黴味、穢物和腐屍融合而成的可怕惡臭,在暗不見天日的牢房裏發酵,陰風陣陣,吹得她打從骨子裏發冷,全身顫抖。


    雙手被吊高,鐵鏈卻故意停在讓她坐也不是、站也不行的長度,形成一種長時間的肉體折磨。她的頭發淩亂,穿著一套破爛的囚衣,身上有多處不會死人,但磨人心神的刀口子,兩頰因為不吃不喝而凹陷消瘦,唯一還像人的部分,大概就是留有一口氣了。


    驀地,沉重鐵門下方的送飯口被推開,某個不甚光滑的圓形物體滾了進來,碰到她的腳尖後停止。沒怎麽聚焦的眼睛掃過鐵門上方的窺視口,從透進來的昏暗光亮可以想見又有人在那裏觀察她的一舉一動。她閉上眼睛,不去看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


    那是她的同胞,而這個牢房裏早已堆滿了他們的首級。


    「你逃不掉的。」窺探者的嗓音好比毒蛇濕冷的吐信聲,充滿了邪惡。


    她無動於衷。


    「像你這樣的人,絕對不會有未來的。」窺探者又說,像是非常享受用惡毒的言語傷害她。


    她緊緊閉著眼,希望能沉睡,卻也明白如果睡著了,將被用各種無法想像的酷刑叫醒──他們正希望她痛不欲生。


    她是崑侖血脈。


    自從崑侖大敗後,他們成了鸞皇的眼中釘,用盡各種殘虐無道的手段,非要除之而後快。


    天下學者說客和諸子百家都曾撻伐鸞皇殘忍的行為,但是身為崑侖血脈的她不認為這麽做有錯。


    鸞皇是聰明的,因為隻要有任何一個崑侖血脈存活下來,都會奮不顧身的為複興崑侖族,召喚崑侖從幽冥中蘇醒為己任。真正的崑侖血脈和那些曾為崑侖手下大將的異姓將軍不同,他們是真正效忠崑侖,永不背叛。


    「你們這批,就剩你了。」窺探者說。


    她細微的抽動了一下。


    窺探者發現了,更愉快的說:「知道嗎?兩天前,在常應那裏捕捉了另一批崑侖血脈,在押解回少陰的途中,竟集體投烏江死了,這真是令人感到可惜。」


    她開始忍不住顫抖,憤怒又悲痛的顫抖。


    崑侖族和鸞族不同,他們全都因為最初的鸞所下的詛咒而不諳水性,一旦跳入水中,隻有死路一條。但……也許死了才好,押進這裏,隻有焠心煎熬。


    「如果沒記錯的話,你就是崑侖血脈的最後一人了。」窺探者惡心的聲音繼續荼毒她的心,「直到剛才刑室裏的最後一個咽下最後一口氣,無法聽他恐懼的尖叫,實在令我感到可惜,不過算是做做好事……你想要留下他的哪一部分?說出來,我就切下來給你。倘若你無法決定,那麽我就每半刻鍾送來他的身體給你,先是頭發,然後是指甲、四肢、耳朵、眼珠、髒器……」


    她悲憤的喘息,惡狠狠的瞪著窺探者。


    實在奇怪,都已經在這裏待了好幾天了,怎麽還沒習慣這種惡意和絕望?明明早已沒有未來了,還有什麽好難過的?希望這種東西,是給有明天的人啊!


    忽然,窺探者似乎被什麽影響,迅速回頭,話才剛出口,「誰……」然後就沒了聲音。


    她一愣,猶帶怒意的雙眼盯著那被打開的厚重鐵門,見到那抹堵住了整個門框的高大身影,以及倒在他腿邊、屍首分離的窺探者,雙肩不自覺的鬆懈,喉嚨隨即緊縮。


    「你為何要來?」凝視男人,她嗓音乾啞的問。


    男人沉默且迅速的走進牢房,解開她雙手的束縛,然後背對著她蹲下。


    「上來。」他的聲音回蕩在牢房之中。


    她愣愣的注視那寬闊的背影,沒有依言照做。


    他也非常有耐心,就這麽半跪著等她。


    不該呀!他來救她,等於是對鸞皇宣示叛心啊!


    「你這麽做,會害死自己和家族的……」她喃喃。


    「即使所有的人都背叛崑侖,我不會。」這是向來寡言的他少數開口說超過十個字的句子。


    良久,抵不過他無聲的固執和堅持,再也支撐不住的她趴上了他的背。


    興許……她暫時還可以企盼未來。


    ※※※


    她叫雁奴,但雁奴不是她的名字。


    見過雁群夜宿沙渚,圍在大雁外圍,戒備敵人襲擊的孤雁嗎?那就是雁奴。


    相同的,在大陸上所謂雁奴者,指的是崑侖發明的鴻雁陣兩側外圍防禦襲擊的弓箭隊,因為鴻雁陣正是崑侖研究雁群活動型態所創造出來的。


    所以雁奴不隻一人……曾經。


    隱蔽的山林裏,有一道急促的步伐在奔走。乍聽之下,步伐好像沉重無序,但隻是因為趕路的人背上還背著另一個人的關係。


    「快!崑侖血脈在那兒!快追!」


    「西南方,往西南方跑去了。」


    被背著的雁奴往後瞧,後頭的追兵身影越發清晰可見。


    她知道,後方是一整隊的鸞皇精兵在追捕他們。


    「長孫,這樣下去,我們都難逃一死,放我下來,你自己逃吧!」雁奴轉回頭,對著背著腳被砍傷的自己的長孫長睦急喊。


    窮兩人之力,也奈何不了兩萬精兵。


    長孫長睦隻有分神轉動深邃的眼睛,尋找去路,甚至沒有回頭看她,腳步一旋,踏上了野獸才會走的小路,繼續遁逃。


    雁奴看了正前方一眼,越發驚慌失措,「長孫,你怎麽這麽固執?快放我下來!快啊!」


    沙……


    驀地,長孫長睦在一個山洞前急急停下腳步。


    雁奴往後一看,底下是深不見底的黑洞,隱約能聽見水流聲。


    他抽出細繩,把她綁緊,「這裏我來過,山洞內走幾步就是個踩不著底的水潭,不會有野獸或是人埋伏,隻要我不轉身,他們也莫可奈何。」


    「我們要從山洞逃走?」那樣不行的!


    「看情況。」長孫長睦冷冽的眸子掃過她慌亂的神情,「一旦我守不住了,就順著水流往下走,那裏有路。」


    隻是比較難走,他也不認為帶著腳受傷的她泡水是件好事。


    「我不諳水性!」雁奴惴惴不安的望著他。


    長孫長睦又看了她一眼,「我不會放開你。」


    然後他沒有再說話,因為樹叢中竄出滿山遍野的兵卒。


    越過他,雁奴看見了當下的情況,強自鎮定的開口,「如果要打,我也一起。」


    她知道自己一定撐不了多久,然則她一死,他也不得不放棄離開,如此一來,他還可以去救她的其他族人。


    長孫長睦不語,抽出一把短匕首,這是他身上唯一的武器,直視四周湧聚的兵卒,偏冷的沉練黑眸堅毅不移,佇立在原地的雙腳彷佛被什麽看不見的力量定住,文風不動。


    瞬間,雁奴明白他絕對不會那麽做。


    「上!」沉著的命令,顯示追來的兵卒訓練有素。


    長孫長睦以一隻手、一把短匕首,對抗那些眼神帶著殺意,動作透露出訓練精良的敵人。


    雁奴隻看得見那不知表情的後腦勺,從沒如此害怕過,但怕的不是自己,而是怕這個用行動表現出願意為她送命的男人會死在這裏。


    許多敵人靠近他,又被打飛出去,有些乘隙想要抓她,他便以匕首去擋,任由攻擊落在自己身上。


    雁奴怕拖累了他,隻能緊緊的抱著他的身軀,把自己縮到最小,以求不妨礙他。


    這一刻,他們彷佛共用一條生命。


    「求求你,別那麽執著……」她沉重的低喃,聲音由他的背部傳達至他的耳中。


    她已經習慣了自己一個人,就算死也不怕獨行。


    長孫長睦不知是否因為她的話而分神,連吃了數招,被往山洞裏推。


    「隻要我在,誰也別想動你一根寒毛。」他腳下一滑,感覺自己正站在水潭的邊緣。


    她聽見他說的話,雖然聯係彼此的隻有一條不夠粗的繩索,一股莫名的信任和希望在心底升起,原本要他放棄的話到了嘴邊,怎麽也說不出口。


    她還能有所期待嗎?


    雁奴正欲張嘴,隨即驚見前方湧上了新的敵人,刀、矛、劍對著長孫長睦襲來。


    他迅速回頭,眼神依然堅毅,卻也帶著詢問。


    之後,她感覺自己往後墜入了冰冷黑暗的深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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