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進入雍州。碧泉從車轅上探進身來道:“將軍,前麵又有成群乞兒。”


    羅靖眉頭鎖得死緊,冷冷道:“去雍州牧府,遞帖子請見。碧煙,你們自去驛站休息。左將軍,你從驛站換馬,在下就不能相送了。”


    雍州與豫州邊境上正在鬧流匪。丁蘭察派左穆來送的信中說的就是這件事——他已上表朝廷薦舉羅靖前去剿匪。剿匪是件苦哈哈的事,尤其是剿這種流匪。邊關打仗,性命雖然是掖在褲腰上的,糧餉卻是豐厚,且有立軍功的機會。剿匪卻是各省自出銀餉,自然能省則省,可是上山下水,那腿卻半點不能少跑,因此誰也不願攬這活計。恰好又是在兩省之間,因此兩邊官員相互推搪,居然讓流匪樂得逍遙了幾年,勢力漸壯,今年尤其猖狂,竟有尾大不掉之勢,終於鬧得朝廷上也知道,不能不治了。


    丁蘭察自到了青州封地,無一日不想著再度入京,隻是沒有機會。此次他若自薦,少不得引起朝廷猜忌,因此舉薦了羅靖。朝廷竟然也同意了,隻是要羅靖自籌錢糧,朝廷不撥餉銀。這分明是個難題目。因羅靖與雍豫兩省官員都無過往,若是伸手要錢,哪個肯應承?不過若非如此,也輪不到他來帶這個兵。


    左穆道:“將軍是打算直接去見雍州牧?隻怕雍州牧……”在路上他們已經反複談論過,雍州牧陶琛,是鄭王的門生。雍州這地方,算來不是個肥差,時常鬧個蝗旱匪盜什麽的,雖然不算利害,卻是年年得要朝廷撥錢糧的。鄭王為何給自己的門生安排這個地方,其中大有深意。朝廷十年要有七八年給雍州撥銀子,其中三分之二都流進了鄭王的私囊,竟成了他的財源。此次推搪著不肯治匪,多半又想朝廷撥餉。而朝廷也因知道剿匪是個無底洞,不肯平白地加這筆開銷,才準了丁蘭察的奏章,調羅靖來帶兵。


    “我且不提剿匪,隻談安民。”羅靖也掀起車簾向外看。自進了雍州地界,就不時可見求乞之人,且成群結隊,雖不是餓莩滿地,卻也是百姓菜色,“剿匪之策,莫若安民。百姓多是良善之輩,若非饑寒所迫,誰願落草為寇?這些流匪不過烏合之眾,倘能得溫飽,怕不有十之八九不願再過那流竄生涯。到時剩幾個頭目,隻需百十人便可將之剿滅,易如反掌。”


    左穆點頭道:“將軍此話確是攻心之策。隻是雍州牧怕不會答應。”


    “無論如何我總要去見他。他是地方大員,行事總要先盡個禮數。若他不肯,朝廷有旨,教我自籌錢糧,我便要便宜行事了。”


    左穆想了想:“將軍不要跟雍州牧鬧僵。剿匪也罷,安民也罷,都非三五日可見效。倘若雍州牧上本彈劾,將軍恐怕無可自辯。”


    羅靖歎口氣:“今上仁慈寬厚,隻是耳根子太軟,太過信任鄭王。”


    左穆掀起車簾看看左右並無外人,才道:“將軍籌錢倘若遇阻,千萬莫要著急,大帥已經在設法變賣家產,供將軍剿匪使用。”


    羅靖心中一熱,道:“大帥這是何必,我自有辦法就是。”他十八歲被送入行伍之中,就是跟隨丁蘭察。初時做個小兵,而後做了親兵,再漸漸升職直到副將,十年來與丁蘭察一同行軍打仗,實是如同父子,比之遠在常州的那個所謂親生父親,還要親近得多。


    左穆笑了笑道:“將軍莫要放在心上。大帥與將軍同進同退,此次將軍若能將流匪剿個幹淨,也不枉大帥舉薦之功。到時朝廷必有封賞,我們才能有東山再起之機。”


    羅靖點了點頭,心中明白。此次邊關一仗雖然打得漂亮,卻隻是暫解一時之急,不消一兩年,北蠻必然還會來犯,麻煩無窮無盡。但當今的皇上仁慈盡有,毛病卻是太過信任兄弟,以致鄭王在朝廷中可謂一手遮天。鄭王年少時便有才名,隻是出身微賤,未能登位,如今羽翼豐滿,也有自立之心。丁蘭察久有覺察,隻恨沒有證據,亦難取信皇上,空自得罪鄭王,隻好忍耐。且他常年在邊關,如今又在青州封地,遠離京城,等閑也難見到皇上,奏折進京,少不得先經鄭王之手,即使肯拿出比幹關龍逄的忠心來,又與誰說去?如今他憋一口氣,隻想羅靖剿匪有功,得以進京封賞,那時若能留在京城,一來總有機會麵見皇上,二來至少也通個氣息。恰好雍州牧為討要朝廷錢糧,故意將流匪說得十分厲害,倘羅靖能一舉成功,鄭王想壓也難壓得下去。正因有這些利害關係,因此不惜代價變賣家產,也要支持羅靖。


    左穆倒有些擔心,因知道羅靖性如烈火,倒真怕他跟雍州牧起什麽衝突。不過他現在是丁蘭察屬下,送過信就得趕回青州,也不能久留在外,隻好嘴上叮囑幾句罷了。


    馬車一停,碧泉在外道:“將軍,驛站到了。”


    左穆起身下車,忍不住又道:“將軍千萬委屈忍耐,小不忍則亂大謀。”


    羅靖笑道:“知道了。左將軍放心,羅某必不誤事,總教將軍能到京城尋你那青梅竹馬便是。”


    左穆臉上微微一紅,道:“將軍又取笑了。”他在江邊打造六十四根定水柱助羅靖平定江水,當地知縣見水患已平,千畝良田唾手可得,明年報個卓異易如反掌,喜得無可無不可。聽說左穆要尋找當年鄰女,巴不得有討好的機會,派了人四處打聽。到底是衙門有人好辦事,十日之內竟當真打聽到確有這麽一對夫妻帶著女兒遷到此地。後來夫妻二人雙雙身亡,那女兒前幾年跟著一個遠房舅舅進了京城。雖說不曾見麵,但有個確切消息,也是歡喜之事,隻等有機會進京再去尋找。


    羅靖哈哈一笑,拱手與左穆道別。他與左穆素不相能,如今居然說句取笑的話,全仗那八八六十四根定水柱之力。眼見左穆換了馬如飛而去,回頭向碧煙道:“你且住下。”看一眼沈墨白,“你也進去。”


    沈墨白一路上都有些懨懨的,沒人與他說話,他便也不開口,耳朵裏到現在還是定水柱沉入江中時江水中傳來的慘烈號叫。自打被羅靖強行帶離常州,他心中雖然惴惴於師傅臨終囑托,但見一直未有什麽怪事,心裏也就漸漸鬆了。他自幼居於山中,寂寞之時隻能以讀書打發時間,到底是年輕人,若非對人世紅塵有好奇之心,也不會自行離開鍾山。如今跟著羅靖,雖然少不了驚心動魄,卻比山中有趣得多,居然也有幾分樂不思蜀。隻是此次定水鎮龍,羅靖將青龍君誘至水眼出手鎮壓,卻教他心中十分難受,卻是又無法反駁羅靖之言。他天生敏感,鎮水柱沉入江水中一分,江中水族號叫之聲便淒厲一分,直到六十四根鐵柱全部沒入水中,那痛苦憤怒不甘的呼號才漸漸沉寂,在他耳中聽來每一分變化都清晰無比。呼號之聲雖靜,他心裏卻一直難受,簡直要恨自己為何能聽得如此清晰。因此羅靖母親下葬之後,他便再次提出離開,卻被羅靖輕輕一句:“你回得了常州?”便打了回來。他離開常州之時身無分文——也根本沒想到銀子還有這般大的用處,羅靖若真將他拋在路上,隻怕他當真寸步難行。他如今吃羅靖的穿羅靖的,也隻好聽人安排了。


    簡單的行李搬下車,碧泉一甩鞭子,直接去了衙門。碧煙一手拎了一個包袱,瞪沈墨白一眼:“還不過來幫忙?”她是極不願羅靖帶著沈墨白的。或者是女人家的直覺做怪,那日在沙洲上見了羅靖與沈墨白裸裎相對,她對沈墨白便甚有敵意。因自家的爺也好男風,因此對男子也少不得要提防。沈墨白雖是容貌平常,卻勝在溫潤如玉,不似她和自家哥哥,一身的野氣。羅靖久在行伍,眼中所見皆是粗豪漢子,便是偶然到那風月場所,又是一片脂粉氣,難得有沈墨白這般清雅溫潤之人,難保不覺新鮮起了興趣。碧煙直到如今,還隻是個丫頭,連個侍妾的名份也沒有,雖然羅靖身邊再無別人,心裏也不免有些不踏實,看沈墨白寵辱不驚的模樣便更不順眼,巴不得早打發他走,隻是自家爺不肯。她自然不敢對羅靖說什麽,隻好背後給沈墨白一點臉色看看。


    沈墨白並不回嘴,提起幾件行李,跟著碧煙進了驛站。他不反駁,碧煙也就沒有再吵下去的理由,心裏憋著氣,徑自去整理行裝了,也不管沈墨白有沒有茶飯。一直等到天色盡黑,羅靖才同著碧泉回來,臉色陰沉如同鍋底。碧煙迎著,小心翼翼問道:“爺,晚膳已經備下……”


    羅靖將外袍甩在桌上,怒氣衝衝地坐下:“茶!”


    碧煙嚇了一跳,趕緊去倒茶。碧泉輕聲細語道:“爺,別氣壞了自個身子。雍州牧不肯放賑,不也早在爺意料之中?另想辦法就是了。”


    羅靖重重吐口氣,怒道:“他身為一方父母,竟然對百姓死活毫不掛心,隻知討好上司,實在混蛋之極!好,他既是準我自籌銀餉,明日就召集地的富戶,我倒不信榨不出錢來!”


    碧泉遲疑片刻,還是細聲道:“爺,這動靜就弄得大了。那些個富戶誰肯出錢?少不得要和他們翻臉,鬧到姓陶的那裏,依舊還要跟他對上。”


    羅靖一拍桌子:“對上就對上!如今青黃不接,有人又囤積居奇,再不開賑,少不得又要餓死人。死人不多,照例不用上報,可是死的這些百姓,到哪裏去鳴冤?這些個富戶,平日裏大魚大肉享受得也夠了,教他們出一出血,也算不得什麽。”


    碧泉雖覺不妥,但也不敢再勸。羅靖跟陶琛打了一下午的官腔,憋了一肚子火氣正無處發泄,轉眼看見沈墨白站在門口,隻探進半邊身子來瞧著他,一拍桌子:“鬼鬼崇崇的做什麽?進來 ,怕我吃了你不成?”


    沈墨白本是怕擾到他們談話,知道跟羅靖沒法辯解,便不言語走了進來。羅靖沒及進驛站就去了府道衙門,驛站裏雖知是新調將軍的家眷,卻把他當了下人,竟沒人問他是否要湯要水,生生將他餓了半天。羅靖看他捧著飯碗吃得香甜,輕輕哼了一聲。沈墨白抬頭看他一會,見他並無什麽怒意,低頭拿筷子戳戳碗中米粒,輕聲道:“將軍要放賑,可是沒有銀子是麽?”


    羅靖沒好氣道:“是啊,難道你有銀子不成?”


    沈墨白低聲道:“將軍放賑是一片慈悲之心,但若硬壓著富戶拿出錢來,未免就……”


    羅靖嗤笑道:“不然怎樣?你倒是慈悲,可慈悲得出銀子來麽?”


    沈墨白轉頭向窗外看了一會,道:“無主之物,取不傷廉,不勝似將軍強榨來的?富戶中也有辛勤積攢的,若是爺不分青紅皂白強行逼取,也落個恃強淩弱的名聲。”


    碧煙一頓筷子怒道:“你說什麽!”羅靖卻從沈墨白話裏聽出點意思來,顧不得生氣,一揮手止住碧煙,追問道:“什麽無主之物?你說清楚。告訴你,賑濟銀子可不是百十兩就打發得了的,就是千把百兩,也根本是杯水車薪。”


    沈墨白沉吟望向窗外,半晌道:“我也不知有多少,不過定非小數便是了。”


    羅靖緊盯著他:“在哪裏?”


    沈墨白抬手一指窗外漆黑夜色之中:“在山裏。”


    山路崎嶇,羅靖跟著沈墨白,夜色中走得深一腳淺一腳,沈墨白卻像白日裏一般平穩。碧泉跟在最後,更是跌跌絆絆,忍不住低聲道:“帶個火把來也好。”


    沈墨白聞言回頭道:“不能見火。火能克金,點了火,就難見金銀之精氣。”


    羅靖自打識得了沈墨白,耳朵裏聽這些千奇百怪的話也聽得慣了,順著便問:“金銀也有精氣?”


    沈墨白點頭道:“金之氣色赤,夜間有光。銀之氣色白,入夜流散在地,可變為白雄雞。”


    碧泉一邊踉蹌,一麵忍不住道:“我怎的看不見?”


    沈墨白遲疑片刻,道:“不善觀氣之人見不到。”


    羅靖眯著眼睛向前看去。正是深夜,山林之中像化不開的墨一般,饒是他眼如鷹隼,也看不到什麽東西。剛看了幾眼,腳下絆著東西,不由晃了一下。看沈墨白仍然如履平地,忍不住道:“你難道看得見地上的東西?”


    沈墨白低頭看看,然後點點頭:“看得見。”


    羅靖詫然道:“你夜能視物?”


    沈墨白搖頭:“隻是有銀之氣流過,地上草木山石之形,自然顯出。”


    羅靖和碧泉一起低頭看地,但除了一片漆黑,仍然看不見東西。忽聽沈墨白輕聲道:“看。”兩人一起抬頭,隻見林間白影一閃,竟然是一隻白雄雞,身上毛羽其白如銀,黑夜中還微微泛著光,兩顆黑珠子般的眼睛盯著三人,連羽毛的紋路都看得清清楚楚。羅靖和碧泉雖然早有準備,也不禁怔了一下,這一怔之間,白雄雞倏然不見,山林之中重又變為漆黑一片。隻聽沈墨白輕輕吐了口氣:“銀子就在這附近,怕得等天亮再來掘了。”


    羅靖看看天色,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索性就地坐了下來:“天也快亮了,就在這裏坐一時也好。”


    三人挨著坐下。沈墨白輕聲道:“將軍不要走動。這裏附近隻怕有個山崖,此刻除了銀氣所流之處,其他地形我都看不見,不知在何處,小心不要摔了下去。”


    羅靖從軍十年,也知聽風以辨地形,但此時四周並無半點風聲,實不知沈墨白是如何知道附近有山崖的,問道:“你如何得知?”


    黑暗中沈墨白半晌沒有回答,羅靖又問了一遍,才聽他低低道:“有鬼哭之聲自地下傳上。想來此地曾是盜匪藏銀之處,為爭銀將同伴拋下山崖……”


    他聲音平緩,幾乎與黑夜溶為一體,寂靜中聽來別有幽幽之意。碧泉豎著耳朵往四周聽了半晌,明明沒聽到半點動靜,後頸卻不禁起了一陣寒意,往羅靖身上靠了靠,喃喃道:“你,你可別胡說!”


    沈墨白在黑暗中輕聲道:“我沒胡說。”語聲平靜,羅靖卻似乎聽出點悲哀之意,心裏不知怎麽稍稍一軟,隨口道:“不必爭了,他既能視鬼,必不是胡說。怕什麽,活著時也未見得有什麽可怕,更別說是已死的了。若真是盜匪的藏銀更好,拿來賑濟災民,也算替他們做功德了。”


    正說著,天色已經漸漸透白,四周景物也清晰起來。碧泉往身旁一看,不由倒吸了口冷氣。原來他背後就是峭壁,離他所坐之處不過三尺遠近,倘不是沈墨白出言告誡,他隨便走上幾步,怕就要走到深淵裏去了。不過此時也顧不得後怕。羅靖還記得昨夜白雄雞消失之處,三人在半人多高的草叢裏扒了半日,終於從薄薄一層土下挖出塊青石板,板上鑄著銅環拉手,已然生了一層銅綠。羅靖與碧泉齊心合力將石板拉起,入眼一片白花花,石板下竟是整整一窖銀錠,旁邊還堆著些珠寶,粗略算起來也有十餘萬兩。碧泉怔了一會,喃喃道:“想不到有這許多銀子。”


    沈墨白站在一邊,低聲道:“將軍,這些夠麽?”


    羅靖心裏迅速計算了一下,已經有了主意,點頭道:“夠了。有這些銀子,三月之內,定教這群流匪伏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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