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華這個診所不算大,但設備齊全,連護士也十分專業,比起鍾樂岑那個冒牌獸醫院來真是有天壤之別。空華帶著鍾樂岑進了檢查室,一關上門,鍾樂岑就趕緊說:“真不用檢查了。其實我這一陣子挺好的,胃病也沒犯過。就是這幾天太忙,加上……手頭緊一點,午飯沒好好吃。今天下午去給一家哈士奇做檢查,那狗太能忙活,累了一點,在公交車上又顛了一點,就有點頭暈。小來大驚小怪,硬是打電話把他叫來了……”


    空華在這裏打斷他的話:“小來為什麽給他打電話?”


    鍾樂岑怔了一下,一時無法回答。空華停了一會,繼續說:“我記得上次江泉他們婚禮的時候,你說你們還不熟。怎麽這次你一病小來就會想到叫他?”


    鍾樂岑無奈地說:“我現在住在他那裏,所以小來先想到他……”


    這次輪到空華一怔:“你跟他同居了?蘇完呢?”


    鍾樂岑差點噎住:“不是同居!就是我現在借他的房子住。”


    空華皺眉:“你原來的房子呢?蘇完住著?房租誰交?不會還是你在交吧?”


    鍾樂岑輕輕歎了口氣:“蘇完失蹤了。他,不小心燒了房東的房子……我沒地方住,就借住在沈固家裏。”


    “你賠錢了?”


    “燒了人家的房子,還能不賠嗎?”


    空華沉默片刻,然後憤怒了:“鍾樂岑!你能不能不要這麽——把自己放得這麽低?就算你再愛他,也不能由著他折騰!”


    鍾樂岑很無奈地說:“我說過很多次了,蘇完他真不是我男朋友。他都不是這個圈子裏的人。否則,我會一直不帶他跟你們認識嗎?”


    空華很不相信地追問一句:“真的?”


    “我發誓。為什麽你們總不相信呢?”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空華慢慢地問:“那這一個呢?他是圈子裏的人嗎?”


    鍾樂岑怔了一下:“哪一個?”


    “外麵那一個。”


    “你說什麽呢?”


    “我說的很明白了。外麵那一個,他一看就不是我們這圈子裏的人!”


    “……我沒說他是。”


    “那你們現在算什麽呢?”


    “房東和房客。”


    “是嗎?房子燒了,你為什麽不來找我?不找其他人?”


    鍾樂岑再次沉默了。為什麽就會住進沈固家呢?這個問題似乎不成其為問題,因為當時沈固提起他的行李就走,根本沒給他拒絕的機會,而且——似乎也根本沒有人想到要拒絕。他用手托住頭。真的,他怎麽會就這樣住進了一個還算是陌生人的家?而且,那天他為什麽就會跑到他的家門口去坐著?小來總說怕那個人,可為什麽他卻覺得那個人是很可靠的?


    鍾樂岑想了很久,終究還是沒得到一個答案,然後他聽到空華慢慢地說:“樂岑,你要記住我的教訓,不是這個圈子裏的人,不會有幸福。當然,我們這些人,即使是同在圈子裏,仍然不是每個人都能幸福。”


    鍾樂岑在回去的路上很安靜。沈固看看他:“還是不舒服?”


    鍾樂岑搖頭,又開始咬嘴唇。沈固視而不見。過了半天,終於還是鍾樂岑忍不住了,吞吞吐吐地說:“那個……空華讓我住到他那邊去……”


    “他家住哪裏?”


    “浮山後。”


    “你住那裏上班很方便?”


    鍾樂岑閉嘴了。住康佳花園,到台東隻要兩站路,如果住浮山後……他還不知道該坐什麽車到台東。


    沈固冷眼看著鍾樂岑在那裏拚命虐待自己的嘴唇,終於開口:“明天休息一天。”


    “啊?”鍾樂岑詫異地看著他,“我真沒事。低血糖又不是什麽大毛病——”


    沈固眉毛微微一豎:“我說休息一天。”


    鍾樂岑噤若寒蟬。沈固緩緩地說:“明天我們去展覽中心看展會。”


    鍾樂岑怔怔地看了他一會,突然低下頭:“其實你用不著……”


    “用不著什麽?”


    “……你聽見我們說話了?”


    “說什麽?”


    鍾樂岑抬頭研究沈固的表情,後者麵不改色:“你在背後說我壞話了?”


    鍾樂岑把頭又低下去:“其實你真的用不著。這麽多年我都過來了,我並不怕別人知道我是個gay,我也不在乎他們用什麽眼光看我。所以如果你是怕我會難受,那真的不必。”


    “你覺得我該用什麽眼光看你?”


    鍾樂岑皺起眉。這話很難說得清楚。過了一會,沈固替他說了:“你的意思是憐憫和厭惡對你而言是一樣的,對嗎?”


    鍾樂岑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點頭。沈固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你覺得我是可憐你?你有什麽好可憐的?”


    鍾樂岑又怔了一下,咬住了嘴唇。沈固跟著釘上一句:“或者,你覺得自己很可憐?”


    鍾樂岑發愣。沈固再跟一句:“又或者,你覺得我是無民事行為能力人?”


    鍾樂岑過了一會才後知後覺這一句原來不隻是個冷笑話。心裏輕鬆的同時又有點說不出的悵然——他覺得沈固的意思等於在說:別擔心,我對你沒興趣,你不可能把掰彎。


    沈固淡淡地說:“我把錢放在臥室的抽屜裏,你可以記帳,借多少以後全部還給我。從今天開始家務全部歸你,頂房租和飯錢。我不太知道保姆的行情,不過包吃包住的話估計五六百塊也就能找得到人。當然你也不是全天式的保姆,所以這筆錢我就不另外付給你了。算起來你吃點虧,不過你是外地人,壓不了我這地頭蛇,認倒楣算了。”


    鍾樂岑愣了一會,這次是真的笑出聲了:“你——”


    沈固繼續淡淡地說:“至於那位空華先生,你可以告訴他,等他把家搬到台東附近,你盡可以去他家住。否則他就不必瞎操心了。”


    鍾樂岑輕聲抗議:“空華是為我好。”


    沈固看他一眼:“我不喜歡悲觀的人,因為他會像沼澤一樣把別人也吞下去。”


    鍾樂岑又發起愣來……


    這次的展覽會影響還真不小,沈固特地把休息日調到星期一,會場裏進進出出的仍然有不少人,還有學校組織學生來參觀的,一隊隊地等在門口。


    沈固買了票,兩人剛走進大門,鍾樂岑就猛然拽了他一把。沈固下盤一向很穩,鍾樂岑這樣是拽不動他的,但他還是隨著鍾樂岑的力道向旁邊斜了一步,同時環視場內,確定並沒有任何危險,才問:“怎麽了?”


    鍾樂岑指了指正前方:“怎麽有人會這樣擺放利器?”


    正前方半空中懸著八柄古劍,中央是三把鐵劍,左右是五把青銅劍,長短不一,高低錯落,但劍尖全部斜指向下,正對門口,在燈光的襯托下給人極大的視覺衝擊。有不少人都是一進大門就被吸引了,站在那裏照相。


    沈固看了看,沒看出什麽端倪:“怎麽了?”應該說,這種別出心裁的布置收到了極好的效果。八柄劍的金屬色在閃爍的壁燈照耀下格外顯得殺氣凜凜,威風十足,看到它們,就不由人不想起諸如“金戈鐵馬”、“十年征戰”之類的詞句。


    鍾樂岑皺著眉:“利器外指,其實是不歡迎外人進入。而且八柄劍一起指向外,劍上殺氣會直衝門口,尤其古劍陰氣重,有刑克之虞……”


    沈固失笑:“這些都是仿製品吧?”真要是古劍,還敢這麽吊著?


    鍾樂岑怔了一下,有點不好意思:“我,我忘記了……這劍仿得真不錯……”


    沈固看出他的尷尬,笑笑轉開話題:“為什麽放這麽多劍?總有個講究吧?”


    鍾樂岑仰頭仔細看了一會:“這些都是歐冶子鑄造的劍。”


    沈固對歐冶子略知一二。此人應該算是古代的鑄劍大師,隻是在曆史的長河中口口相傳,被逐漸加上了一層神秘的麵紗。


    鍾樂岑看得出神:“勝邪、巨闕、魚腸、湛盧、純鈞,龍淵、泰阿、工布,都在這裏了。”


    沈固聽見“泰阿”兩個字,突然想起了文件裏的圖片:“哪一柄是泰阿?”


    “最中間的。”


    沈固仔細看看,還真跟圖片上的絲毫不差。隻是劍柄上的金絲完整,泰阿兩個小字也清晰無損。不過離地有三米多高,眼神不好的也根本看不清就是了。


    “我以為會在這個位置放什麽大玉戈之類的……”論時間早晚,那個才是最早的吧。


    鍾樂岑仍然出神地看著頭頂的劍:“可是歐冶子鑄出的劍是特殊的。”


    沈固想起他看過的幾本書:“就是什麽雨師灑道雷公擊鼓之類的神話?”


    鍾樂岑搖頭:“那些都是後人的神化,按照我們的理解,也就是說在鑄劍的時候風雨交加,這不算什麽。隻要能用常理解釋的,其實都不算什麽。”


    沈固起了興趣:“那有什麽是不能用常理解釋的?”


    鍾樂岑想了一下:“對歐冶子所鑄的劍最詳細的描寫來自《越絕書》卷中的‘薛燭論劍’,對歐冶子所鑄的青銅劍做了評價。對於巨闕,薛燭認為‘非寶劍也’,但對另外三柄劍,他下的結論卻很有趣。他說魚腸倒本從末,是逆理之劍,服之者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這就不可以常理解釋了。他又說湛盧‘奇氣托靈,有遊出之神’,‘人君有逆謀,則去之他國’,後麵還說吳王闔廬得到勝邪、魚腸、湛盧三柄寶劍,但他為王無道,兒女死後用生人陪葬,湛盧就自己離開吳國去了楚國,這是說湛盧有擇人的靈氣,這也是不能用常理來解釋的。”


    沈固覺得他又在聽天書了:“這些不算後人的神化?”


    鍾樂岑認真地說:“關於歐冶子的劍,我們可以把他的青銅劍和鐵劍的相關資料綜合起來看,會發現很多有趣的地方。”


    沈固聳肩:“哦,還要綜合地看,辯證地看。你說吧,怎麽個綜合法?”


    鍾樂岑沉吟一下:“薛燭說過,歐冶子鑄劍之時,赤堇之山破而出錫,若耶之溪涸而出銅;而湛盧去楚之後,楚昭王召另一位評劍名家風胡子來評價這柄劍,風胡子在談論此劍的不可再得性時曾說過,赤堇之山已合,若耶之溪深不可測,這兩段話聯係起來看就有意思了。”


    沈固皺眉思索一下,沒想出有什麽意思:“是說原材料得不到了麽?”


    “是啊,但是原材料為什麽得不到了?如果用現代的話來解釋一下,你會怎麽說?”


    沈固覺得有點意思了:“赤堇之山已合,說明錫礦有崩塌現象,入口封閉了。若耶之溪深不可測……唔,難道是說礦坑太深?可是前麵還有涸而出銅的說法……既然溪水能幹涸,必然不會太深,這有些前後矛盾了。”


    鍾樂岑微笑點頭:“對,關鍵就在這裏。既然稱溪,水不會很深,而且還曾幹涸出銅,那麽深不可測的是什麽?這世界上有什麽是深不可測的?”


    沈固脫口而出:“馬裏亞納海溝?”


    鍾樂岑噗一聲笑出來:“不。黃泉。”


    沈固匪夷所思:“黃泉?”


    鍾樂岑很自然地點頭,就好像他說的是“小河溝”一樣:“魚腸帶煞,湛盧擇人,都是因為鑄劍之銅取自黃泉。黃泉中有無數零碎魂魄,歐冶子將魂魄鑄於劍中,劍才有了自己的生命。”


    沈固無語了。鍾樂岑仰頭望著頭頂的寶劍,露出神往的表情:“所謂雨師灑道雷公擊鼓,就是鑄劍之時風雨交加,這都是聚陰之象。所以歐冶子不隻是鑄劍大師,也是聚靈高手。”


    沈固看著他。盡管他心裏很想說鍾樂岑是在胡言亂語,但他喜歡看他說話的模樣。鍾樂岑五官並不出色,唯一漂亮的是眼睛,黑白分明,修長的眉和濃密的睫毛像畫出來的一樣。即便是用眼鏡遮住了,在他侃侃而談時還是會讓人忍不住地注目,那種感覺,就像是畫兒上的人突然活了起來,會讓人止不住地心生驚喜。所以他引著他往下說:“你剛才還說鐵劍,鐵劍又怎麽樣?”


    鍾樂岑興奮地推推眼鏡。他這些話大約已經想到很久了,但從沒機會跟人談論,現在有了聽眾,自然開心:“歐冶子在越國鑄成青銅劍後,楚王讓風胡子請他和吳國的鑄劍大師幹將為他鑄鐵劍,鑄成的就是龍淵、泰阿、工布三柄劍。晉鄭二國想要得到寶劍,發兵圍困楚國。楚國兵將不能打退敵人,楚王於是帶著泰阿劍上城拒敵,於是‘三軍破敗,士卒迷惑,流血千裏,猛獸歐瞻’,你說,是什麽樣的武器能有這麽大的威力?什麽樣的武器才能造成‘士卒迷惑,猛獸歐瞻’?”


    沈固按了按眉心,決定也開始胡說八道:“楚王用了生化武器?要麽是超聲波?”


    鍾樂岑大笑:“你還不如說用□□呢。”


    沈固嚴肅地說:“根據殺傷力測定,□□不能恰好達到這種效果。”


    鍾樂岑拚命忍著不要再笑出聲,因為旁邊已經有人在看他了,於是他拉著沈固走到角落裏,才繼續說:“其實這裏還有個關鍵,就是‘士卒迷惑,流血千裏’,這兩者之間有什麽關係?為什麽士卒迷惑就會流血千裏?”


    沈固這時候在沈芝雲那裏被迫灌輸的古代漢語知識派上了用場:“迷惑這兩個字,在古代是分開用的,這應該是說,晉鄭的士兵被什麽迷失了心智,然後——他們可能自相殘殺,這才能流血千裏?”


    鍾樂岑一擊掌:“對!然而能讓數千上萬人迷惑心智的,又是什麽?”


    沈固本來想說催眠術,但這次鍾樂岑沒給他說冷笑話的機會,已經自己接了下去:“陰兵。隻有大量的陰兵能達到這種效果。而陰兵所過之處,野獸感覺較人更敏銳,所以陰兵雖然不是針對它們,也會出現異常。所以說,泰阿之劍,是一柄可以指揮陰兵的陰器。楚王在解圍之後也曾疑惑問‘夫劍,鐵耳,固能有精神若此乎’,而風胡子對曰‘神物也,因聖主使然’,當然,後一句就是拍楚王的馬屁,可以忽略不計。”


    沈固失笑。看鍾樂岑說得眼睛發亮,臉上起了紅暈,兩排睫毛興奮地扇動,忍不住手又癢起來。正想說話,旁邊忽然轉過一個人來,對著鍾樂岑鞠了一躬:“請問這位先生貴姓?您剛才的一番話極有見地,鄙人不勝欽佩,不知能否與先生切磋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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