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田口對長刀的研究顯然不隻是在於鑄造。沈固剛剛接下飛來的古劍, 栗田口的刀鋒已經到了他的胸口。本來最方便的當然是用手裏的劍一擋,但沈固不敢。優良的日本刀可以切開8號鋼管, 而泰阿卻是一把古劍,珍貴文物, 就是碰出個缺口來那些考古人員也得心疼死。所以沈固雖然寶劍在手,卻隻有躲閃。這一退,就被栗田口占了上風,一把長刀揮舞得虎虎生風,一刀接著一刀,專往要害下手。鍾樂岑在一邊看得心驚膽戰,但這種近身肉搏戰他絲毫也幫不上忙, 除了幹著急也沒別的辦法。


    刀風呼嘯, 沈固步步後退。栗田口雖然占盡了上風,但卻始終沒能傷到他,漸漸有些焦躁起來,大聲喝叫:“還手!你倒是還手啊!中國人, 八嘎!還手!”


    沈固眼睛微微眯起, 緊盯著他的刀尖,腳下仍然步步後退。栗田口火氣上衝,大步向前,沒注意到腳下地麵有些起伏,被一叢草一絆,微微踉蹌了一下。這一下踉蹌並不明顯,在但在沈固卻已經足夠了。沈固猛然伏身, 貼著微微有些歪斜的刀鋒搶了進去,泰阿古劍倒轉過來,劍柄在栗田口胸腹之間一撞,撞得栗田口一聲悶哼彎下了腰。沈固反手一撩,泰阿劍劍尖挑在栗田口手腕上,鮮血直流,長刀也脫手墜地。沈固向後躍退幾步,泰阿劍在手裏挽了個劍花,淡淡地說:“我還手了,怎麽樣?”


    栗田口攥著流血的手腕,狠狠地瞪著沈固。沈固把泰阿劍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發現並沒有任何損傷,稍微鬆了口氣,對栗田口揚了揚手中劍:“這本來是我們的東西,現在物歸原主了。至於栗田口先生,你是打算跟我去自首呢?還是回你的日本?”


    鍾樂岑直到沈固挑飛了栗田口的刀,吊在嗓子眼的心才算回到原位。現在聽沈固這麽一說,又緊張起來,向沈固靠了幾步,眼睛緊緊盯住栗田口的手。想也知道,栗田口是不可能去自首的,如果他要用空間裂縫回日本,他們也抓不住他,現在倒是怕他還惦記著泰阿劍,動用式神來搶。


    栗田口的目光轉到泰阿劍上,忽然古怪地笑了一下:“物歸原主?不!除非能讓歐冶子現身,否則我絕不會讓這柄劍離開我!”


    沈固警惕地盯著他,一隻手伸到腰間握住了槍柄。按說他現在攜槍都是違規的,更不要說隨便開槍了。但栗田口究竟有多少道行他心裏沒底,不過法術都是人用的,萬一到了不得已的時候,他也隻有開槍先打栗田口。


    栗田口倒並沒有立刻做出什麽激烈舉動,而是把流血的手慢慢伸進懷裏,在沈固和鍾樂岑警惕的目光中拔出了一柄短刀,高高舉了起來。沈固運足目力看過去,發現那不是短刀,而是一柄從中間斷開隻剩一半的斷刀,尺寸比栗田口剛才用的刀要寬大一些,夜色之中閃著一種絕非鋼質刀具能發出的光彩。


    栗田口高高舉著這柄斷刀,目光中充滿了崇敬之色,緩緩地說:“你們知道這是什麽劍嗎?”


    沈固看一眼鍾樂岑,鍾樂岑皺著眉搖搖頭,示意自己看不出有什麽稀罕。栗田口顯然看到了他們的表情,臉上露出鄙視的神情:“這是——十握劍的斷劍!”


    十握劍!在日本傳說中,十握劍是創世神之子須佐之男用的神劍,在斬殺八歧大蛇的時候砍到大蛇體內的天叢雲劍而損毀。隻要是日本人,大概沒有不知道十握劍的,在任何日本刀劍的排行中,十握劍都排在八歧大蛇體內的天叢雲劍之後穩居第二。可是,那是傳說啊!什麽叫做傳說?就是你聽得到,卻永遠也看不到。然而現在,栗田口就站在這裏,舉著這麽一把斷刀,聲稱這就是傳說中的神劍——十握劍!


    栗田口用癡迷的目光仰望著手中的斷刀,把一根手指在刀刃上輕輕一抹,血立刻順著刀鋒流了下來,他好像根本感覺不到疼痛,仍然那麽用目光撫摸著斷刀,緩緩地說:“能夠劈開空間的,就是它。”


    沈固聽到鍾樂岑突然倒吸了一口氣,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麽可怕的事,但他還沒來得及問,栗田口已經繼續說道:“既然我個人沒有能力讓歐冶子現身,那麽就讓十握劍來吧。一柄能夠指揮陰兵的劍?好吧,今天讓我來見識一下,它指揮的陰兵究竟到了什麽時候才會現身!”他突然握緊斷刀,猛然向下一劈!


    鍾樂岑在栗田口握緊刀柄的時候就大叫起來:“別讓他——”而沈固在他喊出第一個字的時候就已經拔出手槍。


    栗田口大喝一聲。他用的是日語,沈固和鍾樂岑都沒聽懂他喊的是什麽。沈固扣動扳機,一道黑影卻突然從夜色裏撲出來擋在栗田口身前,喀地一聲似乎是金屬相撞的聲音,黑影吐出一顆子彈,高大的身影漸漸清晰起來,是一條足有半人高的黑犬,綠幽幽的眼睛陰沉地盯著沈固和鍾樂岑。而與此同時,栗田口已經揮刀下劈,十握劍所經之處,空氣中出現一條狹長的裂縫,並且邊緣還在迅速擴大。從縫隙之中漸漸可以看見一條荒蕪的道路,還有遠處古舊的建築,有另一個滿月灑下一地清光,最後,是從遠處漸漸走近的一大群——不明生物。


    沈固不得不懷疑自己的眼睛,因為那喧鬧著走近的一群……有的生著狗頭,有的生著牛頭,有的根本就沒有頭,有的雖然有個人頭,卻長著一隻兩隻乃至十數隻奇形怪狀的角,有的模樣總算正常,脖子下麵卻生著一條蛇身……而且這支奇怪的隊伍正向著十握劍劈開的裂縫走來,走在最前麵的甚至已經把鋒利的爪子伸出了縫隙之外。沈固聽到鍾樂岑說了四個字:“百鬼夜行!”他的聲音甚至比上次遇見睚眥還要驚慌。


    栗田口大笑起來:“是的,百鬼夜行!泰阿劍不是能指揮陰兵嗎?就讓它的陰兵出來吧!”


    鍾樂岑的聲音劇烈地顫抖:“你,你這個瘋子!你會毀了整個濱海市!”


    栗田口瘋狂地笑著,攤平手掌,讓十握劍躺在掌心中:“濱海市算什麽?讓你們的歐冶子現身啊!讓他的陰兵來消滅這些鬼怪啊!有十握劍在,任何鬼怪都不敢靠近我。讓我看看你們的聚靈師!來啊,來啊!”在他的狂笑聲中,百鬼夜行的隊伍已經走出了裂縫,果然,鬼怪們走過他身邊,像是根本沒有看見他,並且隊伍在他這裏自動地分開來,所有的鬼似乎都被一道無形的牆隔在栗田口身外而不自知。


    栗田口高高舉著十握劍,用得意的目光看著沈固和鍾樂岑。忽然間,站在他身邊的黑犬一躍而起,一口咬在他手腕上,鋒利的牙齒咬下了栗田口半個手掌,當然還有那把十握劍。栗田口在猝不及防中發出一聲慘叫,而黑犬叼著十握劍輕輕一躍就消失在夜色中。十握劍失去,本來已經走過栗田口身邊的鬼怪紛紛停下了腳步,嘴裏發出嘰嘰咕咕的怪聲,聳動著鼻子回過頭去。栗田口緊握著流血的手掌,發出一聲不像人聲的怪叫,拔腿就跑。但他周圍全是鬼怪,隻跑了兩步,他就被一擁而上的鬼怪埋了起來。沈固和鍾樂岑眼看著他身上的皮肉被鬼怪們一口口撕咬下去,眼珠被吸出來。栗田口發出淒慘的怪叫,但隨即被鬼怪們進食的吱吱聲淹沒。


    “這怎麽回事?那狗為什麽——”沈固縱然是槍林彈雨裏摸爬滾打過來的,這時候也不能不震驚。


    “不是犬神,是犬鬼!”鍾樂岑的臉白得像紙,“犬鬼的力量更強大,但是它們會噬主。如果式神使的實力不足以控製它時,它就會噬主以解除雙方的協約。”


    兩人說了這幾句的時間裏,眾鬼已經散開來。天空中滾圓的月亮拋下冰冷的銀光,照著地麵上還保持痛苦掙紮姿勢的白骨,和那些半透明或不透明或覆蓋著毛皮的鬼怪。一個人顯然不能填飽這一群的肚腹,一雙雙眼睛仍然貪婪地四下搜索,像是一群狼在荒野上搜索著獵物。


    鍾樂岑喃喃地說:“百鬼夜行,百鬼夜行……”從信號山下去,沿著江蘇路可以直通到海邊。沿路那些燈火通明的民居,還有海邊那些帶著孩子的父母,私語的情侶,所有的生命,都將消失在這些永不足的鬼怪口中,隻留一具具白骨……


    沈固突然推了他一把,臉上是少見的蕭殺:“去找鍾樂洋!我來拖延它們。既然是百鬼‘夜’行,拖到天亮它們總會消失吧?”


    “可是——”到天亮,至少還有七個小時。


    “沒什麽可是,快去!”沈固柔和地堅決地把鍾樂岑往出口推了一把,接著麵對群鬼衝了過去。生人的氣息吸引了鬼怪的目光,沈固在半途轉了彎往山頭跑去,群鬼發出興奮的嚎叫跟在後麵,爭先恐後地相互推搡,轉眼就消失在山路的拐彎處。


    鍾樂岑怔怔地看著沈固的背影消失,覺得雙腿似乎自有意識想跟上去。他用力咬一下嘴唇,在強烈的疼痛中拔腿往山下跑。街道上幾乎沒有什麽人,鍾樂岑邊跑邊尋找出租車,但這個時候不要說出租車,就是公交車也剩不下幾班了。路燈把他的身影不斷拉長又縮短,空蕩蕩的地麵上,隻有這個孤零零的影子在晃動。


    鍾樂岑覺得胸口在劇烈地疼,嘴裏有股腥甜味。他平常不怎麽做運動,這樣拚盡全力的奔跑支持不了多久。一邊跑,他一邊還不停地撥打著鍾樂洋的手機,但手機裏傳來的隻是“您撥打的用戶暫時不方便接聽”。四五遍之後,手機自動關機——電池沒電了。


    鍾樂岑幾乎想把手機摔了。他扶著牆停下來,心裏一陣絕望。找不到鍾樂洋,靠他自己是不行的,可是鍾樂洋在哪兒?聽不見電話響,一定是個很熱鬧的地方——音樂廣場?酒吧?迪廳?濱海市的居民雖然不太習慣什麽夜生活,但這個時候還很熱鬧的地方也數不勝數。他要到哪裏去找?沈固又能不能等得到他找到鍾樂洋?


    大口喘著氣,鍾樂岑忽然轉身往來路走去。不可能找到鍾樂洋了,那麽,他要回去,跟沈固一起。這是他作為鍾家人的責任,也是……對沈固的回答。


    沒有半點動靜,鍾樂岑一轉身,就在路燈下看見自己的影子,旁邊還有另一條影子,正張開兩排利齒,對著自己的影子咬下——鍾樂岑想也不想地往旁邊一躲,耳邊傳來兩排牙齒相互撞擊的聲音,肩膀上被一個沉重的物體撞了一下,踉蹌幾步險些摔倒。回過頭來,路燈下一個油黑的生物正用一雙幽綠的眼睛盯著他。


    “犬鬼?”齜出的白牙上似乎還染著栗田口的血跡,後背微微弓起,擺出一個準備進攻的姿勢。鍾樂岑一眼就看穿了它的目的:“你怕土禦門家族知道你噬主,所以要殺掉知情的人!”應該是沒想到沈固會引開群鬼讓自己逃出來,所以到這時候才現身出來滅口。


    犬鬼伸出鮮紅的舌頭,慢條斯理地在牙尖上轉了一圈,明擺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態。鍾樂岑握緊了拳:“我要回山上去,你別擋我的路!”


    犬鬼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一個類似嘲笑的表情,鍾樂岑也冷笑,從衣袋裏摸出一件東西,在自己手指上劃了一下,尖銳的頂端劃破了皮膚,血珠滲出來,立刻被吸收了。犬鬼的耳朵動了一下,警惕地盯著鍾樂岑手上的東西。鍾樂岑對著它舉起那東西:“你要再擋我的路,我們就來拚拚看!”


    犬鬼遲疑地挪動了一下腳步。鍾樂岑手裏的東西是上次虎倀事件中剩下來的那塊虎骨,被他磨成虎牙的形狀帶在身上。虎為百獸之王,雖死而餘威猶在,何況鍾樂岑以自身鮮血飼喂施法,犬鬼雖是一身鋼筋鐵骨刀劍難入,但若被虎骨刺中要害之處,也難以抵擋。鍾樂岑緊握著虎骨:“我要回到山上去,讓路!”


    犬鬼抖動了一下耳朵,大約是想明白了鍾樂岑回山就是要麵對百鬼夜行,多半也難生還,自己用不著在這裏拚命,於是退開幾步,輕輕一跳,又消失在黑暗裏。鍾樂岑長吐一口氣,兩條腿都軟綿綿的,隻想坐下去。他拖著腿走了兩步,一個晚上出來倒垃圾的男人看見了他,好心地過來:“你怎麽了?”


    鍾樂岑一把揪住他:“有手機嗎?”


    男人嚇了一跳,本能地伸手到口袋裏,又突然停住,警惕地問:“你幹什麽?”


    鍾樂岑顧不得跟他多說,一把伸到人家衣袋裏把手機搶出來,打開後蓋就把手機卡摳了出來,男人急了:“你幹什麽?年輕輕的怎麽搶東西?”


    鍾樂岑也不知哪來的勁,一把把人搡開,就把自己的手機卡裝進去。手機剛剛打開就響了,鍾樂岑隻看了一眼號碼就接起來破口大罵:“鍾樂洋你死了?打電話也不接!馬上給我滾到信號山來,百鬼夜行,百鬼夜行!”


    沈固在信號山的小路上飛奔,身後跟著一片興奮的狂呼亂叫。他已經在山上上上下下跑了六圈,可是時間隻不過過去了一個多小時。信號山上沒有什麽茂密的樹木,他也很難躲藏,隻能憑著過人的體力硬扛。這些鬼怪的速度並不慢,他也得拿出七八分勁兒來,照這樣子,他大概能堅持四個小時,之後,就很難說了。


    鍾樂岑肯定能找到鍾樂洋,但就算找到了,這麽多鬼怪,鍾樂洋能不能解決?如果不能,沈固希望他們不要來。


    猛然拐過一個彎角,沈固從一個斜坡上跳下去,緊緊貼在土坡上。頭頂傳來嘈雜的聲音,鬼怪們在山路上停下來,擁擠成一團四處尋找。沈固抓緊時間盡量放鬆著腿部肌肉,直到終於有個鬼發現了他,雙方又展開新一輪的奔跑與追逐。


    沈固再次翻過山頭,閃進稀疏的樹林裏。鬼怪們似乎學聰明了,開始對他采取圍追堵截的方式,逼迫他不得不消耗更多的體力來躲閃。照這樣子下去,他堅持不了四個小時。稀疏的樹林藏不住人,用不了三分鍾,鬼怪們就會跟蹤而至。沈固環顧四周,但找不到可以用作武器的東西。剛才的奔跑過程中,他試過開槍,但子彈穿過鬼怪的身體如同穿過空氣,並沒有任何效果。


    混亂的嚎叫聲漸漸靠近樹林,沈固深吸口氣,準備再跑。忽然之間,一聲悠長的歎息從腳下傳來,驚得他也一身熱汗變成了冷汗。猛地跳開一步,沈固低頭才發現腳邊上正是一個小時前被自己扔在地上的泰阿古劍。沈固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當他微微彎腰去細看的時候,又一聲歎息響起來:“何不令吾碎於當場?”


    話語帶著古怪的口音,沈固好容易才聽明白,電光火石般,一個名字脫口而出:“歐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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