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女兒”關了店門之後就再沒打開。沈固安排了人在那裏盯點, 一直盯了半個月也再沒人出現過。太平角他也又去過不少次,但再也沒聽見過哭聲。至於韓近月提供的那個電話號碼, 查出來確實是在聯通買的,但是已經欠費停機了。可以說, 到了現在,半點線索也沒有了。


    “估計是我們去晚了,她們跑了。”


    “那你的案子怎麽辦?”


    “先懸著了。邱峰的父母也鬧過,但邱峰身上沒有任何外傷,就是要結案,最後也隻能說是自殺或失足落水。”


    “我還是覺得很奇怪,於玲為什麽要殺邱峰呢?而且如果她要殺邱峰, 隻要把他扯到海裏簡單地淹死就行了, 為什麽會出現你說的那什麽人在水裏淹了三四天才死的情況?”


    沈固搖了搖頭:“這就沒法說了。至少現在我找不出理由。”


    鍾樂岑歎口氣,一手夾著筷子,一手托著下巴:“可是我那天聽鮫人的哭聲那麽悲傷,怎麽也想不出來, 她會去殺人。”


    “悲傷和殺人無關。而且那天哭的應該是於悅, 而殺人的應該是於玲,兩回事吧?”


    鍾樂岑悶悶地用筷子戳碗裏的飯,沈固用肩膀推推他:“怎麽了?”


    “我聽黑子說,隊裏有人議論你的案子?”


    沈固笑了:“你說這個啊。是有人在議論,不過,管他們呢。”


    鍾樂岑撅著嘴:“他們什麽都不知道,卻在這裏議論你, 到底算什麽啊!”


    沈固把他摟過來,靠在椅背上:“你知道我以前是做什麽的,可是,你知道我具體幹過什麽嗎?”


    鍾樂岑想了想:“我看過一點寫特種兵的小說。”


    沈固笑了:“小說終歸是小說,跟現實還是有差距的。至少,殺人,實在並沒有書裏那麽瀟灑。”


    鍾樂岑睜大眼睛看著他。沈固把臉埋在他頸邊,笑了笑:“幹我們這一行的,榮譽有和沒有差不多。有表彰,不能在軍報上公開,漂亮地完成了任務,不能跟自己最親近的人說……跟那時候比起來,至少我已經可以告訴你了不是嗎?”


    鍾樂岑不說話了,隻是伸手抱著沈固的肩膀。沈固拍拍他:“告訴你一件事,張升夷說要派的那個指導人這幾天就過來了。”


    “是嗎?”鍾樂岑果然把注意力轉了過來,“跟你聯係了嗎?是誰?”


    沈固聳聳肩:“還沒有。不過給了我一個車次,說到時候那人下了火車自然跟我聯係。”


    “這麽大譜?”鍾樂岑很不滿意,“到時候我跟你一塊去,看看到底是什麽人?”


    沈固笑笑,正要說話,湯圓忽然從窩裏竄出來,喵嗚一聲直跳到鍾樂岑腿上,來不及收回去的爪子在鍾樂岑手背上劃出了兩道血痕。鍾樂岑一把抱住它:“湯圓,怎麽了?”沈芝雲回來之後本來把湯圓接回去了,但她最近又參加了什麽老年模特隊,忙得很,所以又把湯圓送回來了。湯圓喜歡跟鍾樂岑鬧著玩兒,但它都很小心,玩的時候從來也不會把爪子伸出來,像這樣居然會把鍾樂岑的手抓破,實在是反常。


    湯圓一頭紮進鍾樂岑懷裏打哆嗦,犬鬼也驀地立起身來,神態有些不安。鍾樂岑正納悶,桌子上靠在湯碗邊上的湯勺忽然輕微地震動一下,滑進了湯裏。沈固突然反應過來:“地震?”


    濱海的地震少而又少,而且震級很小,有時候震了人都感覺不到。但動物的感覺比人要敏銳得多,所以湯圓先有了反應。不過接下來再也沒動靜了,連湯勺都不再震動,看來又是一次極輕微的地震,可以忽略不計的。鍾樂岑拍拍湯圓的背:“好了好了,沒事了。”


    湯圓仍舊把腦袋紮在鍾樂岑懷裏不出來,犬鬼則眼睛看著窗外,喉嚨裏低聲地嗚嗚叫。鍾樂岑有點奇怪:“怎麽了?難道出什麽事了?這不是地震?”


    他話還沒說完,沈固的手機突然響起來,左健在電話那頭急促地喘息著:“快點到百齡園來。空間裂縫!有人在用空間裂縫!陰陽界間已經出現了一條裂縫,恐怕已經有惡鬼出來了!”


    百齡園離得太遠,沈固和鍾樂岑飛車趕過去的時候,左健正在用符咒去修補地麵上那條裂縫。夜色之中,裂縫不太明顯,但沈固很清楚地看見那條已經被補上大半的裂縫裏冒出的黑氣。裂縫就處在一片墓碑之中,被黑氣熏染過的墓碑上,死者的遺照似乎都活了起來,眉目流動,露出詭異的笑容。


    鍾樂岑掏出一把符咒,毫不吝惜地往裂縫上貼:“怎麽回事?”


    左健滿頭大汗,鍾樂岑的符咒讓他輕鬆了些,一麵修補一麵說:“我也是偶然經過,突然感覺到地麵震動。開始還當是地震呢,車都要過去了,我突然感覺到我的靈力彈殘留的靈力,等我追到這裏來,人已經不見了,隻剩下這條裂縫。裂縫不小,我過來的時候有不少鬼魂在往外擠,雖然已經被我壓了回去,但我過來得太遲,我怕已經有鬼魂逃出去了。”


    “是那個搶了你家書的人?”


    “肯定是他!墓地陰氣最重,在這裏打開通往陰間的裂縫事半功倍。隻是我沒看見人。”


    “你們看這個!”沈固插不上手,一直在附近搜索,這時候突然指著一塊墓碑。漢白玉的碑麵上有一個血手印,已經幹涸成了黑色,如果不是仔細看,夜色中還真的很難發現,“這人受傷了,隨手扶了一下這塊墓碑,留下了印跡——嗯?什麽味道?”


    左健湊過去用力嗅了一下:“好像,有種清香味。”這兩個人都是經過係統訓練的,那嗅覺當然比不上狗,但比普通人可是靈敏多了。


    “這味道……好像在哪裏聞到過……”沈固皺著眉思索。左健又用力聞了聞:“有點像荷葉的氣味,幹荷葉泡水好像就是這個香味,很清淡的。”


    沈固被他一提醒,突然想了起來:“對了!三生泉,這是三生泉水!三生泉上生滿了青色的蓮花,就是這個味!”


    “三生泉?”鍾樂岑一驚,“難道這個人搶走左家的道書,是為了打開陰間取三生泉水?而且看這樣子,他應該已經取到三生泉水了。”


    左健大奇:“三生泉水?三生泉水除了能讓人想起前生的記憶之外,好像沒有什麽別的用處吧?這人費這麽大力氣弄到我家的書,就是為了三生泉水?”


    沈固沉默著沒說話。他心裏已經有了一個模糊的想法,隻是還沒有什麽確鑿的證據。


    裂縫終於修補完畢,左健抹了把汗:“這件事恐怕要報到天師協會去,讓他們調一下附近的天師來協助除鬼。畢竟不知跑出了多少,就算不是惡鬼厲鬼,纏上人也麻煩。”他雖然天賦出眾,但修補空間裂縫也很是吃力,一麵說,一麵覺得所有的精力都像是被耗光了,站都要站不住。沈固架著他往外走:“上車去打電話,我和樂岑把這裏先搜一下。”


    左健在車裏打電話,沈固和鍾樂岑在墓園裏掃了一圈,黑氣雖然有,但還沒有成形的鬼魂。沈固看看鍾樂岑:“這是不是說沒有鬼跑出來?”


    鍾樂岑搖搖頭:“未必。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跑出來的鬼已經溜掉了,那就難找了,隻能到處去搜。”他們說著話,已經回到剛才空間裂縫出現的地方,沈固看著石碑上那個手印,忽然說:“樂岑,你覺得這個人會是誰?”


    鍾樂岑微怔一下:“這怎麽猜?”


    “會不會,是左穆?”


    “左穆?”


    “他取三生泉水,是為了讓我找回前世的記憶。”


    鍾樂岑突然不吭聲了。沈固看著他:“你想到什麽了?”


    鍾樂岑沉默著不回答,用力咬著嘴唇,半天才用力搖了搖頭:“不!不可能,那樣太可怕了!我們走吧,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搜索有沒有漏網的鬼魂,如果真是左穆,他應該,會來找你的。”


    漏網的鬼魂好比掉進米桶裏的砂子,一時間是找不到的,倒是特事科安排的指導人按時到了濱海。


    “指導人的車該到了。”沈固看看表,“可是到現在他還都沒跟我們聯係。”


    鍾樂岑看著出站口,人流正緩緩地從裏麵出來,但並沒什麽人看起來像是“指導人”:“就是這趟車,要是再沒人給你打電話,咱們就回家!”


    沈固笑笑。鍾樂岑一說到特事科,火氣就特別大。小黑子很識趣地說:“要不然我去打個電話問問?”


    “不準去!”鍾樂岑賭氣地瞪他一眼,“等著。”


    小黑子咧咧嘴。沈固笑著搖搖頭,正要說話,突然感覺到背後有動靜。他猛一轉身,就見一個女孩牽著一條金毛犬向他們走過來,一直走到他們麵前,金毛犬坐了下來,女孩偏了偏頭,輕聲地說:“是沈固先生嗎?”


    沈固上下打量著她。很瘦,穿著一身黑衣服,就越發顯得風一吹就要倒。某些地方,她有點像小溪,但比小溪安靜得多,甚至安靜到沒有什麽生氣的感覺。冬天裏她還戴著一副墨鏡,壓在那小小的鼻梁上似乎隨時會掉下來。沈固謹慎地問:“請問你是——”


    女孩對他點點頭:“我是東方辰,濱海特事小組的指導人。”


    “指導人?”小黑子一聲怪叫,“你是指導人?”這女孩看起來頂多也不會超過二十歲,不到二十歲的指導人嗎?


    他這一聲怪叫,女孩似乎被他嚇了一跳,猛地往後退了一步:“誰?”倉促之下,居然被絆了一下。


    小黑子鬱悶了。你說這麽大一個人站在這兒,這姑娘眼睛管出氣用的啊?當然這話他怎麽也不能當麵說出來,隻能腹誹。再怎麽說,她是個女孩子,又是指導人。雖然——看起來很不靠譜。


    沈固聽了這女孩的名字就知道她一定是東方家的,但東方家這麽厲害,十七八歲的女孩都能來當指導人?他看一眼鍾樂岑,卻發現鍾樂岑一臉的嚴肅,走上一步對東方辰點了點頭:“東方小姐。”


    東方辰把臉轉向他:“你是鍾家的樂岑先生吧?”


    “我是鍾樂岑。沒想到東方小姐會來,我們不要站在這裏,先上車吧。黑子,把車開過來。東方小姐準備住在哪裏?是否需要我們安排住處?”


    東方辰搖搖頭:“特事科跟如家酒店有長期簽約,已經給我訂好房間了,請幾位送我過去就行。地方離警察局不遠,也方便我們開展工作。”


    小黑子把車開過來,鍾樂岑打開車門,那條狗首先跳上了後座,小聲汪汪了兩聲。東方辰慢慢上了車,輕輕摸了摸它的頭。鍾樂岑主動坐到她身邊,沈固隻好坐上了副駕。隻聽鍾樂岑在後座慢聲問:“東方小姐一路過來,還好嗎?”


    東方辰說話聲音很輕很慢,顯然並不是很喜歡說話的人:“還好,隻是略有點潮濕。”


    鍾樂岑點了點頭,不再說話。東方辰靠在靠背上,也不說話。前座沈固和小黑子更沒有什麽話說,於是一路上沉默。到了酒店,鍾樂岑問清楚了房間號,就招呼沈固和小黑子離開:“東方小姐先休息吧,明天我們再過來。”


    一出酒店,小黑子就抱怨:“鍾哥,這小兒也太大樣了吧?什麽指導人啊,有這樣的指導人嗎?你看她像嗎?我這麽大一個人站在一邊,她那眼睛幹什麽用的?至於我說句話就嚇成那樣?我是鬼啊還是老虎啊!”


    鍾樂岑笑笑:“你要是鬼,她就不會嚇一跳了。”


    小黑子疑惑:“什麽意思?”


    “東方辰今年二十二,但是據說已經在特事科做指導人八年了。”


    “什麽?”小黑子怪叫,“她那個模樣有二十二?不是,重點是,她十四歲就能做指導人了?”


    鍾樂岑點點頭:“她是東方家的異類。東方家以卜算見長,從祖先東方朔開始就是如此,隻有她,卜算倒沒怎麽學,她的長處是陰視。”


    “陰視?”小黑子茫然,“什麽意思?就是看鬼嘍?不就是陰陽眼麽?”


    “不。陰陽眼是既能視陽,也能視陰,而東方辰隻有陰眼,也就是說,她看不見陽間的一切。”


    小黑子撓頭:“那是什麽意思?”


    鍾樂岑歎口氣:“意思就是,以普通人的角度來說,她是個瞎子。”


    “瞎子?”小黑子大吃一驚,“我怎麽沒看出來?我看她走路上車什麽的,都很正常啊。”


    “難道你沒發現,她牽的那條狗是經過訓練的導盲犬嗎?”


    “啊?噢——”小黑子摸著下巴思索起來,“可是就算有導盲犬,她的行動也太利索了。再說,導盲犬不認識我們吧,她怎麽走到我們身後一開口就叫沈哥了?”


    “她看的是前世魂。”


    “啊?”小黑子更糊塗了,“前世魂?這是什麽東西?怎麽能看得見?”


    “我剛才說過了,她隻能視陰,所以她隻能看到鬼魂。再確切點說,她隻能看見再世為人的人,不能看見第一世為人的人。”


    小黑子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沈固卻明白了一點:“我記得你以前說,不是人人都能轉世的,有些能轉,有些死後也就散掉了。能轉世的,自然曾經是鬼,所以她能看見。第一世做人的,沒當過鬼,所以她看不見?”


    鍾樂岑點點頭:“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小黑子不服氣了:“那我是第一世當人?可街上那麽多人,我也沒見她被哪個嚇著。”


    鍾樂岑笑了:“那你不是開口說話了嗎?你與一切陰煞之氣絕緣,在鬼魂眼中你跟路邊那欄杆沒啥兩樣,在東方辰眼裏也是一樣。你想,身邊的欄杆突然開口說話,你會不會嚇一跳?”


    小黑子眨巴著眼,沒話說了。上次張升夷說他在鬼魂眼中與木石無異,他還沒啥感覺,就覺得挺有意思;現在東方辰對他毫無所常見,他才覺得別扭了,嘀嘀咕咕:“她這樣子能當什麽指導人啊?眼睛都不方便,能跟著咱們抓人麽?”


    鍾樂岑笑笑:“人家不管抓人,隻管找鬼。”


    小黑子不服氣:“找鬼?那沈哥也行啊!鍾你戴上你那陽燧鏡不是也能看見鬼嘛。”


    鍾樂岑搖頭:“沈固能視鬼,但隻能看到以魂體形式出現的鬼,而且普通人的視野有多遠?在城市這種地方,到處都是建築物,看個三五百米就差不多了吧?可是東方辰不受這些阻礙,她能看到方圓兩千米內的鬼魂,任何建築物對她來說都是不存在的。”


    小黑子聽得呆了,吐吐舌頭:“好家夥,比瞄準鏡還好使啊。”


    “所以你知道為什麽派她來做指導人了吧?指導人不一定要能親自動手滅鬼除妖,重要的是合適要指導的人。要論滅鬼,沈固不比任何人差,可是他以前沒有接觸過這些東西,就是對麵碰上,也未必知道是鬼。你就更不用說了,誰也開不了你的天眼。所以東方辰來是最合適的,所有的鬼她都能看見,有了她就等於有了個鑒別器。”


    沈固沉吟:“但是你剛才說她其實也能看見人。”


    “她能看見的隻是前世魂。走過奈何橋的轉世魂與鬼略有不同,她能區分出來。”


    小黑子想了半天,感歎:“那麽說在她看起來,這個世界上除了鬼就沒別的了?”


    鍾樂岑沉默一下,點點頭:“沒錯。在她而言,這就是個鬼的世界。”


    小黑子張大了嘴巴,半天才說了一句:“這不是——也挺可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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