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一點的醫院, 除了急診部還不時有點動靜之外,都沒了聲息。醫院裏的安靜, 總帶著那麽點兒冷颼颼的感覺,好像總不知從哪裏透進來一股股涼風, 哪怕現在是盛夏。


    沈固和鍾樂岑攙扶著吳軾從病房裏出來,三人手裏都拿著一根白蠟燭。走廊裏空無一人,值班室半掩著門,幾個小護士撐著沉重的眼皮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並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三個人這時候跑到了走廊裏來。


    "吳伯伯,等一會兒您要喊鄭立的名字。因為您看不見魂魄,所以您得戴上我這副眼鏡。但是戴上之後, 您會看到很多東西, 不管看見了什麽,都別害怕,您隻管跟鄭立說話就行了。醫院裏的魂魄最多,但一般都不害人。”


    吳軾點了點頭, 接過鍾樂岑的陽燧鏡, 微微抖著手戴上了。鍾樂岑點起三根白蠟燭,三人沿著走廊慢慢地走,吳軾開始輕聲呼喊:"小立,鄭立--”


    輕輕的呼喊聲傳出去,像一陣風吹動了水麵似的,空蕩蕩的走廊裏從地板和牆壁裏霧氣似地冒出一團團人形、半人形的東西。吳軾雖然已經做了心理準備,仍是驚了一下。沈固皺眉看看四周, 問鍾樂岑:"是喊鄭立,這些--東西出來幹什麽?”


    "看熱鬧。”


    沈固無語。身體完整的也就罷了,有些都隻剩下半截身體了,有的已經淡得快透明了,還改不了愛看熱鬧的習慣麽?


    "小立,小立--"吳軾呼喚著穿過走廊,前麵就是醫院的小花園了。吳軾看看鍾樂岑,鍾樂岑示意他繼續往前走。於是三人走出燈光明亮的大廳,走進黑暗的花園。


    說是黑暗,但大樓的燈光還是可以照過來,不過那黯淡的燈光,加上三人手中晃動的燭火,隻是把一切照得更陰森罷了。唯一的好處就是跟著他們進入花園的鬼魂少了很多。


    "小立!"吳軾突然叫了一聲,沈固一抬頭,就看見花壇邊上飄著個白影,雖然有些模糊,但看得出來就是鄭立。吳軾有些激動地往前走了一步,鍾樂岑立刻攔住他:"您別靠他太近!"這麽大年紀了,雖然曾經是軍人,陽氣比一般的人重,但畢竟是行將就木的老人,如果被陰氣衝了,至少也是大病一場,身體根本受不了。


    鄭立慢慢地向前走了幾步。說是走,其實腳根本不沾地,就是在飄。他用眼睛陰森森地盯著吳軾,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你為什麽還不死?”


    吳軾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鍾樂岑冷笑了一聲:"你被人騙了還不知道嗎?吳伯伯不會死,倒是你,會死在他前麵。”


    "什麽?"鄭立的眼珠滯澀地轉向鍾樂岑,眼裏的刻毒卻極為清楚,"你們是什麽人?”


    "我們是什麽人你不用知道。不過我們卻知道給你這個盤子的人是誰。他姓左,對不對?做這個盤子的是個女人,姓謝,叫謝竹君。估計你可能還不知道,謝竹君是個鬼。哦不,你看見她的時候,她應該還披著一張人皮。”


    鄭立怔了一下。聽到鍾樂岑說什麽披著人皮的時候,他明顯有些變色:"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來處理這個盤子的人。"鍾樂岑拿出盤子亮了一下,"你就是用這個盤子來害吳家的是吧?那姓左的有沒有告訴過你,你要付出什麽代價?你覺得那九個桃子代表吳家的九個人麽?其實他是把你也算進來了!”


    鄭立表情抽搐了一下:"隻要他們死,付出什麽代價我都願意!”


    "我看你是腦子有點毛病。"鍾樂岑毫不客氣地說,"吳家對你怎麽樣?你為什麽要害他們?還有,"他把盤子舉高點,"你知道你為什麽能害到吳家人嗎?你仔細看過這個九桃盤嗎?吳伯伯是樹,他的兒女後代就是樹上的果實。本來你隻是個養子,跟吳家沒有血緣關係,根本不是一棵樹上的果實。你能害到吳家人,正因為吳伯伯打心裏把你當成親生兒子來疼愛,才有超越血緣的關係。換句話說,如果吳伯伯或者吳家人對你有一點兒隔閡,你今天根本害不到人。”


    沈固斜眼看鍾樂岑一眼--是這麽回事麽?


    鍾樂岑也斜眼回看--先騙騙他唄!


    鄭立緊握著拳頭,終於嘶吼起來:"他是假的,全是假的!就是他害死了我爸爸!然後我媽媽也走了!這都是他害的!是他指揮的那次行動,我爸爸才死的!”


    吳軾終於開口:"是,那次行動,我也有責任。”


    "吳伯伯!"鍾樂岑皺眉看他。這老頭,知不知道這樣一說,鄭立會更憤怒?


    "沈固--”


    "明白。"沈固往前走了一步,擋在吳軾身前。果然,鄭立聽了吳軾的話就想衝上來,但懾於沈固身上的煞氣,終於還是不敢輕舉妄動。


    吳軾沉重地歎了口氣,繼續說:"但是如果你爸爸願意,他當時本來不用死的。”


    "什麽?"鄭立麵容扭曲,根本聽不進去,"你別想掩蓋事實!”


    吳軾看著他:"你那個時候還小,不過,你家裏是怎麽個情況你也明白。你爺爺去世之後,家裏欠了不少錢吧?那你要買貴一點的東西的時候,你爸爸的錢是怎麽來的?”


    鄭立愣了一下。那時候他確實還不大,所以有的時候還不懂事,看到別人上籃球班都有那麽好的鞋,他也回家跟媽媽說想要一雙。他還記得當時他媽媽拽著他就去找爸爸,然後大聲對剛剛下班的爸爸大叫大喊,讓他想辦法給兒子弄鞋來。當時他很害怕,害怕聽見媽媽大喊大叫,也害怕看見爸爸抱著頭坐著的樣子,於是他偷偷溜走了。但是過了幾天,爸爸給他拿了一雙鞋來,嶄新的,很好的耐克鞋。他很喜歡,可是媽媽又跟爸爸吵,嫌他買那麽貴的鞋子,可是晚上吃飯隻能吃青菜……


    "……是,怎麽來的?"他無法想像爸爸會用什麽不正當的辦法弄錢。在他心目中,他爸爸那麽正派,左鄰右舍都說他是個好警察。人家說警察也有敗類,跟黑社會沒啥兩樣,可是沒人說他爸爸不好,再挑剔的人,也不能說他爸爸不是個好警察。


    吳軾長歎一聲:"他,賣了一點收繳來的搖頭丸。"如果不是事情逼到眼前,他想把這個秘密埋一輩子的。他知道鄭家當時是什麽情況,但是他的幫助很有限,直到人死了,他把鄭立接回家去,其實也有幾分悔恨。如果當時他多接濟一下鄭家,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養鄭立的時候他的經濟條件也不是十分好,何況已經有三個孩子了,再加一個半大小子,花費確實不少。好在他老婆確實是個好女人,雖然心裏可能也有點埋怨,但對鄭立跟對自己的孩子一樣,從來沒偏袒過誰。


    鄭立愣了幾分鍾,突然大聲吼叫起來:"你胡說!你胡說!"不過嘴上雖然這麽喊叫,他心裏卻覺得害怕。因為他隱隱約約地覺得,吳軾說的,是真話。他想衝上來掐住吳軾的脖子,好叫他再也別說出一個字,但是他腿發軟,簡直邁不動步子。一定是,一定是那個姓沈的攔在前頭的原因,如果隻有吳軾一個人,他立刻就能上去!一定的!


    "你,你有本事,就別帶人來……"雖然是盡量放大嗓門,可是他自己都覺得沒有底氣。難道說做了鬼,底氣也沒了?做了鬼?鄭立低頭看看自己飄在半空中的雙腳,突然明白過來,敢情,自己這已經是死了?那個姓左的給他盤子的時候,可並沒說過他也會死啊!


    "鄭立,吳老先生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想來你自己心裏也有數。"沈固警惕地盯著這個看起來隨時會發瘋的魂魄,手裏暗暗握住了金鐵之英,"你父親是個好警察,正因為他是個正直的人,才會因為自己的違法行為內心歉疚。他選擇在執行任務的時候死去,既是為了保護同事,也是為了贖罪。如果不是他自己抱了必死的想法,他可以不用死的。但是你願意他沒有內疚地死去,還是願意他背負著沉重的心理負擔活著?”


    鄭立緊緊地攥著拳頭,霧氣一樣的身體一會清晰一會兒模糊,顯示出他心裏激烈的思想鬥爭。沈固趁熱打鐵:"本來,如果吳老先生同意,我們是可以先處死你的。忘記告訴你,我是特別事務科的人,你大概沒聽過這個名字,但我可以告訴你,我們有權利處理像你這樣用詛咒害人的人,就好像警察在特殊情況下可以擊斃殺人拒捕的逃犯一樣。如果我們先處理了你,這個詛咒就會中斷,至少現在吳家還沒有發病的人是安全的。但是吳老先生不肯,他要跟你談談,因為他希望你自己想通了撤消這個詛咒,他不想你死。”


    鄭立愣在那裏,不敢置信:"為什麽,不想我死?我,我殺了大哥。”


    沈固一聽他還叫吳家老大做"大哥",暗想這事有門,正準備再說幾句,吳軾忽然說:"沈警官,小鍾醫生,讓我單獨跟小立說說話吧。”


    "吳伯伯!"鍾樂岑不同意地皺起眉。但吳軾堅持:"這是我們父子之間的事,讓我們自己解決吧。”


    沈固輕輕拖了鍾樂岑一下,退到遠一點的地方。在那裏他們聽不見吳軾和鄭立說什麽,但能看見他們的動作。反正金鐵之英是能遠距離出擊的,如果鄭立想幹什麽,他也來得及保護吳軾。


    "你說,吳伯伯會跟他說什麽?鄭立會放棄嗎?螟蛉之子,果蠃負之,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麽?其實果蠃是把螟蛉的幼蟲捉去當食物的。我想鄭立這些年,說不定就是這麽惡意揣測著吳家。積怨已久,能談得好麽?”


    "我看會的。你看,他管吳家老大還叫大哥,說明他下意識裏還是把吳家人當做親人的。他自己應該也知道,就算吳軾對他父親的死有責任,吳家的孩子也沒責任。”


    鍾樂岑仍然是擔心:"萬一說崩了,他對吳伯伯動手怎麽辦?雖然說是個魂魄摸不到任何東西,但吳伯伯年紀大了,陰氣衝了也是挺要命的。”


    沈固拍拍他:"有我呢。放心。”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緊盯著吳軾和鄭立。不知道吳軾說了些什麽,但鄭立臉上的表情漸漸地變化著,隻是這花園裏太黑,隻有吳軾手裏那一支白蠟燭照著,鄭立又是個魂魄比較模糊,饒是沈固眼力超群,也不是怎麽很能看清楚。


    鍾樂岑把盤子拿在手裏看著,歎氣說:"這個左穆,還真是會利用人心。要是沒他,鄭立就算心裏怎麽怨恨,也不可能殺了吳家人吧?”


    沈固皺了皺眉:"這事鬧大了。前麵冰冰和小溪的事,至少還沒出人命,這次,吳家已經死了一個了。我那報告打上去,也該批複了吧?我就奇怪了,東方家怎麽也是五大世家吧,五大世家的人喪了陰眼,特事科也不覺得算個事?”


    鍾樂岑歎了口氣:"東方辰的事……其實,我早就猜到不會算什麽大事。”


    沈固一揚眉:"什麽?東方辰的眼睛這就算是瞎了,怎麽還不算大事?上一次路謹隻是個普通天師吧,張家不就派人過來了麽?”


    鍾樂岑搖了搖頭:"不是那麽回事。我告訴你,東方辰從小就被視為異類,本來東方家擅長的是卜筮之術,可是東方辰卻偏偏弄出個陰眼來。東方家的地位吧,在五大世家裏是比較特殊的,你說他們有能力吧,他們不能捉妖不能驅鬼;說他們沒能力吧,他們可以知未來事。但是這種能力又不能多用,因為天機不可泄漏。所以說,東方家雖然有東方朔從漢武時期就流傳下來的地位,卻不怎麽很掌實權。可是東方辰這一對陰眼,卻是十二分有用,十四歲就進了特事科做了指導人。連帶著東方家的人也開始分流實權。上頭的人雖然用她,可是心裏也……”


    沈固聽幾句就明白了:"所以這次東方辰失去了陰眼,有些人還覺得好?”


    鍾樂岑沉重地點了點頭:"天師行裏,也跟所有的行業一樣,明爭暗鬥很厲害。我想現在特事科沒有專門派人來增援,一是因為受傷的是東方辰,二是因為--濱海的特事小組,是你負責,而你沒有任何背景,甚至身份還是個走舍之人。如果特事科手上有閑人,當然會派個人情,但如果沒有,他們也就不費這個心了。天師行裏聽起來人不少,其實真正頂事的並不很多。中國這麽大,需要的人手當然不少;再說以你的能力,如果你都頂不住,那派來能幫上忙的人也就不多了。一來費勁,二來不熱心,你的報告遞上去,這麽些日子都沒回複,就是這個原因了。”


    沈固沒說話。這種事,什麽地方都有,天師行,看來也未能免俗。


    鍾樂岑輕輕拉了他一下:"算了,別想了,隻要咱們能治好東方辰的眼睛,我看特事科裏的位置,她也不稀罕。”


    沈固點了點頭,正想說話,鍾樂岑手裏的盤子突然毫無預兆地碎了。光潔的盤麵上,裂紋像蜘蛛網一樣延伸開來,速度之快,鍾樂岑隻來得及啊了一聲,盤子就變成了數十塊碎片,從他手中墜落在地。沈固一伸手,撈住一塊,匆匆瞥了一眼,果然又是沒有胎骨的。不過他還沒怎麽看清楚呢,就聽鄭立一聲驚叫:"爸爸!"抬頭一看,吳軾手抓著胸口,正倚著拐杖慢慢向後倒下去。鄭立伸手去扶他,但他現在隻是個魂魄,吳軾的身體穿過他的手臂,跌倒在地上。


    沈固一個箭步過去,但吳軾已經雙眼緊閉地倒在地上,蠟燭跌落在一邊,燭火居然還沒有完全熄滅,照著吳軾蒼白的臉和發青的嘴唇。鍾樂岑一驚:"吳伯伯是心髒病,別動他!快,快叫醫生啊!”


    吳軾勉強把眼睛睜開一線,嘴唇顫抖著,但喉嚨裏隻能發出絲絲拉拉的倒氣聲。沈固本來要起身去叫醫生,吳軾的手卻緊緊抓住他的衣角,嘴唇勉強動著。沈固低頭辨認著他的唇形:"別,告訴,孩子……您是說,這件事不要告訴吳女士他們?”


    吳軾艱難地點點頭,目光看向呆立在一邊的鄭立,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動著嘴唇說出最後一句無聲的話:"小立,是個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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