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得有些晚了,到落玉坊時日頭已掛得老高。紅姑正在看李妍教姑娘們跳舞,瞟了我一眼道:“你再不出現,我都要去報官了。”我沒有答理她,靜靜地坐下,仔細看著李妍的一舞一動。


    她盤膝坐在地上,隻是偶爾開口指幾句姑娘們的舞姿,一個隨意的示範,玉手飛旋處媚眼如絲。


    紅姑低聲道:“你什麽時候讓她上台?根本不需要任何噱頭,那些反倒拖累了她,就她一人足矣,如果再配上李師傅的琴音,那真是……”


    我打斷她的話道:“你從習練歌舞,也曾是長安城的大家,不覺得李妍的動作細微處別有一種異樣的風情嗎?”


    紅姑頭道:“不錯!我還看過她的幾個零碎舞步,她似乎將西域一帶的舞姿融合進了自己的舞蹈中,溫柔含蓄處又帶著隱隱的熱烈奔放。特別是她的眼神,我曾看過西域舞娘跳舞,眼睛熱情挑逗,勾人魂魄,於我們而言卻太輕浮,真正的舞伎不屑為之。但李妍做到了媚而不浮,眼神星星,欲藏還露,讓人心馳神往處,她卻仍舊高潔不染。”


    姑娘們向李妍行完謝禮後,陸續散去,從我們身邊經過時,都是躡著步子安靜地行個禮。


    李妍向我欠了下身子,坐在了我們對麵:“可請到許可金牌?”


    我一笑未回答她的話,側頭對紅姑道:“要你做一件正經事情。你收集一下石舫以前放棄的以及最近放棄的歌舞坊的情況,越詳細越好。嗯,還有其他你看著不順眼,有積怨的,都一並收集了拿來。”


    紅姑笑道:“真是不讓我失望。我已經琢磨好幾天了,這就吩咐人去,隻是錢從何處來?”


    我道:“加上落玉坊,我隻打算買四家,我們手頭已經有買兩家的錢,其餘的我自有辦法。”


    紅姑滿麵疑惑,卻沒有再多問,隻急匆匆地離去。


    李妍笑看著我,了頭道:“不急不躁,穩紮穩打,你我是你的知音,我倒是有些愧不敢當,隻要你願意,這長安城的歌舞坊遲早是你的天下。”


    我笑吟吟地:“該汗顏的是我,長安城的歌舞坊隻怕還看不在你眼中。”


    李妍道:“初次聽聞你的歌舞時,揣摩著你是一個有心攀龍附鳳的人,心思機敏,善於利用形勢,現在才知道你是真在做生意,其他不過都是你做生意的借力而已。入了這行的女子,不管內心是否真喜歡歌舞,最終目的都是希望擺脫自己的身份,你倒是做得怡然自得,你究竟想要什麽?”


    我道:“沒有你想得那麽複雜。我是個來去無牽掛的人,也沒有什麽權力富貴心,除非權力富貴能讓我快樂,否則金山銀山也許都抵不過大漠中的一輪圓月。我行事時心思千奇百怪,手段無所不用,但所要很簡單,我隻想要自己的心快樂,要自己關心的人也快樂。如果長安城不好玩,也許哪天我疲倦時就又跑回西域了。”


    李妍凝視著我道:“你似乎是一個沒有束縛的人,像天上的鷹,你應該飛翔的地方是西域,長安城也許並不適合你。”


    我笑看著她問:“你去過西域嗎?似乎很喜歡的樣子。”


    李妍嫣然笑道:“倒是想去,可是沒有。隻是從聽爹爹講過很多關於西域的故事。”


    紅姑滿臉又是喜色又是焦慮地飛奔進來,我笑嘲道:“最注重儀容的人今日怎麽如此不顧形象?被你訓過的婢女該偷笑了。”


    紅姑道:“現在沒工夫和你計較,平陽公主的家奴剛來過,吩咐我們心準備,公主一會兒要來。”


    我“哦”了一聲,無所謂地:“怎麽準備,要我們都到門口跪著迎接嗎?口中三呼‘千歲,千歲,千千歲’?”


    紅姑拽著我站起:“你快兒起來,我已經命婢女準備了衣服首飾,趕緊裝扮起來。”


    我被紅姑強行拖著向外急速行去,隻能扭著頭對李妍道:“你回去請李師傅也準備一下。”李妍眼睛一亮。


    我看著台麵上攤開的一堆首飾,叫道:“需要用假發髻嗎?再加上這些金金銀銀玉玉的,我還走得動路嗎?”


    紅姑理都不理我,吩咐園子裏專管梳頭的王媼拿出全副身手替我梳頭。王媼拿著篦子蘸了榆樹刨花水先替我順頭發,一束束繃得緊緊的,疼痛處,我的眼睛眉毛皺成一團。


    王媼慈眉善目地解釋道:“緊著刮出的發髻才油光水滑,紋絲不亂。”


    我卻覺得她麵目猙獰,吸著冷氣道:“快兒吧!殺人不過頭地,你們這哪裏是梳頭,簡直堪列為酷刑。”


    紅姑道:“我去請客人們都回去,順便命人打掃屋子,換過紗帳,好熏香。”著就要出去。我忙示意王媼停一下:“你打算如何和客人?”


    紅姑道:“這有何不好,就公主來,一來替我們宣揚了名聲,二來任他是誰也不敢有異議。”


    我道:“不好,你找個妥當的托詞把他們打發走,這次的錢全部退給他們,然後再答應他們下次來園子,一應費用全免。”


    紅姑皺了下眉頭,我道:“舍不得錢,掙不到大錢。公主的威勢我們自然要借助,但不能如此借助,有些仗勢欺人了,傳到公主耳中不是好事。”


    紅姑笑道:“好!都聽你的。”


    臨走時,她又對王媼道:“仔細梳,我去去就回。”


    一個梳頭的王媼和三個婢女,花了一頓飯的時間才替我梳好發髻,又服侍我穿紅姑拿出的衣服。


    “長裙連理帶,廣袖合歡襦。烏發藍田玉,雲鬢玳瑁簪。雪臂金花釧,玉腕雙跳脫。秀足珍珠履……”


    我口中喃喃自語著。我也許的確是家子氣,已經被珠光寶氣熏得頭暈目眩,紅姑什麽就是什麽,我懷疑她是否把自己的全副家當都放在我身上了。


    我無力地:“可以了吧?你得讓我想想待會兒見了公主什麽……”正在上下打量我的紅姑一聲驚叫,指著我的耳朵喝道:“摘下來!”


    我摸了下耳朵,上麵戴著一個的銀環,立即聽話地拿了下來。紅姑在她的妝奩裏翻弄了會兒,取出一副沉甸甸的金絡索。看來還得加一句“耳中雙絡索”。


    紅姑親自替我戴好,一麵絮絮道:“妝奩是唯一完全屬於女子的東西,我們真正能倚靠的就是它們,美人顏色男子恩,你如今有些什麽?”


    我隻知道頭,她還要仔細看我,我忙步跑著逃出了她的魔掌。心靜下來後,忽覺得如此盛裝有些不妥當,轉念一想,算了,都折騰了這麽久,公主應該要到了,沒時間容我再折騰一次。


    園內閑雜人等都已經回避,我立在門口,安靜地等著這個一手促成衛氏家族崛起、陳皇後被廢的女子。


    公主的車停在門前,立即有兩個十七八歲的侍女下車,我躬身行禮。她們看到我的裝扮,臉上閃過一絲驚訝,立即又流露了滿意之色,向我微露了笑意。看來紅姑的做法也對,人的衣冠人的禮。


    兩個女子侍奉公主下車,一身華服的平陽公主立在了我麵前,眉梢眼角處已有些許老態,但儀容豐贍華美,氣質雍容優雅。


    她柔聲道:“起來吧!今日本宮是專來看歌舞的。”


    我磕了個頭,起身領路,恭敬地道:“專門辟了靜室,歌舞伎都在恭候公主。”


    方茹、秋香見到公主很是拘謹,公主賜她們坐時,她們猶豫著看向我,我微了下頭,她們才跪坐下。李延年卻是不卑不亢,恭敬行禮,坦然坐下。公主不禁多看了他一眼,我立即道:“這是操琴的樂師,姓李名延年。”


    公主了下頭道:“開始吧!”


    我道:“這套歌舞比較長,平日我們也是分幾日唱完,不知道公主的意思是從頭看,還是指定一幕呢?”


    平陽公主看著已經站起的方茹和秋香道:“就揀你們最拿手的唱吧!”方茹和秋香忙行禮應是。


    秋香先唱,是一幕將軍在西域征戰時,月下獨自徘徊,思念公主的戲。秋香的文戲的確比她的武戲好很多,但更出彩的是李延年的琴聲。


    這是我第一次命李延年為客獻曲,而且特地用了獨奏,因為以他的琴藝,整個落玉坊沒人可以與之合奏。


    弦弦思念,聲聲情,沙場悲壯處,纏綿兒女情,彼此矛盾又彼此交映,秋香在琴聲的引領下,唱得遠遠超出她平日的水平。


    方茹與秋香合唱一幕送別的戲,方茹這幕戲本就唱得入木三分,再加上李延年的琴聲,立在公主下首的兩個女子眼眶都有些發紅。公主的神色也微微有些發怔。


    方茹和秋香還未唱完,門就被人拉開,公主的仆役道:“霍少爺求見公主。”話音未落,霍去病已經大大咧咧地走了進來。公主笑道:“你還是這急脾氣,被你舅舅看見又該你了。”


    霍去病隨意行了個禮,笑著坐到公主下首:“他他的,我做我的,實在煩不過,躲著兒也就行了。”


    公主道:“躲著兒?你多久沒有來拜見你舅舅了?我怎麽記得就過年時你來拜了個年,日常都專揀你舅舅不在時來,這都快半年了,好歹是一家人,你……”


    霍去病忙連連給公主作揖:“我的好公主舅母,您這就饒了外甥吧!進宮被皇後娘娘,怎麽連一向對我好的舅母也開始我了?以後我可不敢再去舅母家了。”公主搖搖頭,繼續聽歌。


    公主一扭頭,霍去病的臉立即從陽春三月轉為寒冬臘月,冷著臉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最後狠狠地盯向我的眼睛。


    我裝作沒看見,側頭看向方茹她們,他的目光卻一直都沒有移開。好不容易挨到方茹唱完,方茹、秋香、李延年三人都跪在下麵等候公主發話,他的目光才移開。


    “唱得很好,琴也彈得好,不過本宮不希望這出歌舞再演。”方茹、秋香聞言,臉上血色立即褪去。


    公主看向我,我忙起身跪到公主麵前磕頭:“民女謹遵公主口諭。”


    公主笑著了下頭,揮手讓方茹她們退下。她細細看著我,頭讚道:“好一個花容月貌,偏偏還有一副比幹心腸,也算有勇有謀……”


    霍去病起身走了幾步,挨著我並排跪在公主麵前,打斷了公主的話:“去病要給公主請罪了。”著請罪,臉上神色卻仍是毫不在乎。


    公主驚訝地笑道:“你也會有錯處?你們去看看今日的日頭是否要從東邊落了。”兩名侍女行禮應是,低頭退出了屋子。


    “此事來話長,還要從去病和這位金姑娘初次相識講起……”霍去病一麵話,一麵在袍袖下探手來握我的手。


    漢朝服飾講究寬袍大袖,我們垂手跪下時兩人的衣袖重重疊疊在一起,正好方便了他行事。我驚覺時,他已經碰到我的手指,我立即曲中指為刺去壓他的曲池穴,他笑對著公主話,手下反應卻很是迅速,避開我中指的一瞬掌壓我掌心,然後立即合攏將我的手收到了他掌中。


    他還挺得意,笑著側頭瞟了我一眼,手輕捏了下我的手。我抬頭看向公主,公主正聽到緊張處,盯著霍去病,眼睛一眨不眨,似乎她也正在被沙盜長途追擊,生死一線。


    我撤了力氣,手放軟盡力縮向他掌中,他話的聲音微微停頓了一下,側頭微帶納悶地看了我一眼。


    我低垂著頭跪著,一動不動,慢慢但用力地把我的指甲掐向他手心,拜紅姑所賜,我有三個指頭是纖纖玉指長。他眉頭皺了下,我嘴角含著絲笑,倒看你忍得了多久。


    “……可我們又迷路了,沙漠中沒水又不認識路,肯定是九死一生的……哎喲!”他忽地一聲慘叫,公主正聽得入神,被他一聲慘叫嚇得差兒跳起來,我也被他嚇得手一抖,緊張地看向公主,再不敢用力。


    公主驚問道:“怎麽了?”


    霍去病依舊握著我的手不放:“覺得好像被一隻心腸歹毒的蠍子咬了一口。”


    公主一驚就要起身,我忙回道:“這屋子裏著熏香,公主來前又特意仔細打掃過,任何蟲蟻都絕不會有。”


    公主仍舊是滿麵驚色,想起身的樣子。我無奈下,求饒地看了霍去病一眼,輕輕捏了下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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