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陸青遙的行進路程回到了茶馬道,哨子們一個一個都蜂擁而至,陸青遙第一次察覺到自己身邊的哨子數量會如此之多。


    果然,皇城裏麵的那位對自己這一行,還是有顧忌,怕更多的是還是猜忌。當下陸青遙隻有一個選擇,那就是快馬加鞭趕回皇城,去做回他的八皇子。


    這一路的快馬加鞭,緊趕慢趕,半月餘陸青遙就到了皇城,比一般路程快了許多。


    皇城裏依舊繁華如舊,人來人往,似乎一切都沒變,變的隻有陸青遙。他行走江湖,結交了一個好友,回來時卻又失去了一個好友。


    陸青遙沒有直接進宮,也沒有去自己的府邸,他徑直去了白馬寺。葉天師承青城派自有道法可消解,他陸青遙不信佛不信道,但此刻也需尋一處清淨。


    這一次站在無量和尚麵前的陸青遙,不再自稱是六劍客。


    “老和尚,現在沒有花可以賞,有好茶嗎?”陸青遙摘下麵具,神色平靜,但無量和尚聽出來了這句話裏有一絲悲傷。


    有些事,倒也不必多問。


    無量和尚給陸青遙備了間客房,拿出當年僅剩的幾錢好茶,煮上一壺沸水,待八皇子換上了他的月色常服,再將這水倒上,茶洗了,重新倒上,備茶,倒茶。和往常一樣,一杯遞給陸青遙。


    “八皇子,請。”


    卸下一路風塵的陸青遙雖換上了顏色亮眼一些的常服,但眉眼間仍顯得有些疲憊。有些事,他不參與也不願卷入,但皇族之人,哪一個不是身在局中?不管他們願不願意,這世界上就是有一些事情不是你想或者不想就能選擇做或者不做的。陸青遙撚起茶杯,喝下一口,卻被剛衝的燙到了舌頭。


    “啊,好燙!和尚你這是要燙死我啊?”陸青遙本就心不在焉,加之葉天的事情心情不佳的很。


    “這茶水,和八皇子上次來的時候並沒有什麽不同,隻是八皇子的心境不一樣了。”幾年過去了,本就比八皇子大上二三十歲的無量和尚,現在看起來好像又老了一點。無量和尚也算是為數不多從小看著八皇子長大成人的人,需要人答疑解惑的時候,他比八皇子那不管事兒的爹可靠譜得多。


    的確,被無量和尚說中了。陸青遙現在,葉天是一方麵,不知道他能不能平安度過這一次又一次的聖水毒性發作,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平安度過一年下一年直到二十年,也不知道這二十年之內他和葉天到底能不能找到聖水的解毒方法。自己的事情則是另一方麵,陸德清本就對他這個八皇子態度曖昧不明,他這一生戰戰兢兢在勾心鬥角中獨善其身存活下來,在江湖闖蕩的這幾年本就是多出來的幾年,這輩子,足夠了。但若是因為一些無關緊要的猜忌,那這輩子他還是要給自己再多活幾年。


    不知道哨子們傳回暗鶴衛的消息都被書寫成什麽樣,但那一位仿佛對他的歸來很是迫切,陸青遙甚至能感覺到回程本應該碰上的那麽一兩遭山賊劫匪,通通都不見蹤影,好似有人在前麵開路讓他能順利一路抵達皇城一樣。


    “和尚,你還是這樣一語中的。那不如猜一下,這一次,我能不能再從那裏活著出來?”和往常一樣,陸青遙漫不經心地和無量和尚打著趣,拿自己的性命打個賭。


    母妃走後,十歲之後,陸青遙的每一次進宮,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著出來。


    世事無常,無量和尚這一個佛法中人,不用想也知道他的答案是什麽。“八皇子,生死有命,不必過度擔憂。該來的會來,該走的也自會走。”


    又是這一套陳詞濫調,沒意思。陸青遙的臉色不能好看了,現在,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和往常一樣,倒也是自然。隻是這一次,陸青遙需要把六劍客的身份留在白馬寺,他確實也無法以六劍客的身份進府邸再以八皇子的身份出府邸。


    “老和尚,幫我收著我的劍和行李,等我回來在續上這杯茶。”殿前不得佩劍,陸青遙留下了六劍客的劍,麵具,和行走江湖的行囊,計劃從皇城出來後再來白馬寺和和尚接著喝上一杯。茶水還是太燙了,喝完這一杯就不喝了,等出來了再和這老和尚喝上一杯。


    喝完這杯茶,他就要回到八皇子的身份,去麵對他的父親。


    陸青遙走出白馬寺,向著皇城的方向行進,目所能及的範圍內,暗鶴衛的哨子們還是和來時的數量一樣,一個沒少。這一路進宮,倒也是順順利利,不用猜就知道守衛們都受到了他今日進宮覲見的消息。


    但進了宮去禦書房的路上,卻比之前的任何一次好像都難了一些,暗鶴衛守備森嚴,從他進宮到禦書房。看來不論暗鶴衛傳回來的是什麽消息,他的父親對他的戒備讓他的每一步都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這一趟,去禦書房的路走得比往常都要久,終於走到禦書房,時辰正值正午。


    禦書房外的侍衛,果不其然是賀群。賀群進去通報八皇子的拜見,返回的答複卻是讓八皇子在房外庭院裏麵等著。時間尚未到深秋,正午的太陽依舊炫目而熾熱,陸青遙在房外一直站著,院裏的秋色了無生機,他隻能枯站著,直到站了整整兩個時辰後,陸德清才讓他進門。


    幾年過去,再見到八皇子的陸德清,威嚴和從前一樣,他甚至都沒有抬眼看跪拜著的陸青遙。


    “這幾年不在皇城也不在自己的府邸,江湖,就那麽有意思嗎?”陸德清冷言問道。


    在來的路上陸青遙就想到了這個問題,該怎麽打消他這多疑的爹的顧慮。


    “稟父皇,這一次出遊,除了看看這大好河山,也檢驗了一下賀侍衛的教學成果。天下江湖豪傑果然都是人間英傑,可為父皇所用。”江湖上的人多數都是自由的,願不願意為陸德清所用,陸青遙其實不知道,但暗鶴衛的哨子這麽多,隻要陸德清他想,撬動江湖的一角並非難事。


    “嗯,說得好。這幾年,你長高了,但也還是瘦弱了些。就留下一起用膳吧,也快到用膳的時辰了。”應該是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聽見父皇用這種,真正的父親關心兒子的語氣對自己說話,陸青遙的眼神甚至都有些恍惚,一時間抬眼看向路的親的眼神定住了。此乃對皇上的大不敬,一旁的賀群急忙提醒八皇子,“八皇子,可去偏房稍作休息,時間到了我自會去叫您。”


    陸青遙這才回過神來,畢恭畢敬的退下。


    到了偏房,久違的這一出父慈子孝居然讓陸青遙有點不知所措,但他還是暗暗慶幸,今天這一關,應該是能過了。


    稍作休息,便到了用膳的時間。這還是二十年來,陸青遙第一次和自己的父親在同一個桌子上用餐,也許小小年紀的時候有過,但更多的時候都是他和母妃在冷清的宮裏,母妃死後則是他獨自在冷清的宮裏用膳。


    沒有歌姬,沒人彈曲,原來跟父皇一起用膳也可以跟他這幾年見到的平民家庭用膳沒有什麽差別。簡簡單單的幾個家常菜,陸德清有一搭沒一搭的問著陸青遙這幾年遇到的趣事,見到的美景,兩人倒也是有說有笑。用膳完畢,陸德清差人把熬好的雞湯送來,就像民間的父子一樣,總要做點好的給遠遊回家還正在長身體的兒子補補身子。


    陸青遙看著香氣四溢的雞湯和神色並沒有什麽異常的父親,少年心想著父親雖然平日裏對他不聞不問,但還心裏還是惦記著他的。雞湯真的好香,陸青遙咕咚咕咚喝掉一碗還有點意猶未盡,但內力的異樣波動讓他反應過來,他那今天一反常態的父親卻也是一如往常的戒備,這雞湯裏,下了逍遙散。


    逍遙散這名字聽著逍遙,其實乃天下奇毒。這毒奇在它和內力的製衡相抗,中毒者如果中毒後自動成為一個廢人從此不動用內力,這毒便慢慢侵蝕中毒者的身體消散中毒者的內力,直至毒素深入骨髓,衰竭而死。但若是一個習武之人中毒後試圖通過內力逼出毒素,此毒將會讓中毒者在運用內力的同時喪失內力,在短時間內讓中毒者內力盡失成為一個廢人,而待到毒素侵入骨髓,中毒者同樣會衰竭而死。


    如此歹毒的毒,定不是皇宮裏麵常用的防衛用毒,這老頭子為了防他,甚至願意從他一向都不屑一顧的江湖裏麵去尋得這如此歹毒的毒藥,剛剛的父子慈愛原來都是為了這碗湯裝出的戲碼。說不上來是該敬佩這老頭子的演技,還是該為了自己剛剛的幻覺而可悲,陸青遙不自覺的輕笑出了聲。


    “有幸和父皇用膳,兒臣不便再叨擾,請父皇準許兒臣先行一步。”陸青遙和以前的每一次拜別一樣,問父皇準許他先行一步。


    陸德清準了,因為也沒有再讓八皇子留在這裏的必要了。


    陸青遙拜別父皇,也看了賀群最後一眼,便離開了。


    賀群應該是知情的,或者說這毒應該都是賀群下的,不然如此歹毒的毒,沒有江湖神通的暗鶴衛,陸德清也不可能會知道。


    多麽惡毒又合理的想法,八皇子若真的和魔教相交,那從此無法使用內力的八皇子對魔教這種隻認武功的對象來說,便從此失去了威懾力。整個江湖也如此,即便八皇子真的可以威懾江湖,那從此之後便也不能了。如若八皇子想要用他這幾年比武比下來的江湖地位來利用江湖威懾皇城,那這逍遙散在八皇子想要以武服人號令江湖的時候內力盡失成為一個廢人。


    這個想法,很符合陸青遙多疑善猜忌的性格,一招不一定致命,但一定讓你動彈不得。


    都說知子莫若父,但在此時,陸青遙才是最懂得陸德清的那個人。


    真是諷刺,剛剛還在飯桌上和自己的父親把酒言歡,原來這一切都從來不會發生,若發生了,那一定是假的。真可笑,慎獨了這二十年的陸青遙,最後還是敗在了父皇偽裝的父子柔情裏。


    陸青遙踉踉蹌蹌走出皇城,沒有直接去到自己的府邸。剩下這為數不多的日子,他希望回到自由的日子,一步一步走向白馬寺,他要換回六劍客的衣服,隻是這六劍客從此不再使劍。


    隻是還沒走到白馬寺,陸青遙就在去白馬寺上山的路上被一個蒙麵人攔截了下來。


    何必蒙麵呢?真的是多此一舉,這十幾年裏時常見麵的身影,都不需要出聲陸青遙就能斷定,這人就是賀群。看來父皇對他的逍遙散都不放心,賀群是他防範陸青遙的第二隻手。


    還好,賀群交給他的輕功成風隻需要一點技巧,不需要動用內力。此刻身上沒有攜帶任何武器的陸青遙在賀群步步緊逼的劍下隻能在山林間借著輕功四處躲藏。他不能動用內力,他還要活著到十月初一,見到葉天,告訴他,現在不僅僅是他葉天被上天眷顧隻能當二十年的教主,他六劍客可能也隻有不到二十年的壽命了。你看這難兄難弟,上天對他們的眷顧是多麽的公平,又同樣的殘忍。


    賀群出手迅猛,步步緊逼,見陸青遙這幾年輕功也是越發上乘,當下之計隻能是將他逼入絕境,山的那一側,是深不可測的懸崖。


    陸青遙被賀群借著不夠明亮的月光和複雜的地形,最終還是被逼到了懸崖邊。


    一個踉蹌,險些掉下山去。


    “賀首領,何必呢?做到如此地步?”他不明白,既然已經中了逍遙散,為何還要派出賀群來追殺他。是為了逼陸青遙使出內力,徹底陷入絕境他才放心嗎?


    賀群沒有回答,陸青遙心中自有了答案。雙重保險,他的父親對他下手是真的狠。


    這幾年出入江湖的六劍客是自由的,八皇子也應該如此。既然這樣,那不如放手一搏,要麽遂了賀群的願,要麽自此收獲永恒的自由。


    陸青遙對賀群微微一笑,在不那麽明亮的月光下,看起來甚至帶著一絲的狡黠和吊詭。


    “賀侍衛,你可以回去交差了。”說罷,陸青遙身體後傾,縱身一躍,墜落懸崖。


    賀群情急之下,喊出了一聲“八皇子!”飛奔到懸崖邊,但懸崖之下沒有人回答。他立馬發出信號,通知暗鶴衛全體出動,搜查這座山和懸崖下的山穀。


    然而搜查了三日,陸青遙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不見蹤影,仿佛憑空消失了一樣。暗鶴衛搜尋不到,但這懸崖的高度摔下去非死即傷,陸青遙從此以後不論是真的死了還是成為一個廢人,對陸德清和他擔憂的皇位都不再構成任何的威脅了。


    五日後,宮中釋出公告,八皇子身染疫病,不治身亡。


    世間,從此再無八皇子,也沒有了陸青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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