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帶出來的人不多,但楊進周年紀輕輕久經沙場,深知兵貴精不貴多,挑不出人寧可缺著,也不要在關鍵時刻背後有一把從部下那裏捅出來的刀子,因而進了錦衣衛大半年,他的真正班底也就這麽二十多號人。可就是靠這麽些人,他從來沒有辦砸過一件事情。


    這一回也是如此,一應人等全部換上便裝之後,他就命秦虎扮作從安園來的侯府家丁,擺足了侯府氣派打馬進去白河村一嚷嚷,說是不要再去安園鬧,侯府已經派人前往京城過問皇莊欠租事了。等他一走,村子裏就騷動了起來,一間起初看著尋常的屋子裏跑出了兩個人來,一個往東一個往西,恰好撞在了早就布下的口袋中。


    由於當今皇帝並非動輒將人下北鎮撫司詔獄,就是下了獄也隻問不審,因而武宗年間聞名遐邇的十八般酷刑這些年已經有了失傳的危險,再加上楊進周軍人出身,喜歡的是幹脆利落,而不是零碎折磨,所以幾個錦衣校尉把人堵上嘴給了一頓鞭子,順利問出了口供,就把人直接打昏了。聽著那沒什麽太大用場的消息,秦虎的眉頭忍不住皺到了一塊去。


    “大人,不就是幾個打手惡棍之類的貨色,衝進去直接拿了就是,幹嘛那麽麻煩?”


    “都回京這麽久了,你怎麽還是一味心急?”楊進周掃了這個從軍之後就最信得過的大塊頭一眼,隨即淡淡地說,“再等等消息。貿然行事不如讓他們出來進了口袋一個個地抓,又輕巧不費事,又能看清反應。”


    “可要是那位陳三小姐辦不到呢?”


    這話說得楊進周一愣,隨即就看了看天色,卻是文不對題地撂下一句“還早”,就再也沒多說一個字。眼看這光景,秦虎隻能閉上了嘴,心裏直犯嘀咕。他久在邊關,隻有回城的時候才能見到幾個女人,在他印象中,女人甭管塗脂抹粉或高貴或貧賤,都隻是用來傳宗接代的,還能指著她們幫什麽忙辦什麽大事?


    可上司一副決心已定的模樣,他也隻能按捺下那些心緒,不甚耐心地尋了塊幹淨石頭坐下,又裹緊了身上的黑色披風。錦衣衛別的不說,就是有一點好。外出時配的披風暖和厚實,披著禦寒,解下可以當毯子,等下起雨來時,拉起兜帽還能做雨衣,最是輕軟,連邊關的千戶指揮都沒這個福分。眼下裹著這披風,雖說天氣還冷,但在暖和的太陽底下,他還是不知不覺打起了瞌睡。隻睡夢之中,他的一隻手也輕輕按在了刀柄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睡得迷迷糊糊的秦虎突然聽見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立刻本能地抓刀一躍而起,見是在外頭望風的一個探子正站在楊進周跟前,他連忙使勁揉了揉幹澀的眼睛,快步走上前去。


    “大人,安園那邊把佃戶全都放回來了,說是侯府秉承皇上寬仁旨意,天安莊今年田租全免,還說之前的欠租一事根本就是子虛烏有,這會兒整個白河村都騷動了起來。那些在村長大屋吃吃喝喝的家夥已經忍不住了,看樣子立馬就要分兩路走!”


    今年田租全免!


    秦虎雖沒種過田,可免去田租是什麽意思,他當然明白,這下子頓時大吃一驚。而楊進周則是霍地站起身來,一聲呼哨就把四周人全都集中了起來,又沉聲吩咐道:“堵住往京城的那一頭大路,放開往通州的另一頭,往京城那邊的一個都不能放過,明白沒有?”


    “得令!”


    白河村離河不遠,整個村子上除了寥寥幾戶自己有地的人家之外,就幾乎都是之前天安莊的佃戶。如今地被皇家賜給了陽寧侯府,按理不過是換一茬主人罷了,可這些年積欠的數目猶如利滾利一般越來越多,夏莊頭此次命人又催討得十分凶狠,一眾人連上吊尋死的心都有了,因而之前早上那撥人被巡檢司的弓兵趕了回來,身上又是傷又是土,回了村子便是一幅淒淒慘慘戚戚的氣氛,自然而然就有人咬牙切齒提出了某個要命的提議。


    橫豎都活不下去,不如殺了那些個投了夏莊頭就吆五喝六的無賴,豁出去上山落草,反了他娘的!


    可這話不過是剛提出來沒多久,安園上頭就派了家丁過來,說是已經派人進京去求證欠租事,當即又有人看見那些個霸占了村長大屋的無賴們慌了一陣子就派人報信去了,那種狗急跳牆的心思頓時淡了些。等到了傍晚,竟又是有佃戶被放回來,四處大聲嚷嚷說是今年田租全免。這消息一經傳出,整個村子從上到下就騷動了起來。就連那些原本還有心思喝酒吃肉的漢子,也隻留下了四個人守著,其餘的飛快得離開了。於是乎,早上還鬧事帶傷的那些佃戶圍在一塊一合計,膽子一下子就大了。


    掌燈時分,村長大屋裏剩下的四個人坐在桌子前頭,一邊就著四碟下酒菜喝酒,一邊有一搭沒一搭說著閑話。原本隻當做是一趟最容易的差事,可沒想到竟會出現這樣那樣的變故,他們自然是沒多少精神。幾杯黃湯下肚,其中一個便悶哼了一聲。


    “好端端的連個預兆都沒有,這莊子竟然歸了陽寧侯府!也不知道夏三爺是怎麽想的,他雖說有些底氣,可惹上侯府總歸是麻煩,要不是咱們離了夏三爺不成,誰敢這麽大膽子!”


    “陽寧侯府算什麽!”另一個漢子已經是喝得滿臉通紅,此時便帶著醺然酒意嘿嘿笑道,“你也不看看,咱們夏三爺如今是在通州誰家府上……那可是盧帥!這錦衣衛緹帥從前素來是三年一任,可盧帥卻已經當了十年,而且打一開始從千戶升到指揮使,也隻用了短短五年,誰比得上那根基?據說他是皇上在藩邸時的親隨,還救過皇上好幾次,這種情分,比隻是尊貴的那些世爵可強多了!”


    “還是烏大哥知道得多,這麽說,夏三爺巴結上了這位,那是高枕無憂了,咱們也就能吃香的喝辣的,這可比苦哈哈幹農活強多了!”


    話既是撕擄清楚了,四個人免不了心情暢快,又多喝了幾杯,眼見酒壇子漸漸空了,剛剛那個醉得最厲害的漢子一手拍在桌子上高聲叫人,下一刻,就隻聽砰的一聲,大門猛地被人踹開,他們四個還來不及喝罵,就隻見一群拿著火把和鋤頭棒子的佃戶一下子衝了進來。瞧見這光景,幾個人的酒頓時醒了大半,跳起來要去拿各自的家夥時,卻發現兵器根本不在手邊,隻能抄凳子的抄凳子,拿酒壇的拿酒壇。


    “泥腿子,你們要幹什麽!”


    “打死這幫狗娘養的!”


    聽到這亂七八糟的嚷嚷,四個喝了太多已經難以站穩的漢子頓時倒吸一口涼氣,那酒意仿佛化作冷汗出了。就在他惶急之際,外頭突然又傳來了更大的嚷嚷聲。


    “鄉親們,鄉親們!狠狠揍這幫狗腿子一頓,再把人送去安園,自有人給咱們做主!”


    這一聲嚷嚷就猶如在已經燒得極旺的火上加了一瓢滾油,一時間,那四個漢子還來不及分說什麽,就隻見麵前黑壓壓的人群衝了上來,那些棍棒鋤頭各式各樣的家什,竟是兜頭兜臉朝他們落了下來,一時間,屋子裏喊大聲喝罵聲求饒聲慘叫聲,各種各樣的聲音匯聚在一起,恰是嘈雜喧鬧,也不知道多少時間方才停歇了下來。


    盡管隻是二十多個人,但楊進周平日訓得嚴格,再加上事先又布置得妥當,因而順順當當就布下口袋將白河村一頭出來的人全部拿下,吩咐秦虎帶著十個校尉找妥當地方看住了人,他又帶著其餘人在後頭悄悄跟著另一路的人出去老遠,直到眼看著那五六個人在通州城門關閉之前衝了進去,這才止住了追擊的腳步,又眯縫眼睛望著天邊的落日。


    此次領命出來的時候,他還不知道錦衣衛指揮使盧逸雲和此事有關,如今想想,之前麵聖的時候,皇帝那話裏話外雖沒有明示,可也有諸多暗示,分明是已經知道了。他和這位盧帥雖言語不多,隻是上司下屬的公務往來,卻也聽說此人一貫深得聖意,又不怎麽交接權貴和宗室,一個小小的皇莊莊頭又怎麽會是座上賓?


    計策初成的楊進周正想破了頭的時候,用過晚飯的陳瀾也在朱氏正房很是見識了一番彩衣娛親。陳灩大約是做足了準備,依偎在朱氏身邊把一個笑話說得活靈活現,逗得原本還麵目冷峻的朱氏笑得前仰後合,而一向清冷的陳汐倒是比她節製些,隻奉上了一個親手做的抹額。因選的是軟皮,中間綴的珠玉也都得體大方,朱氏雖深恨陳瑛,但也給了個和緩地臉色。


    陳瀾深知眼下最要緊的事情是什麽,因而絲毫沒去和兩人爭搶,直到外頭報說周姑姑來了,她方才訝異地挑了挑眉。報信的賴媽媽見朱氏微笑,忙又屈了屈膝說:“老太太,想是您派人回去送的信到了,三老爺他們這才把周姑姑送了來。周姑姑本是您請來教習禮儀的,如今四位小姐三位都在安園,把人接來,也好以備千秋節皇後召見。”


    盡管賴媽媽說得明白,但屋子裏一眾人卻是各有滋味。陳瀾知道,這必是陳瑞手下那些家丁親隨奉命回去傳的信,家中人自不會於這小節上為難,知不知道二房的馬夫人和陳冰母女會不會惱上一陣子。至於陳灩陳汐,則是對視了一眼,誰也不說話。等到有人引了周姑姑來,陳瀾覷著朱氏麵色,便站起身告退。她這一站,陳灩陳汐自然不好再留著,隻能一起退了出來。


    回到屋子,陳瀾麵對滿臉好奇的陳衍,還沒來得及解釋什麽,就看到門簾輕輕挑開了一條縫,卻是張媽媽衝自己招手,忙丟下陳衍出了門去。


    “三小姐,是張莊頭那兒捎話。白河村已經把四個之前脅迫佃戶的人一體拿了,如今已經送到了大門口,他問該如何處置。”


    陳瀾聽到才隻四個,暗自思量片刻,就知道剩下的必定是慌慌張張離開了,指不定這會兒已經落在了錦衣衛手中,因而當即低聲吩咐道:“這裏空屋子多,一人一間先關好,等天明了再說。再讓張莊頭出去安撫幾句,免租子的事情不妨重申一遍。”


    “小姐,這一千畝地,就算按照一畝地一石的租子,一年也有一千石,抵得上一份伯爵的俸祿,少說也有一千三四百兩銀子,再加上其餘孝敬的土產等等,兩千兩銀子興許都有,真的就這麽全免了?”張媽媽想起那一大筆錢,終究有些心疼,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楊進周辦成了事情,她之前豁免田租又是打著皇帝的名義,若是皇帝真的有心,應當不會讓她吃虧。陳瀾想是這麽想,可話到嘴邊卻自然另有冠冕堂皇:“張媽媽說的是,這麽一筆開銷確實不小,但這裏本是皇上所賜,施恩於下就是該當的。橫豎隻要經營得好,日後還有的是時間,佃戶的心安了,租子也能收得更齊全。”


    見張媽媽一時無話,她點點頭正要進屋子,卻看到對麵東廂房那兒的門簾仿佛露開了一條縫,投在院子地上的一絲亮光竟是比之前更寬了一線,似乎是有人在簾子後頭偷看偷聽,不禁哂然一笑,隨即就轉身進了門。


    她這一進去,張媽媽自是忙不迭地往外頭去吩咐辦事。直到這時候,東廂房的簾子方才嚴絲合縫輕輕落下了,地上的亮光頓時消失。


    東廂房北間裏正在泡腳的陳汐聽那丫頭稟報陳瀾和張媽媽說話的情景,又說零零碎碎隻聽到什麽佃戶租子之類的事情,眉頭頓時皺成了一個大疙瘩,怎麽也想不明白,最後隻得撂下了此事不提,一心一意地思量著朱氏為何派人把周姑姑接了過來。


    而南間的陳灩盤腿坐在床上,一邊整理繃架上那塊繡布,一邊淡淡地對丫頭丹心說:“看來五妹妹是耐不住性子了,竟是差人監視三姐姐,她也不想想,這是誰家的地頭,老太太如今又向著誰?有了爹娘便以為十拿九穩,哪兒那麽便宜!”


    “小姐,那咱們如今怎麽辦?”


    “怎麽辦?”陳灩抬起頭來,冷笑一聲道,“當然是奉承好了老太太,父親和母親連二姐姐的婚事都未必能拿下,哪裏還有心思顧我?父親沒了爵位,好些的人家想來也輪不上我,姨娘是有心無力,所以隻能靠我自個……當我不知道想拿我去蘇家頂缸麽,就算那個蘇儀真的考中了進士,他也配不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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