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樂岑正在家裏拿著幾塊破瓷片子對著光猛照。湯圓咪嗚咪嗚地在他腳邊蹭, 絲毫沒有犯了錯誤的自覺。沈固伸手捏著它頸後提起來:"小子,瞎蹦達什麽, 闖禍了吧?”


    湯圓扭動兩下,從他手裏跳下來, 爬到鍾樂岑腿上,拿頭去蹭鍾樂岑的手,擺出一副很無辜的模樣。鍾樂岑無奈地拍拍它的腦袋,拎著後脖子送到犬鬼那邊去了:"老實呆著吧,小心挨揍。”


    湯圓這短短的一生中還從未嚐過挨揍的滋味,因此並沒有受到威脅的感覺,歡天喜地地撲著犬鬼的尾巴玩去了。鍾樂岑把手裏的瓷片舉起來:"你來看。”


    沈固接過看了看。瓷片很薄, 那釉色玉一般半透明似的, 看在眼裏居然有一種溫軟的感覺。但是除此之外,沈固沒看出什麽蹊蹺來:"怎麽了?”


    "你能看見胎骨麽?”


    "胎,胎骨?胎骨是什麽東西?”


    "就是用瓷土做的胎,在胎體上才能施釉。兩層釉中間夾的, 就是胎。”


    "這個--"沈固把手裏這塊瓷片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 並沒看出中間有層什麽胎骨,"我看不出來。”


    "看不出來就對了!"鍾樂岑激動地舉起手給他指點,"根本就沒有胎骨!你看,這瓷片居然就是純釉!你知道嗎?雖然都說脫胎瓷脫胎瓷,但哪有瓷器能完全脫離了胎體的?沒有土胎,釉施在哪裏?隻是脫胎瓷的胎體特別的薄,甚至有不足一毫米的, 既容易變形又容易炸裂,所以燒製起來特別的困難。但是再薄的胎體,總也得有個胎體,可是這塊瓷片裏根本沒有胎體,全是純釉啊!這,這才是真正的脫胎,也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東西!”


    沈固皺皺眉:"你的意思是說這東西不是人燒出來的?”


    "對!我想那個女鬼,很有可能就是從前的燒瓷人。這東西--我們姑且稱之為鬼瓷吧,大概就是她做的。”


    "哦,一個燒鬼瓷,一個就把小鬼附在上麵害人,這倒是好搭檔。”


    "我說,你上次不是說那個海長生有朋友懂瓷嗎?我想海長生的朋友肯定也不是普通人,讓她托朋友給打聽一下這鬼瓷的事,說不定會有點眉目。畢竟濱海市就這麽大點地方,能燒這樣好瓷器的鬼也絕對不會多。”


    "行,我拿去問問。”


    "嗯,黑子回來了?東方辰的眼睛怎麽樣?”


    "哦對了,聽東方辰爺爺的意思,似乎是有希望。"沈固把小黑子的話轉述了一遍,"我看黑子是用上心了,還特地去查了《本草》找方子。”


    "是嗎?要是東方辰的眼睛真能恢複,哪怕就是視力差點呢,隻要看得見東西就好辦。黑子找到什麽方子了?”


    "哦,說是空青加貝子。不過黑子又查了,說空青是散火的,大概不合適。”


    "散火的?散火的為什麽不合適?”


    "怎麽?"沈固看一眼鍾樂岑,"你覺得能用?"看鍾樂岑的神情,這方子似乎不像小黑子自己想的那麽不靠譜。


    "東方家老爺子說東方辰眼上的黑翳是陰血流過雙眼引起的是麽?如果真是這樣,說不定這方子正好有用。”


    "這怎麽說?”


    "嗯--這個話很難講清楚,我也隻是個模糊的想法。這個,這個就好像空調製冷一樣,如果把陰血比作空調吹出來的冷風,那麽東方辰眼的黑翳就好像空調室外機排出來的廢氣,風是冷的,可室外機排出來的卻是熱氣啊。”


    "哦!有道理!”


    "當然,我猜的也不一定就對,不過可以試試。空青是好東西,就算不治東方辰的病,至少也是明目聖品,用了也沒有壞處,隻是不知能不能找得到。”


    "怎麽?空青很難得?"沈固記得小黑子說空青是什麽含銅的碳酸鹽物質,這很難找嗎?


    鍾樂岑白他一眼:"你知道什麽是空青?別告訴我就是現在百度上說的什麽什麽含銅的碳酸鹽礦物,什麽什麽針狀集合體。你要往下看,看最重要的那些。”


    "哦,什麽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其實隻有兩句話:第一,《別錄》中說,銅精熏則生空青;第二,《本草圖經》中說,其腹中空,破之有漿者絕難得。”


    "銅精是什麽?”


    "很好,你抓住了第一個重點。”


    "滾!"沈固笑著在鍾樂岑屁股上拍了一把,"你以為你是指導員上政治課?還第一點第二點的,快說!”


    "喂,你這是虛心求教的態度嘛!”


    "得!"沈固站起身來,抱拳躬身,"請賜教。這行了沒?”


    鍾樂岑愉快地笑出聲來,摸摸下巴:"嗯,孺子可教也。”


    沈固坐下,把他拎過來放在腿上:"好了,說正經的,快教!銅精是什麽?”


    "銅精嘛,顧名思義,當然是銅的精華。”


    "廢話!"沈固很想打他,"照你這麽說,什麽東西沒有精華?”


    "嗨,此精華非彼精華也,知道不?"鍾樂岑用一根手指頭去戳沈固的額頭,"玉之精狀如美女,銀之精形如白雄雞,金之精像小豬,鉛錫之精成老婦,你說,這個精華跟你說的那個精華一樣麽?”


    沈固還真沒想到會引出鍾樂岑這麽一串來,怔了怔:"有這麽多?”


    "是啊。"鍾樂岑得意地看著他,"怎麽樣?”


    "我認輸,我認輸行嗎?"沈固舉手投降,"趕緊傳道授業解惑吧,這些精華都是什麽東西?還美女老婦的,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記得我前世的時候,曾經帶羅--"鍾樂岑把下半句話咽了回去,但沈固已經聽見了:"嗯?”


    "嘿嘿--"鍾樂岑心虛地笑,"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以前的事。”


    沈固把他往懷裏摟一摟:"那就說呀,心虛什麽?”


    鍾樂岑嘴硬:"誰心虛了,我那不是怕你小心眼嗎?那時候為了籌軍費嘛,我帶羅靖去山裏找一批盜匪埋下的銀子。”


    "你怎麽知道那裏有銀子?”


    "觀氣呀!金銀珠玉都是有''氣''的,那批財寶數量不少,夜間寶氣衝天,隻要注意一下,很容易看出來的。我們趁黑摸到山裏去,就看見銀氣之中有一隻白雄雞,羽毛像銀子一樣潔白發亮,那就是銀之精。”


    "哦--"沈固摸著下巴,"原來還真的有……那你見過玉之精嗎?”


    "沒有--"鍾樂岑剛說了半句,警惕地看他,"你問玉之精幹嗎?”


    "嘿嘿--"這次輪到沈固笑了。鍾樂岑揪住他:"笑什麽?你就想看美女是不是?”


    "那當然了。"沈固大言不慚,"那什麽豬什麽的誰想看見啊?雄雞也沒看頭。老婦更不用說了,當然是看美女比較養眼。”


    鍾樂岑被他氣笑了:"算了吧你!玉之精是最難得一見的,就是和田那種產玉的地方,也絕少有人能看見玉之精的。”


    "那銅之精是什麽樣子?”


    "銅之精嘛,《本草》上說,如馬如僮。就是說,有像馬的,也有像小孩子的。隻有出現銅精的地方,才有真正的空青出現。真正的空青是中間有漿的,這種漿才是明目的極品之藥。現在所說的空青,隻不過是空青的--嗯,如果真正的空青是骨,現在所說的空青不過是皮罷了。”


    "那貝子又是什麽?”


    "一般來說,拇指大小的小白貝就叫做貝子,可是這就像普通所說的空青一樣,都是凡品。真正的貝子,要看《相貝經》。”


    "《相貝經》?相貝殼的?這東西也有經?”


    "有啊。《相貝經》裏的記載很詳細的,說朱仲從琴高那兒得到貝子,又送給了會稽太守嚴助。朱仲並且對嚴助說過:超過一尺形狀像赤電黑雲的,叫紫貝;質地白色而有紅色紋路的,叫珠貝。紫貝能治病,珠貝能明目。而那些長得不端不正的,都是下品,沒有奇效。所以我想,要是真想治東方辰的眼,應該要找珠貝。”


    沈固歎口氣:"這到哪兒去找?”


    "我想啊,珠貝的話,我們可以拜托一下鮫人。但是空青,那就得看緣分了,也許到銅礦區去看看能有用,但機會也很小。因為古來銅礦區多了,可是真正的空青卻極難一見。”


    "鮫人--"鍾樂岑這麽一說,沈固倒想起來了,"東方辰回去了,於悅要的靈魂怎麽辦?”


    "明天才是漂流瓶來的日子,我們先把前幾天攢的那些送過去再說。這個總有辦法的。而且,估計於悅的孩子也快要出生了,已經拖了太久了。”


    沈固算算時間:"一年多了吧?"太驚悚了,難道要想哪吒一樣懷孕三年零六個月嗎?


    "是啊,於悅也很辛苦。可是,我現在實在想不出來怎麽能幫她……”


    沈固摸摸他的頭。這個問題確實很難解決,一個需要吞食魂魄才能生存的胚胎,如果不是他們收集的大量魂魄,光靠於玲和於悅自己,孩子肯定是保不住的,要麽,就是要大量的殺人……現在能維持這個狀態已經不錯了。


    第二天是休息日。當然,對警察這個職業來說沒什麽固定的休息日,沒案子的時候盡著你休息,有案子就要連軸轉。這兩天好在是沒有別的事,所以沈固可以陪著鍾樂岑去海邊拿漂流瓶。


    他們約好的地點還在太平角的一片礁石邊上,那裏人少。他們一到,就看見水裏冒出一個銀亮的長頸圓腹瓶,不過裏麵有封信。鍾樂岑撈起瓶子,拿出信來看了一眼,就高興地叫了起來:"於悅生了!生了個女兒,再過兩天就滿月,還請我們去喝滿月酒呢。"鮫人是沒有滿月這種說法的,自然還是照著寶寶的父親這邊的習慣。


    "是嗎?那還需要魂魄嗎?”


    "信上沒說,估計是還要。"鍾樂岑把收集好的魂魄放回漂流瓶裏,把瓶子扔進水中,瓶子在波浪裏起伏了兩下,就咕嘟一聲沉下去了。鍾樂岑看著漂流瓶消失,歎了口氣,"寶寶出生當然是好事,可是一輩子要靠吞食魂魄生活下去……不行,我一定要想出個辦法來!”


    "嗯,一定會有辦法的。"沈固拍拍他,"貝子的事,我們去喝滿月酒的時候提一下吧?"怎麽說,寶寶能安全出生,他們也算是有功勞的吧?


    "嗯,讓黑子一起去。”


    "那肯定的。現在去找海長生吧。”


    海長生當然還是在自己的陶吧裏。估計是郎一鳴已經告訴了她沈固的身份,看見沈固的態度和開始也不大一樣了,把他們帶到後麵的房間裏說話,客氣之中帶點疏離:"沈先生。”


    "海老板,有件事情想請您幫個忙。”


    海長生笑了笑:"沈先生太客氣了,什麽事您說吧。這位是--”


    "這是鍾樂岑。”


    海長生微微動容:"莫非是鍾家--”


    "對。”


    "哦,那鍾先生請坐。”


    鍾樂岑對她笑笑:"麻煩海老板了。上次海老板跟沈固說,有個朋友懂瓷器是嗎?”


    "哦,是,不過,她是個本份的--"海長生把最後一個字咽下去了。沈固看了她一眼,他本能是覺得海長生沒說出來的那個字是"人",看來,這個朋友不是人,那是肯定的了。


    "我們並不是懷疑您的朋友,隻是有件東西想請他幫忙看一看。"鍾樂岑拿出一塊瓷片,他拿的是牌子上空白沒有花紋的一塊,"這樣的脫胎瓷,濱海本地有誰能燒得出來?”


    海長生拿在手裏仔細看了看,遲疑著說:"這瓷,怎麽了?”


    "瓷沒有什麽,隻是我們想知道,誰能燒得出這樣的瓷器。”


    海長生目光閃爍,沒有立刻回答。不過沒有回答就等於已經回答了,沈固立刻說:"這瓷就是海老板的朋友燒的,是吧?”


    海長生臉色變了變:"雖然脫胎瓷燒製不易,但我也跟她學過,偶然也能燒得出來。既然我能燒,肯定也還有別人能燒。”


    鍾樂岑笑了笑:"海老板,脫胎瓷是不難燒,可是這種沒有胎骨隻有純釉的瓷器,海老板也能燒出來嗎?”


    海長生無言以對,緊閉著嘴不說話。鍾樂岑扶了扶眼鏡:"海老板,我聽沈固說,您是有安全證的,來濱海這些年也一直與人為善,可是,燒這瓷器的人,卻在殺人。”


    "不可能!"海長生脫口而出,"她從來沒殺過人!而且她不是妖,她是--”


    "她是鬼,是嗎?”


    "對。但她沒殺過人,她隻是想燒出最好的瓷器。”


    "如果她沒殺人,那就是有人利用她在殺人了。”


    "有人利用她?”


    "對。有人用她燒的瓷器附鬼來殺人。如果您確定她不會殺人的話,那麽請幫我們找到她,早點把事情弄清楚,對她也好,不是嗎?”


    海長生沉默了一會,才說:"我認識她兩年了,是剛到濱海的時候就認識的。她是燒死在瓷窯裏的,生前的心願就是燒製出最好的脫胎瓷。她教我製陶,我給她弄陶土……後來陶吧比較忙,生人太多,她就不常來了。但她從來沒有害過人,我也是活過上千年的,鬼我見得多了,有沒有殺過人,我看得出來!”


    "那您最近跟這位朋友聯係過嗎?”


    "最近……倒是沒有。我說了,因為陶吧來的生人太多,陽氣重,她就不常來了。”


    "那麽您能找到她嗎?如果她真的沒有害過人,我們也不會怎麽樣的,隻是想把那個殺人的真凶揪出來。”


    海長生又猶豫了一會:"你們能保證,如果她沒害人,不傷害她嗎?我知道你們鍾家是專門驅鬼的。”


    鍾樂岑笑笑:"鍾家驅的是為害的鬼,不為害的鬼,驅她做什麽?而且鍾家也經常超度鬼魂的,你知道,留在陽間其實不是好事,不但失去了轉世投胎的機會,而且會漸漸被陽氣侵灼,最後魂飛魄散。所以不為惡的鬼,我還是希望能超度它的。”


    "……那好吧,我帶你們去找她。不過,要等天黑。”


    但是沈固和鍾樂岑空歡喜了一場,因為海長生帶他們去的就是東方辰在那裏吃過虧的拆遷房,想當然耳,裏麵不會有什麽東西。連海長生自己也很驚訝:"怎麽,本來就是在這裏的……一個小門頭,但是很典雅幹淨,叫''地華軒'',櫥窗裏擺著她自己燒製的瓷器--怎麽,怎麽什麽都沒了?她怎麽也沒告訴我……”


    "有別的聯係方式嗎?”


    海長生搖搖頭。


    鍾樂岑琢磨了一會兒,問:"這裏沒有瓷窯,她的瓷器是在哪裏燒出來的?”


    "百多年之前,她被燒死的那個瓷窯。”


    "百年之前?"鍾樂岑驚訝了,"她還能回到百年之前?好大的執怨啊!”


    "她說那個窯就在這裏。”


    "在這裏?"鍾樂岑看了沈固一眼,後者心裏一動:"大窯溝?難道這裏百年之前有過瓷窯嗎?”


    "我不太清楚,她是這樣說的。”


    "好吧。"鍾樂岑點點頭,"那,把您對她的了解都跟我們說一下可以嗎?”


    "她叫竹君,謝竹君。聽她說她一家人是從景德鎮那裏遷過來的,當年她丈夫家也是瓷行裏的世家。後來因為燒製脫胎瓷不成而獲罪,家境敗落,才離開景德鎮的。但是人雖然離開了,她丈夫卻一直沒有放棄,一直想著要燒出最好的脫胎瓷。竹君的娘家也是燒瓷人,一直跟丈夫一起研製脫胎瓷,後來不小心燒死在瓷窯裏,可是她卻一直念念不忘脫胎瓷,所以一直留在這裏。現在她能燒出最好的脫胎瓷,甚至不用胎體而隻有純釉,可是她已經死了,瓷器雖好,卻沒用了……”


    沈固看了鍾樂岑一眼,心想這就跟他們當時想的對上了,難怪瓷牌裏會掉出"人體組織"來,而冰冰爸又說看到的女人皮膚很黑,現在想來,那是因為她確實是被燒焦的。


    鍾樂岑顯然也想到了,臉色有些蒼白:"原來是這樣。那麽她燒出的這種瓷器還有別人知道的嗎?”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她在這裏開了個店,但鍾先生一定知道,能看見這店的人也不多,會買的大概就更少了……”


    "這我明白。但是,也就是說,她還是出售過的,對嗎?”


    "僅僅是出售,應該沒有什麽吧?據我所知,不是還有人特地去鬼市購買東西的嗎?”


    "您說得對,如果僅僅是出售,當然沒有什麽。謝謝您提供的線索,沈固,咱們告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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