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之際,北國的花木大多都已經漸漸凋零了,就連傲霜的菊花也搬到了室內。因而,當陳瀾隨著楊進周一進屋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蹲在一盆開得正好的黃色菊花旁邊,連頭也不曾回一下的夏太監。徐徐走上前去,她就認出,這盆黃菊和此前朱氏曾經分給過她一盆的名品黃西施有些類似,可正尋思的時候,夏太監就低低地說起了話。


    “咱家剛進宮之後,分派到的差事是禦花園除草。那會兒整整幾年,全都是侍弄這些金貴的花花草草。看著不能吃不能穿的東西,每一盆每一株卻都比下頭雜役小火者的命金貴些。後來,咱家就是因為救活了一盆先頭太後娘娘最喜歡的黃西施,於是才從那邊出來,被分派到了王府裏頭管花木,這才有了今天。所以,咱家帶出來的幹兒幹孫,其他的不說,有一條必須得學著,那便是能侍弄好這些花花草草……小路子是在這上頭最有天分的,什麽黃鶴翎紫鶴翎,什麽黃西施賽西施醉西施,到了他手中就都服服帖帖,咱家還以為他命好……”


    夏太監嘮嘮叨叨地說著,陳瀾心中卻是一緊。剛剛在路上,秦虎已經把事情原委都說了——那個舍身替夏太監擋了一刀的小宦官雖經大夫全力醫治,可終究還是沒挺過去。一想到近來那些一個個死了的人,她隻覺得異常心悸。


    說了好一陣子的話,夏太監這才抬起了頭,目光在陳瀾和楊進周身上一轉,他才扶著膝蓋漸漸直起身。可大約是蹲的時間太長,他腳下突然一個踉蹌就往後倒了,可就那麽一刹那,他愣是避開了那盆黃菊花,肩膀卻重重磕在了牆上,隨即才被楊進周一把拽了起來。


    “多謝楊大人……人老了,不中用了。”滿臉苦澀的夏太監站直身子,這才拱了拱手,又請了兩人坐下,“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太祖爺的話讀書人覺得粗俗,咱家卻覺得在理。咱家又不好權,早就打算上南京養老,可誰知道別人還那麽看得起咱家,居然左一個套右一個套,最後竟是幹淨直接地要咱家的命!****娘,泥人都有三分火性,他以為咱家這下頭沒了,真被人欺到了頭上還是軟蛋窩囊廢不成!”


    夏太監起初還說得愁眉苦臉沮喪頹然,可當最後一句出口時,他的臉色一時間變得無比猙獰,幹瘦的手上甚至暴起了青筋,眼神中殺氣騰騰。緊緊捏著那太師椅的扶手,他的脊背不知不覺脫離了靠背,微微向前傾斜,就連那呼吸的氣息仿佛都有些粗了。


    “賭咒發誓之類的咱家就省了,先頭的事楊大人已經告訴了咱家。沒錯,錢氏和季氏是咱家的老鄉,從前都受過咱家的照應,可這不過是宮裏人的通性,得意的時候拉扯同鄉同宗一把,興許什麽時候就有用場。咱家周全的不止她們兩個,可她們兩個是先前日子過的最得意的,咱家一個要去南京養老的人,還要見她們幹什麽,京師和南京可隔著上千裏!季氏呆在長樂宮,過慣了沒人算計的日子,可錢氏卻是渾身消息一點就動的人!明明是受別人指使給季氏下套,順帶坑郡主一把,她還偏打著咱家的名頭,咱家要是再一死,這黑鍋就背定了!”


    陳瀾一直沒有出言打斷夏太監的話頭,此時聽到這關鍵的地方,也隻是側頭看了一眼楊進周,見他亦是看了過來,她方才輕輕一頷首,又看向了夏太監。


    “她是淑妃的永寧宮出來的,可最初跟過紀昭儀一陣子,後來才因為投了淑妃的緣法調了過去,吳王殿下在的時候,見過她好幾回。這隻是一樁,李淑媛那邊的銀子,她也沒少收過,甚至晉王府的清客相公乃至於王府官,也都求著她在晉王麵前美言,尤其是那個典簿鄧忠,差點沒認了她做幹娘,也隻有淑妃和晉王這兩個眼睛瞎了的才以為她忠心!”


    又是鄧忠!


    此時此刻,陳瀾終於維持不住鎮定的表情。倒是旁邊的楊進周仍是招牌冷臉,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想,就衝著夏太監問道:“夏公公,今天是先後兩撥刺客,你心裏可有疑心的人?”


    “前一撥雖然看事不可為就退得井然有序,仿佛未必要殺了咱家,隻是做做樣子。可那十有八九是真正的黑手!因為隻咱家遇刺,不管死了沒死,誰都會想到殺人滅口上,到頭來就是活著也說不清楚!至於死戰不退被楊大人帶人殺了幾個,又拿下活口的後一撥……恐怕是死士,可後頭的主子多半是想渾水摸魚,結果卻一頭撞在鐵板上的蠢貨……總歸脫不去那幾位殿下吧!”


    說到這裏,夏太監突然頓了一頓,隨即看著陳瀾說:“咱家知道縣主大約是要送咱家進宮去見郡主。但這些咱家隻對你們倆說,再有人問,咱家是決計不會認的!皇上縱使念咱家侍奉多年的舊情,可也沒有因為一個閹奴去追究皇子的道理,更何況咱家也尋不出什麽證據。你們信也好不信也罷,但別忘了,咱家險些都快要送命了,再說假話豈不是坑自個?想來縣主對於陽寧侯府韓國公府被人窮追猛打也煩惱得很,楊大人這回插手救人也是看在您這未來妻室的份上,既如此,咱家倒是有辦法酬您倆這救命之恩,若用得好,也可以解開困局。”


    陳瀾原想著能從夏太監這兒窺探事情真相的一鱗半爪,但這時候到來的卻是另一番意外驚喜。隻是,她畢竟謹慎慣了,再加上今天全是多虧了楊進周,她也顧不得那未來妻室四個字,用征詢的眼光看了過去。可不料想楊進周沉吟了一會,竟是示意她到了另一邊的角落。


    “這事情我本就是為了你和陳家才插手的,做與不做,我隻能建議,你拿主意。我隻想說,夏公公為人倒還公允,也算信得過,再加上驟遭大變,不至於還一味搪塞,應當隻是被人當做了一顆死了才有用的死棋。”


    陳瀾看著楊進周那認真的樣子,愣了一愣便往屋門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原本是想帶著鄭媽媽一塊進來的,可這位到了門口卻突然改變了主意,死活以下人不預大事為由,留在了院子裏。想來家中的老太太早就給了她全權,她先前的謀劃雖說機會很大,但並沒有完全翻盤的把握,既如此,夏太監這邊的提議倒可以考慮考慮。


    因而,等到回來,她就直截了當地問道:“夏公公可否說明白些?”


    夏太監看了一眼楊進周,又端詳了一會陳瀾,臉上不禁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皇上稱病不朝,政事卻井井有條,這是什麽緣故?那是內閣的那兩位一搭一檔把事情料理得好,可這兩個誰都不管朝堂這陣子的風波!杜閣老是你們陽寧侯府的姻親,資曆還淺,所以不偏不倚,這很自然。可元輔宋一鳴呢?一個門生巡城禦史於承恩在前頭衝鋒陷陣,一個門生晉王府典簿鄧忠在後頭興風作浪,誰知道後頭有沒有他撐著?不論怎麽樣,把他拉下水就成了。他看著兩袖清風作風正派,什麽事都不沾身,可他那些門生弟子家眷親戚就沒那麽幹淨了。”


    “他的侄兒,曾經在通州買莊田時打死過人,不是一個兩個,是六個!”夏太監一語驚人,隨即冷笑道,“通州知州衙門那邊的案卷把這事抹了,正好有個是咱家幹侄兒的親戚,於是輾轉把事情求了過來,咱家過問的時候,隻來得及搶出了一頁卷宗和兩個證人,剩下的就都不成了。可這要是陽寧侯府韓國公府出麵,有這點東西足夠了。找個禦史把東西先砸出來,對拚之下,陽寧侯府和韓國公府也許要失勢,他卻一樣要下台!隻要他知道這一點,他不敢不出麵安撫下那些人,想來他不會願意做那死在沙灘上的前浪!”


    “那些眼下蹦躂最歡的禦史們,上書請立儲君的人,還有於承恩鄧忠,屁股後頭有幾個是幹淨的?皇上與其說是病,還不如說是氣,這局勢混了,反而可以掄大棒子!”


    “至於渾水摸魚的那幾位殿下……淮王那個做戶部郎中的舅舅,還有好幾筆舊賬爛帳!荊王倒是不哼不哈,可既然好那口,府裏也未見得太平。至於晉王殿下……咱家隻希望這後頭一茬刺客,不要是他昏頭了派出來的!”


    淮王和於承恩鄧忠之流,陳瀾早已心存戒備警惕,可內閣首輔宋一鳴這個名字卻隻是隱約在心頭打轉。至於其他那些皇子,她一麵聽一麵記在心裏。然而,夏太監一口氣說得太多,她終究沒有說答應也沒有說不答應,而是默默和楊進周一起出了屋子。


    待到了院子裏,她這才發現外頭已經下起了瓢潑大雨,鄭媽媽遠遠在那邊穿堂處處和鐵塔似的秦虎一塊,正探頭探腦看這兒,她突然沒頭沒腦地向楊進周問道:“你會不會後悔?”


    “後悔什麽?”楊進周有些奇怪地看了過來,見陳瀾似乎有些低落,雙手又輕輕抱著肩頭,仿佛有些冷,頓時醒悟到她剛剛走得太急,沒穿鬥篷,當即自然而然地脫下身上的披風為她披上,隨即想了想才說道,“男子漢大丈夫,做事情之前就想清楚了,哪有事後才後悔的。至於夏公公說的那些……我是殺人的將軍,戰場上都隻講兵不厭詐。我記得當年讀書的時候,杜先生這位正人君子也引過太祖爺的一句話,對敵人要像冬天一樣冷酷無情。隻不過,應對也得有個度,過則不及。”


    見楊進周滿臉認真地看了過來,偏偏引用的太祖名言赫然來自她從前看過的雷鋒日記,再想起夏太監說的那句前浪死在沙灘上,原本心頭沉重的陳瀾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習慣了一個人打拚的她在這一世的開始,便是姐弟倆的掙紮奮鬥,後來雖有了一位接一位的長輩關懷,可那孤獨感畢竟伴隨她多年,不是那麽容易消除的。而這一刻,她真真切切地感到,有一個可以倚靠的人在身邊,感覺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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