也凡事順著妹。母親很少話,喜歡四處遊曆,最疼我,對妹妹卻很嚴格’。即使你並非母親的親生女兒,可你應該是幸福的。你的怨恨從何而來?這些疑問在我心中左右徘徊,但總沒有定論,所以今天我隻能一試,我氣勢太足,而你太早承認。”


    李妍側頭笑起來:“算是服了你,被你唬住了。你想過自己的身世嗎?你就是漢人嗎?你的膚色也是微不同於漢人的白皙,你的眼珠在陽光下細看是褐色,就是你的睫毛又何嚐不是長而卷。這些特征,中原人也許也會有,但你同時有三個特征,偏偏又是在西域長大。”


    我頭:“我仔細觀察你時,想到你有可能是漢人與胡人之女,我也的確想過自己,我的生身父母隻怕也是一方是胡人一方是漢人。不過我不關心他們,我隻知道我的親人是阿爹和狼,我的故鄉在狼群中,我的阿爹是漢人,阿爹我是漢人,我就是漢人。”


    李妍笑容凝結在臉上:“雖然我長得一副漢人樣,又是在中原長大,但我不是漢人,因為我的母親不允許,她從不認為自己是漢人。”


    我吃驚地道:“你母親是漢人?那……那……”李廣利告訴我,他們的母親待李妍嚴厲,我還以為因為李妍並非她的親生女兒。


    李妍苦笑起來:“我真正的姓氏應該是‘鄯善’。”


    我回想著九爺給我講述的西域風土人情:“你的生父是樓蘭人?”


    李妍頭而笑,但那個笑容卻是不盡的苦澀,我的心也有些難受:“你別笑了。”


    李妍依舊笑著:“你對西域各國可有了解?”


    怎麽不了解?幼時聽過太多西域的故事。我心中輕痛,笑容略澀地了下頭。


    西域共有三十六國:樓蘭、烏孫、龜茲、焉耆、於闐、若羌、且末、宛、戎盧、彌、渠勒、皮山、西夜、蒲犁、依耐、莎車、疏勒、尉頭、溫宿、尉犁、姑墨、卑陸、烏貪訾、卑陸後國、單桓、蒲類、蒲類後國、西且彌、東且彌、劫國、狐胡、山國、車師前國、車師後國、師車尉都國、車師後城國。


    樓蘭位於玉門關外,地理位置異常重要,不論匈奴攻打漢朝,還是漢朝攻打匈奴,樓蘭都是必經之地。因為樓蘭是遊牧民族,與匈奴風俗相近,所以一直歸依於匈奴,成為匈奴阻撓並襲擊漢使客商往來的重要鎖鑰。當今皇帝親政後,不甘於漢朝對匈奴長期處於防禦之勢,不願意用和親換取苟安,不肯讓匈奴擋住大漢向西的通道,所以派出使臣與西域各國聯盟,恩威並用使其臣服,樓蘭首當其衝。


    當年阿爹喜歡給我講漢朝當今天子的豐功偉績,而最為阿爹津津樂道的就是大漢天子力圖收服西域各國的故事。每當講起這些,阿爹總是一掃眼中的鬱悒,變得神采飛揚,似乎大漢讓匈奴稱臣隻是遲早的事情,可是同樣的事情到了九爺口中,除了阿爹告訴我的漢朝雄風,又多了其他。


    漢使者前往西域諸國或者漢軍隊攻打匈奴,經常要經過樓蘭境內名為白龍堆的沙漠。這片沙漠多風暴,風將流沙卷入空中,形狀如龍,故被稱作白龍堆,因為地勢多變,行人很容易迷路。漢朝不斷命令樓蘭王國提供向導、水和食物,漢使卻屢次虐待向導,樓蘭國王在不堪重負下拒絕服從大漢的命令,劉徹竟然一怒之下派刺客暗殺了當時的樓蘭國王。


    樓蘭夾在匈奴和漢朝之間左右為難。漢朝皇帝發怒時,樓蘭生靈塗炭,匈奴單於發怒時,樓蘭又首當其衝,甚至上演了為求得國家安寧,竟然把兩個王子,一個送到漢朝做人質、一個送到匈奴做人質的悲劇。


    其他西域諸國也和樓蘭差不多,在漢朝和匈奴的夾縫中心求存,一個不心就是亡國滅族之禍。


    九爺講起這些時,雖有對當今皇帝雄才大略、行事果決的欣賞,但眼中更多的是對西域國的悲憫同情。


    我盯著李妍的眼睛問:“你想做什麽?你肯定有褒姒之容,可當今漢朝的皇帝不是周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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