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父!


    !”


    劉長雙手各自提著一隻肥雞,笑嗬嗬的站在了陳平的麵前。


    陳侯手裏拿著一卷泛黃的竹簡,慵懶的坐在院落裏,似乎正在曬太陽,聽到這聲音,嘴角便不由得抽了抽,他確實不太喜歡這個聲音,尤其是這句仲父,朝中很多大臣,其實寧願聽到劉長喊自己老狗,都不願意讓他喊仲父,正所謂“仲父一叫,黃金萬兩”。


    叫仲父一定是沒有什麽好事,這說明暴君已經盯上了你,別有圖謀。


    劉長咧嘴笑著,打量著這位仲父,其實劉長也不喜歡來這裏,他不太喜歡跟陳平接觸,他總是覺得陳平是在謀劃著什麽,怎麽看都是一副賊眉鼠眼的樣子,眼裏滿是陰謀,言語都是在給自己下套。當然,賊眉鼠眼這個形象,跟高大威武的陳侯的形象是完全不符合的,這隻是陳平在劉長心裏的偉大形象而已。


    “陛下來了....請坐。”


    陳平很是禮貌的邀請劉長坐下來,在這個時候,劉長驚訝的發現,陳平麵前擺放著一張空下來的桉,上麵還有酒盞和一些吃的東西,他早就知道自己會找上來??劉長頓時眯起了雙眼,不動聲色的坐在了陳平的麵前。


    “您在派人監視朕??您要謀反?!”


    劉長的聲音調高了些。


    可陳平根本就不將劉長的裝腔作勢放在眼裏,他很平靜的說道:“我隻是在等候著另外一位客人,陛下來的巧了。”


    “哦?什麽樣的客人需要您提前準備來迎接呢?我的老師在西域,酂侯已經不在了,留侯一頭鑽進深山老林之中,再無音訊,再也不曾回我的書信,我幾次派人去聯絡,也根本找不到,派去的人都說留侯已經得道飛升了,說實話,我都在考慮,是不是該讓不疑繼承留侯的位置了...那到底還有什麽人值得您在這裏等待呢?”


    “隻是一個故友而已。”


    劉長不再多問,令陳平的家臣去做些好吃的,又跟陳平扯了起來,“仲父啊,中原肥沃的土地很多,可都在少數人的手裏,朕連著開墾了好幾次,不惜壞河水,可這千辛萬苦開墾出來的耕地,沒過多久又落在了少數人的手裏....百姓根本守不住自己的耕地,一點點的天災,或許人禍,就會失去耕地,大族的土地反而越來越多....”


    陳平很是澹定的吃了一口茶,“陛下是否想的有些太多了,天下的豪族,每年都在源源不斷的送往河西修安陵,他們的土地則是分給了百姓,根本不足以引起陛下的忌憚啊。”


    劉長咧嘴笑了起來,“如今是這樣的,說起來,大漢強盛,很多事都隻是出現了苗頭而已,可是朕大概能察覺到,這樣的情況再持續兩百年,大漢就會陷入一個絕境,民不聊生的絕境,豪強和大族是不同的,朕能遷徙豪強,可大族總不能一同遷了吧?”


    “陛下何時開始如此在意百年後的事情了?”


    劉長跟劉邦一樣,向來是不在意以後會發生的事情,當初高皇帝大封自己的子嗣為王,當時就有大臣上奏,認為這些諸侯們遲早要謀反,劉邦卻無所謂,謀反就謀反,反正都姓劉,都得供著乃公,與乃公有何關係?


    “朕不會想那麽遠,隻是這已經妨礙到了朕的興農之策....那朕就不能不管了。”


    “所以,您便來找我?”


    “是啊,仲父大才,除卻仲父,誰還能想出解決的策略呢?”


    劉長笑得很是諂媚,陳平卻詢問道:“陛下是覺得這些大族占據了大量的土地,土地分配不公正,很多百姓沒有耕地,淪落為佃戶,為大族所耕耘,故而影響糧食產量,是這樣的吧?”


    “對啊!”


    陳平忽然幽幽的說道:“天下占據土地最多的,乃是陛下啊。”


    “論大族,陛下才是天下最大的豪族,尋常豪族不過幾百佃戶,您可是有千萬啊....”


    “仲父的意思是,我該自盡以謝天下?”


    陳平並不害怕,他隻是笑了起來,“我隻是想告訴陛下,這樣的事情,是沒有辦法徹底改變的,陛下名下有無數官田和共田,這些都是用以賞賜有功的將士,或者作為國庫的開銷,而陛下若是將這些耕地分給百姓,那這些耕地很快就落在那些地方豪族的手裏...若是不分,那大族手裏的耕地,又如何要分給百姓呢?”


    “陛下若是要徹底解決,那就將天下的耕地都變成自己的官田,然後租給百姓們來耕作,嚴禁買賣,隻能轉讓耕作權...不過,那樣一來,風險巨大,陛下可能會成為天下之公敵,哪怕是那些尋常百姓,都不會覺得陛下是為了他們好,他們隻是覺得您在奪走他們的土地...而那些沒有土地的餘丁,陛下覺得,給豪族當佃戶和給陛下當佃戶,又有什麽區別呢?”


    陳平輕聲說著,長歎了一聲,“這世上,終有些事,是人力所不能改變的。”


    劉長一直都是在眯著雙眼,“那就是沒有辦法?”


    “倒也不是....或許可以解決,不過,現在還不是那個時候,目前所能施行的辦法,可以分成三種。”


    陳平沉思了片刻,又說道:“這第一種辦法,是通過法令來禁止土地的出售,隻是,一味的嚴禁土地買賣,有利自然也有害,陛下可以加強對土地買賣的管理,如今有土地買賣,是要三老之商談,陛下可以委與縣中,或許能避免強買以及人禍的出現,成效不能徹底,卻能避免一些。”


    “這第二種辦法,就是通過稅賦的方式來進行,國庫的重要來源是口賦,高與田稅,當然,如此國庫的開源是會很高,可這對百姓不利,卻對豪族有益,若是陛下能重田稅,輕口賦,改變如今的稅賦方式,有耕地的大族壓力劇增,而無土地的百姓則是沒有口賦的巨大壓力,那他們也就不必賣身為佃戶,可以經營其他行業,謀取生機....”


    劉長忍不住的打斷了陳平,“仲父是說,按著耕地數量來收稅,不按著人丁來收賦?”


    劉長敢不斷的降低田稅,曆史上的漢文帝甚至敢在某段時期直接免收田稅,這是因為大漢的主要收入並非是田稅,而是口賦或是算賦,稅和賦是不同的,什麽是賦呢,口賦,就是大漢境內活著的每個人都要交錢給皇帝,最初,這個是錢是120錢,無論你是老是幼,是男是女,都必須要給皇帝交錢。


    這就是陳平將劉長稱為天下最強大族的原因了,您可是跟全天下人收錢的。


    哪怕你失去了耕地,沒有任何生活來源,窮的快要餓死了,這120錢你還是得繳納的,當然,劉長時期的口賦是70錢,對了,這個錢是可以通過等價的糧食和布帛來代替的。


    這個“口賦”的形式在明末達到了頂峰,逼的農民起義是一波又一波,在清朝時得到了一定的解決,也就是“攤丁入畝”,康熙以五十年的口賦人丁稅為規定,下令往後的新生子不必再繳納人丁稅。


    而雍正更進一步,將固定下來的人丁稅直接分攤到土地稅裏,占地三十畝以上的苦不堪言,三十畝以下的幾乎不需要承擔這壓力。


    這就導致了清朝的人口大爆炸,很多人以為這是因為美洲作物的傳入,實際上新作物的傳入是很早的,在明中後期就已經傳入,而產量暴增是在新中國時期了,就是在民國時期,新作物的耕作麵積依舊很小...這位被自己的十全兒子看不起的皇帝,大概才是清朝真正的奠基者,給與了兒子揮霍無度的本錢,卻是什麽好名聲都沒撈到。


    事實證明,哪怕是在我大清,得罪了老爺階級,名聲依舊會很差。


    “不能廢除人丁稅,否則國庫即刻崩潰。”


    陳平搖著頭,他一直都很擔心劉長找自己問策,主要就是這廝的行為太過極端,無論自己說什麽,他都恨不得十倍的去執行,自己說輕口賦重地稅,這廝已經想到要廢除口賦,廢除可還行,今年廢除,明年大漢連俸祿都發不起了。


    大漢還沒有這樣的資本,若是劉長真的這麽做了,那陳平就該為自己考慮個幽或者厲的諡號了。


    “那該如何均衡這稅和賦呢,怎麽才能將國庫的收入來源從賦轉移到稅上呢?”


    陳平對劉長打斷了自己的做法還是不太滿意,他嚴肅的說道:“還有第三種。”


    “這第三種,就是從根本上解決,廢除土地私有,不許買賣,將天下的土地都收回廟堂,通過長期租種的方式給與百姓,百姓能用耕地,卻不能將耕地當作自家的家產隨意變賣,由廟堂來進行所有的開墾之事,土地的使用者可以更改,卻一直都要歸廟堂所有....這是古代的作法,想要在如今推行,難度極大。”


    劉長頓時沉默了下來,認真的思索著陳平所講述的幾種辦法。


    陳平也沒有再打擾他,隻是慢吞吞的吃著茶。


    “解決辦法若是能輕易辦到,就不會輪到陛下來想,酂侯早就推行了...陛下最好還是考慮一下第二種辦法,當初大漢立國的時候,酂侯就曾考慮過是否要廢除算賦,以產糧為標準,產糧越高則稅越高...可他意識到這樣的行為會影響到產糧,若是以耕地為稅收標準又不利開墾和短期內恢複生產,故而作罷。”


    “如今的大漢可就不同了,耕地極多,若是陛下能做到稅賦之間的轉換,或許真的能起到很大的作用。”


    劉長正準備多問幾句,就有下人稟告,說是有客人前來。


    陳平起了身,不知為何,劉長下意識也起身,他隻是覺得,能被陳平所款待的人,肯定是很不平凡的,可是,走進來的那個人,卻讓劉長有些失望,那是一個幹瘦的老頭,年紀很大,渾身散發出一股腐朽的味道,拄著拐杖,笑嗬嗬的拜見了他們。


    劉長驚訝的看著他們,他看到向來冷漠的陳平笑著迎接了這位老朋友,兩人一同坐了下來。


    莫不是什麽高人?


    劉長的態度也即刻發生了轉變,這老人跟陳平聊起了過往,他們確實是老朋友,聊了許久,卻都是在聊著一些很尋常的東西,沒有任何值得驚訝的東西,甚至都有些無趣,兩個年邁的老頭思念著那在他們眼裏很是精彩而在外人聽起來就很枯燥的故事。


    劉長還沒有想通問題的關鍵,自然是不願意離開的,他就像個第三者,坐在了他們兩人的身邊,安靜的等待了起來,他已經看出來,這老頭大概率不是什麽賢才,他連話都說不利索了,思維遲鈍,就算過去是個賢才,如今也不堪大用了。


    “孩子們都還好,就是沒有什麽才能,跟我一樣,庸庸碌碌的,不過也還好,倒是沒有什麽惡行,三個孩子,兩個在縣裏當了小官,長子沒有做官,他也沒那本事....您的兒子怎麽樣呢?”


    老頭笑著詢問道。


    “還好,我家的那個豎子在蜀郡擔任郡守,做的還可以,就是許久都不曾來看望我,已經很多年不曾相見了,這廝在蜀郡成家立業,我曾寫書信,看他那意思,蜀郡什麽時候被治理到天下第一郡,他才會回來吧。”


    “哈哈,陳郡守倒是類父,有大誌向!”


    “他能有什麽大誌向,諸多都是由自己來決定,完全不將我放在眼裏啊....”


    “還是魏公好啊,兒女雙全,都在身邊....”


    “我的兒子哪裏能跟您的兒子比啊,陳郡守可是天下聞名的。”


    這還是劉長第一次見到陳平這副退休老頭的模樣,他本以為能聽到兩個智者的交鋒,壓根就沒有想到,陳平跟這老頭純粹就是在扯家常,兩人沒有談論國事,沒有操心天下,就隻是圍繞著兒女,過去,還有如今的興趣愛好等等,這些東西在劉長看來未免有些枯燥,他還沒有到這個年紀。


    兩人就這麽閑聊了很久很久,劉長都幾乎要睡覺了。


    他甚至都懷疑這兩人是不是故意的,對於做什麽事都追求效率的劉長來說,這就是最大的折磨了。


    終於,那老頭起了身,終於要離開了,他告別了陳平,在幾個家臣的扶持下,走出了府,陳平一路將他送上了馬車。


    在那人遠去之後,劉長終於忍不住詢問道:“仲父,那人是誰啊?”


    “高良侯魏無知。”


    “啊?朕怎麽都沒聽說過?”


    “非徹侯也。”


    “哦...那他有什麽本事?”


    “隻是我的好友而已。”


    “恩???”


    劉長有些驚訝,原來陳侯也會有正常的朋友,圍繞在他身邊也都不是怪物?


    陳平又重新坐了下來,看著劉長,說道:“先前我說的三種辦法....”


    陳平認為,最好的解決辦法還是從稅賦入手,至於如何入手,陳平隻是提出了一個大概,可再詳細的,陳平也想不出來了,可即使如此,他的目光也已經非常非常的長遠了,劉長很是佩服,陳平給了自己一個全新的思路。


    群臣提出的稅法,最大的也不過是對耕地多的人多收稅而已,卻從未想過改變稅與賦,陳平無意是給自己提供了一個全新的思路。


    劉長知道,陳平應該是有著更多的辦法,更激進的那種,隻是,這位大概是不會告訴他的,陳平不怕劉長,因為他總是覺得自己時日無多,劉長也不會殺死自己,可他還是不會拿自己的宗族去冒險,有些東西,若是說錯了,可能會給後人留下禍患,而他自己不在,那個蠢兒子,怕是無法應對。


    “您知道嗎?您剛才說的稅和賦,我總是覺得很熟悉,就好像我知道解決辦法一樣....”


    劉長說著。


    陳平的眼神卻有些複雜,在這種時候你還要吞我的功?我又沒說不讓給你,何必找這麽離譜的借口來搪塞自己呢??


    劉長想了想,忽然又問道:“對了,剛才您那個好友,你們到底是.....”


    陳平沉默了會,說道:“我曾經的名聲很差,我為項籍征戰,他卻因為他人的過錯而要烹殺我們,我離開了他,結交了魏無知,在他的介紹下,投奔了高皇帝,高皇帝以我為都尉,委以重任,與周勃,灌嬰他們並列,於是,他們便在高皇帝那裏說我的壞話...”


    “高皇帝找來此人,訓斥他,他卻覺得在危機的時候,應該重用有才能的人,而不是去考慮他們的平行....高皇帝隨即召見我,被我說服,從而更加重用我....我與此人,也就成為了至交。”


    劉長猛地想起了什麽,“哦,對,我想起來了,阿父當初要封您為徹侯,您說這都是魏無知的功勞,若是沒有他舉薦,您就無法立功,他因此封侯!


    ”


    陳平笑了笑,沒有再回答。


    劉長笑了起來,“其實您還挺重情的,我以前都沒有看出來...啊,我不是那個意思啊,我就是說,誤以為您是那種冷血薄情的...咳咳,算了,您就當我什麽都沒說....”


    “可你還是說了。”


    “而且,他能封侯,不是因為我,而是他的大父。”


    劉長拿著茶,“他的大父是誰啊?”


    “信陵君魏無忌。”


    “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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