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碧姨娘來給夫人請安了。”


    丁惠端坐在梳妝台前,陪嫁來的心腹丫環芳雲正在給她梳理長發,聞言輕輕撇了撇嘴,低聲道:“日上三竿了才來請安,不知道是哪門子的禮數。”


    丁惠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端詳著鏡中的自己,淡淡道:“請姨娘在外屋等一下,我馬上就出去。”


    碧煙有些惴惴地等在堂屋裏。這幾天她總覺得身上乏,一不小心就睡過了頭。羅靖新婚的第二天,就讓碧煙去給丁惠敬茶,確認了她妾室的身份,讓她在這個家裏有了明確的地位。然而時間已經過了兩個月,碧煙最初的興奮心情已經消盡。妾,其實在正室麵前也就僅比丫環高一些,可能,還不如陪嫁來的心腹丫環得勢。盡管丁惠始終是和顏悅色,碧煙卻本能地覺得有些害,尤其羅靖顯然對新婚妻子十分尊重,因此她雖然算是羅靖身邊的舊人,卻絲毫也不敢在禮數上有所怠慢。但就是這麽小心,今天還是起得晚了,丁惠雖然沒說什麽,但沒讓她進內屋,就是不悅的表示了。


    過了一盞茶時分,丁惠才慢慢走了出來,一見碧煙站在那裏,便微微皺眉:“你們怎麽不給碧姨娘看座?”


    碧煙已經站得有些腰酸,這時候卻也不敢露出來,賠笑道:“本該一早就來給夫人請安,隻是這幾日不知怎麽了,身上乏得很,三不知的就起晚了。請夫人恕罪。”


    丁惠笑了笑,慢慢道:“你是太辛苦了。這麽大的宅子,連個管家也沒有,就是你一個人忙,自然覺得累。我這次帶過來的人不多,隻有這個芳雲,在家時還管過些事,讓她去幫你吧,有什麽事,隻管吩咐給她做,你好好休息便是。”


    碧煙一怔,連忙道:“夫人關心,碧煙感激不盡。不過芳雲妹妹是伺候夫人的,怎麽好讓她來做這些雜事。”


    丁惠笑著向周圍的幾個丫環點點頭:“看這話說的,這裏還有這麽些人,還伺候不過我來麽?我也不是那麽難伺候的人吧?”


    碧煙暗暗心驚。丁惠話雖然說得綿軟客氣,可聽這意思,是要來管家了。碧煙從前在羅靖身邊雖然名份上不過是個丫頭,羅靖的全部身家卻都是她來管的。錢雖然是沒有多少,但那是個意思。如今丁惠嫁過來才兩個月,就提出要管家,這兆頭,實在不能不讓碧煙驚心。然而正室是當家主婦,管家也是名正言順,碧煙慌不擇言,脫口便道:“夫人雖然關心碧煙,但碧煙這裏還有好些是爺的瑣事,芳雲妹妹是未嫁的閨女,隻怕不好沾手。”


    丁惠眼色一沉,端起手邊的茶杯輕輕啜了一口,才淡淡道:“這倒也是。名不正言不順的,確實不方便辦事。”碧煙心裏剛剛一鬆,她已經放下茶杯,道,“爺身邊伺候的人也不多,我看,就讓爺把芳雲收了房,這樣一來,你也輕鬆許多。”


    碧煙一震,轉眼去看芳雲。芳雲低頭站在丁惠身邊,嘴角上卻挑出點冷笑來。丁惠看她一眼,徐徐道:“芳雲,收房的事雖說還要過幾日,但你也不能躲懶,今天就跟著碧姨娘去,把府裏這些事都跟著看一遍,好好學著。若是將來管得不好,我卻要拿你是問。”


    碧煙簡直不知自己是怎麽出了西院的。芳雲口角噙笑地送她出來,客客氣氣讓她“有事盡管吩咐”,她卻隻覺身上發冷,腳像是踩在棉花上,晃晃當當進了東院。


    東院裏更是安靜,碧泉正在井台邊洗衣裳。羅府下人仍是很少,西院裏有丁惠陪嫁來的丫環伺候,東院裏隻有兩個男人,萬事還是要自己動手。好在碧泉從前在軍中也是伺候羅靖的,這些事早就做順了手。羅靖不曾想到,他也並不提起。


    “哥——”碧煙幾乎要哭了出來,踉蹌地沿著回廊走過去。


    碧泉甩去手上的水:“怎麽了?”自從碧煙有了妾的身份,就搬進了西院去住。因為西院有丁惠,碧泉不跟著羅靖從不進去,兄妹兩個見麵的次數比之從前少了許多。


    碧煙定了定神,含淚將事情說了一遍。碧泉沉默片刻,道:“你身子是怎麽回事?真是事情多了,累的麽?”其實羅府也就是這些日子準備迎新夫人過門忙些,平常日子過得簡單,並不見得有多少事情。碧煙搖頭疑惑道:“我也不知是怎麽回事,總是覺得乏,吃什麽都想吐,隻想吃些酸的。”


    正說著,沈墨白從房裏捧著用過的碗筷出來,碧煙隻嗅到一股油腥氣,胸頭一陣作惡,剛轉過頭,就伏在廊柱上幹嘔起來,嘔得自己眼淚都流了出來,也沒吐出什麽東西。沈墨白怔在當地手足無措。碧泉連忙上來扶著妹妹,冷冷橫了他一眼:“把碗筷拿遠些!”羅靖這兩個月忙著整頓城衛營,加上新婚燕爾,甚少到東院來,他對沈墨白也就不用那麽客氣了。


    沈墨白怔了一下,連忙退回了屋裏。碧泉扶住妹妹,簡短地道:“進屋裏坐下,我去請郎中。”


    碧泉請的是回春堂的坐堂老郎中。左右手都診過,老郎中滿麵帶笑道:“恭喜小夫人,這是喜脈無疑了。小夫人已有兩個月身孕,這嘔吐想酸,都是害喜之兆。”


    碧煙大喜過望,簡直呆住了,半晌才一把抓住碧泉顫聲道:“哥,我,我當真有了?”


    碧泉臉上浮起一絲笑意,點頭道:“郎中都這麽說了不是?”


    碧煙雙手撫著小腹,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碧泉封了脈敬,又親自送郎中回去。來時走的是後門,回時卻往前門而去。羅靖正從營裏回來,一眼看見郎中提著藥箱從東院出來,不由一怔道:“怎麽,誰生了病?是墨白麽?”


    碧泉笑了笑,慢聲道:“爺,郎中是我請來給煙兒診脈的。”


    羅靖眉頭一皺:“煙兒病了?”


    碧泉微微地笑著,用眼角餘光瞥著正出來迎接丈夫的丁惠,平穩清晰地道:“恭喜爺,煙兒有喜了。”


    羅靖怔了一怔,驀然間欣喜過望:“有喜了?當真?幾時有的?”


    碧泉仍舊微微笑著:“也是今日才知道,說是已有兩個月了。算來,也就是爺大喜之前。”


    羅靖有一瞬間歡喜得有些呆了。娶妻生子,傳宗接代,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單隻這些老輩流傳下來的說話,就足以證明,生命的延續是怎樣一件重要而玄妙的事情。


    羅靖從城防營回來,天已經黑透了。這些日子他正在大力整頓城防營。城防營名聲上說是保衛京城的,但裏頭不少軍士都是本地官紳之子,跟著家裏教頭學武,從沒見過真陣勢,少爺脾氣應有盡有,隻是本事不大。因其中有著盤根錯節的關係,曆任的城防將軍都無計可施。近年到了鄭王手中,更是將之作為拉攏勢力的手段,慣得這群少爺兵越發的驕縱。若不是鄭王倒了台,各家與鄭王親近的官員都在自危,羅靖這次整頓還不知能不能進行。即便如此,教這群公子哥兒打仗也是件麻煩無比之事。因此雖然心裏惦念著有孕的碧煙,他還是清早出門,一口氣折騰到天黑才能回來。


    東院裏有些靜得過份。雖然人少,但羅靖每次回來,或是丁惠或是碧煙都會在門口迎接,今天卻是一個人也沒見到。堂屋裏已經擺開晚飯,卻隻放了一副碗筷,羅靖眉頭一皺,向伺候的丫頭道:“夫人呢?”


    伺候他用飯的也是丁惠陪嫁來的丫頭,名叫芳雨,聞言低著頭道:“夫人犯了胃氣疼,在屋裏喝藥。說是藥味太重,怕熏到爺,就不出來陪爺吃飯了。”


    羅靖放下筷子:“怎麽會犯了胃氣?我去看看。”


    芳雨低著頭道:“夫人說,讓爺今晚去碧姨娘房裏。”


    羅靖微有不悅:“怎麽,我去誰房裏還不能自己做主?碧煙呢?怎麽也不來吃飯?”


    芳雨抿著嘴,過了一會才道:“奴婢不敢說。”


    羅靖更加不悅:“問你話,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若是不會說話,就換個會說話的來!”


    芳雨眼眶一紅:“這是夫人吩咐的,說碧姨娘是爺的舊人,現在又有了喜,都要讓著她,有什麽事也不許告訴爺。”


    羅靖再餓,胃口也被吊盡了,一拍桌子:“說!”


    芳雨駭了一跳,連忙道:“奴婢就說,爺可別告訴夫人是奴婢說的。碧姨娘這幾日就要湯要水,廚房裏做什麽都說鹹說淡,挑著刺兒的罵人。就因為這些日子她有了喜,夫人怕她累著,叫芳雲去管家,她就指桑罵槐,說夫人是要壓著她。爺想,府裏本來就該夫人當家,可是夫人自進了門,從來沒有說過什麽,就是如今看她身子不方便,才讓芳雲去幫忙,結果……好心當成驢肝肺!夫人氣得胃氣犯了,怕爺知道了煩惱,不許我們告訴爺——”


    “行了!”羅靖將飯碗一推,胃口全失。碧煙跟了他這些年,性子是野了些,要說如今有了身孕,恃孕而驕也是有的,但丁惠這種做法,卻也讓他失望。沙場上摸爬滾打這些年,什麽陰謀詭計沒見過,丁惠若真是不想讓他知道此事,又何必連飯都不出來吃,更何必讓這個芳雨來伺候?這個芳雨吞吞吐吐,可是言辭之間全是挑撥,縱然不是丁惠的本意,也讓人厭煩。本來,未娶妻先納妾,他在心裏覺得欠了丁惠,自從她嫁進家門,別說碧泉和沈墨白,就是碧煙房裏,他也極少去了。丁惠在接碧煙敬茶的時候和顏悅色,還讓他十分欣喜她的寬宏大量,想不到表麵上風平浪靜,底下卻是暗流洶湧。白天他在朝堂和城防營裏已經見過了太多的勾心鬥角,如今回到自己家裏還要看妻妾爭鬥,豈能不煩!


    芳雨眼看羅靖臉色陰沉,揣摸不出他是在生哪一個的氣,試探著道:“爺,不然奴婢去請碧姨娘來?不過碧姨娘也說身子不適,又不用芳雲請來的郎中,下午讓碧侍衛特別又去請了郎中,折騰了半天,現在不知怎樣了。奴婢覺得,碧侍衛雖然是碧姨娘的哥哥,但西院裏有夫人,他來也不方便——”


    羅靖沒等她說完就拂袖而起,隻是他既不是去正房,也沒有去偏房,而是直接出了西院。芳雨看著他大步進了東院,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急忙奔去向丁惠稟報了。


    東院裏更是安靜得可以,隻有沈墨白的屋子裏還亮著燈,在一片漆黑中閃著溫暖的淡黃色。羅靖推門進去,沈墨白正在吃飯,聽見動靜回過頭來,臉上浮起認真的驚訝:“將軍怎麽過來了?”


    羅靖心裏驀然一陣愧疚,掩飾地看一眼桌上的飯菜,眉頭卻突然皺了起來:“這是什麽?”


    沈墨白看看盤子:“白菜——”


    羅靖臉色陰沉:“這幾天你吃的都是這個?”白菜冬天吃起來十分味美,但春末就變老不中吃,這些日子,羅靖從來沒在飯桌上見過白菜,但沈墨白盤子裏的白菜顯然不是頭一頓,一再燉煮,顏色都不複青綠了。關於沈墨白的膳食,羅靖是親自吩咐過的。沈墨白怎麽說也有皇上賞賜的五品俸祿,他沒什麽用度,又是吃長素,所以每餐兩個菜都要新鮮應時的,醋要香醋,油要小磨香油,米也要江南的稻米,另加一份鹹菜,且要細做。像春末的白菜之類,根本是不能上桌的,更不必說還上頓吃了下頓吃。羅靖自己的飲食倒不怎麽講究,唯獨是對沈墨白這裏另有規矩。想不到這幾個月不過來,沈墨白吃的就是這些東西了。


    沈墨白用筷子慢慢挑著盤子裏的老菜梗。沒有回答,這就是回答了,羅靖狠狠道:“怎麽不告訴我?”一句話出口,他就後悔了。沈墨白足不出東院,而他已經將近兩個月足不入東院,沈墨白就是想告訴他,又能怎麽說?果然沈墨白看著盤子笑了笑。沒說話,隻這一笑,已經比說什麽都刺人。羅靖心裏一疼,過去抱住了他,低聲道:“委屈你了。”


    沈墨白低頭坐著沒動,半晌道:“其實我早想找將軍了——我留在這裏沒什麽意思,將軍還是讓我回常州吧。”


    羅靖最不愛聽他說這句話,臉色立時就變了,抓住他肩頭冷冷道:“你說什麽?”


    沈墨白被他抓得咧了咧嘴。他肩上被哭喪棒打傷的地方青紫已經褪去,但內裏仍然時時作痛,羅靖這一抓上來疼痛更甚。羅靖看他麵上神情,手上略鬆了鬆,仍怒道:“我從前說過什麽?你當我不敢打斷你的腿?”


    沈墨白垂下了頭,半天才慢慢地道:“但是我呆在這裏做什麽?”


    羅靖心裏一軟,狠話再也說不出來,隻是抱住了沈墨白,半晌才道:“你哪裏也不許去!”話雖說得硬,聲音卻軟了。沈墨白抬頭看著他,清澈的眼睛裏滿是落寞。羅靖情不自禁將他抱得更緊,低聲道:“這些日子我要整頓營裏,等閑下來,我——我陪你在京城附近看看。這邊的山景也不錯,跟鍾山差不多。”


    沈墨白沉默地聽著,沒有回答。羅靖抱住了他,將他的臉輕輕按在胸前,手指描畫著他的眉眼,低聲道:“王尚書府裏在鬧鬼呢,請了兩三個道士都捉不住,我看,那些道士都是假貨,但凡能及得上你一分,也不會連個鬼都捉不住。”


    沈墨白怔怔地聽著,忽然明白他是在盡力找話來說,胸口微微湧起一陣酸楚,輕聲應了一聲:“嗯。將軍知道是鬧什麽鬼麽?”


    羅靖哪裏知道是鬧什麽鬼,他也不過是聽營裏那群少爺兵們訓練之餘胡侃了幾句,實在找不到話說才拿來說給沈墨白聽的,聞言不禁有些尷尬,道:“這——我也不知道,說不定根本是疑神疑鬼。”


    沈墨白又嗯了一聲,屋中一片寂靜,忽聽羅靖腹中一聲鳴響,清晰無比,沈墨白怔了一下,抬頭看他:“將軍——還不曾用飯?”


    羅靖這才想起自己還餓著肚子。沈墨白看看桌上的飯菜,為難地皺起眉:“這些——”


    羅靖拿過他剩下的飯菜就往嘴裏扒,含糊道:“明天我去廚下看看,再有人敢給你送這種菜,我先抽他一頓鞭子。還有,別再叫我將軍,叫我的名字——羅靖。”


    沈墨白輕輕應了一聲,但想了想,還是沒有叫出來。他安靜地撐著下巴,看著羅靖用著自己用過的筷子和碗,吃著自己剩下的米飯和白菜,恍惚之間,覺得時光似乎就可以這樣慢慢地流走,直到無可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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