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銳揉揉肩膀,從醬缸裏撈了一個醃蘿卜,舀水衝了衝,打算待會下飯。


    肩膀很痛,那裏有一個圓圓的疤痕。也正是這個疤痕告訴他,那十六年是真真正正存在的,他是真的被一顆子彈送回了十六年前。


    1995年4月22日,父母意外過世的第十六天。


    隔壁飄來陣陣香味,燉肉的味道。


    王銳眯了眯眼,坐下來扒米飯啃鹹菜。


    前世,父母車禍過世,大伯糾集了王家子弟打上肇事方家門,拿回八萬賠償金。不過,王銳是一分錢都沒見到就是了。現在,大伯應該已經把錢揣進腰包了吧,不然一向摳門的大伯母怎麽會舍得燉肉呢!


    吃過飯,王銳爬上床板躺下,隻覺得累得慌。


    房子是新房,去年蓋的,五大間北京平。可惜父母一天都沒住過,本打算今年春天裝修好以後搬家的。開春裝修的時候房間裏架了鋼絲床,晚上王銳和兩個小夥伴住在這裏看房。


    “王銳,我媽讓我給你帶了雞腿!”大毛的聲音在窗外響起。


    王銳抬眼看去,那小子貼在窗玻璃上,手上舉著一隻碩大的燉雞腿。


    “一斤七兩!”大毛得意地晃了晃雞腿,一把舉到王銳身前,“快吃吧,可香了,另一隻雞腿切碎了燉的,這隻我特意讓我媽留了整個的!”


    王銳也沒客氣,接過來就咬了一口。確實很香,也很韌,很有咬勁。


    去年開春大毛的媽媽和王銳的媽媽每人養了20隻肉雞崽,沒想到養起來嚇人的厲害。肉雞場的雞幾十天就能出欄,一隻五六斤,就是味道差了點。家養的不喂飼料沒有添加劑,又是散養,長得慢得多,可個頂個能吃能長,年底的時候母雞有十三四斤,公雞有十七八斤,母雞也像家養的草雞一樣一天一個蛋。本來王銳家裏也有十來隻的,前幾日父母的葬禮被一頓造了。


    “這隻雞是家裏最大的,扒膛淨毛以後十九斤六兩。”大毛說。


    王銳笑了笑,又啃了一口肉,噴香。


    大毛饞的受不住,嗷一聲撲上去抓著另一頭啃了起來。


    父母是在房子裝修好以後去城裏買家具的路上出事的,事過十六年,當初那份傷心絕望淡下去之後,剩下更多的是憤怒。隻是如今的他,已經不是十六年前那個懵懂無知任人擺布的王銳了。


    “王銳,你也別太傷心了,咱們也快中考了,我成績不行,頂多回來種地,你還要考一中上大學呢!”大毛啃了一半雞腿,停下來。


    “考一中?上大學?”王銳撇了撇嘴角。


    “當然了,你成績那麽好,次次考第一的,我記得以前王二叔老說要供你考大學的。”大毛理直氣壯。


    “三年一中,一萬。四年大學,三萬。”王銳靜靜地說。是啊,前世的時候父親老說要供他念大學,可惜當年父母過世對他影響過大,再加上大伯母的冷嘲熱諷和奶奶一次又一次的退學要求,他也隻不過上了自費普通高中的錄取線。


    “也才四萬,總不能耽誤學習。”大毛還是堅持。


    “我爸留下的存折上現在隻有五千多塊。”王銳說。


    “你大伯和你奶奶呢,他們怎麽說?”大毛問。


    王銳笑了:“大伯帶人去堵了肇事方幾次,昨天拿了八萬塊,今天他們家在燉肉。”


    “……他們總不會不管你的吧,那是二叔二嬸用……換來的。”大毛瞪大了眼睛。


    “那你等著看好了。大伯三個兒子,大堂哥26了,因為沒有房子說了幾次親都吹了。二堂哥和三堂哥是雙胞胎,22歲,還沒說上親。咱們村裏,可是從十六七就開始說親的。”王銳頓了頓,看到大毛越瞪越大的眼睛,繼續說道,“村裏規定,滿十八歲男丁或三代同堂都可以批房基地,我估計大伯這幾天就要去批地方了。照現在的價格,蓋三間新房三萬塊,六間六萬,結婚彩禮一萬五,酒席五千。八萬塊剛好夠用,哪兒有給我上學的錢呢?”


    大毛張了一會兒嘴巴,說:“照你這算法,還差一套房。”


    王銳指了指頭頂。新房,這不就是嗎?


    王銳家的新房,去年蓋的,今年裝修的,除了三個看房子的毛頭小子根本就不算住過人。況且,就連父母的喪事都是在那座冬天漏風夏天漏雨的老房子裏辦的。當初奶奶和大伯堅持在老房子裏辦喪事,恐怕一早就在打這五間新房的主意了。


    當年王銳中考失利,奶奶不許他再念書,非要他謊報年齡去跟遠洋漁船出海做水手,是三叔公從中攔了一下才作罷。然後開學的時候大伯母大方的拿出了五千塊送王銳去念自費高中,王銳感激的不行,卻在開學一個月回家周的時候發現家裏的房子已經易了主,做了大堂哥結婚的新房。而後,王銳大鬧一場,被大伯和大堂哥打了一頓,接著被扔進老房子燒得人事不省。如果當時不是聞訊趕回來的大毛把他送到醫院並通知了小舅舅,恐怕他已經凶多吉少了。


    “怎麽會,那是你親奶奶親大伯!”大毛打死也不信。


    “你隻要保持沉默,看著就好。開春的時候有人給大堂哥介紹了一個,因為沒房那邊一直沒吐口,估計要不了多久你就能看到結果了。”王銳拍了拍大毛的肩膀。


    大毛呆愣愣爬上床,還是不敢相信。


    王銳重新躺下,伸手關了電燈:“我今年十五歲,從沒拿過我奶奶我大伯一分壓歲錢,一年到頭隻有大年三十中午在奶奶那裏吃一頓飯,桌上從來沒有出現過魚肉。每年奶奶給幾個孫子孫女外孫發壓歲錢,我從來都隻有幹看的份。”


    “爸爸出生的時候難產,奶奶傷了身子。當年爺爺落水,爸爸去救,沒救上來。知道了嗎,奶奶和大伯都恨我爸爸。大伯結婚第二天,奶奶要求分家,爸爸17歲,隻分到了兩套舊衣服一雙舊解放鞋,相當於淨身出戶,住的地方都沒有,還是借住的三叔公家的棚子,後來住隊裏的牛棚。”


    大毛伸手過來,抓住了王銳的胳膊。


    “睡吧,明天還得上課呢!”王銳搖搖頭,閉上了眼睛。


    “你,很難過吧?”大毛搖了搖王銳的胳膊。對於王銳的話,他還是不能相信,卻本能的關心自己的夥伴。


    “沒有期待就不會難過。今天跟你說的,別告訴別人。”王銳說。是的,沒有難過,隻是憤怒,前世被憋屈了十六年的憤怒。


    “嗯,我不跟別人說,你睡吧,明天還要檢查背誦呢。”大毛把手縮回自己被窩,翻了個身。


    “背什麽?”王銳驚了。


    “《出師表》,你說諸葛亮也是,打仗就打仗,寫什麽表啊!”大毛怒了。


    王銳起身翻語文書,恨極了諸葛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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