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閱卷正式拉開,張信之反閑下來,他次子也參加科考,李思業雖不說什麽,但忌諱總是有的,人言可畏,他張信之可是愛惜羽毛之人。


    張信之的府邸是一座百年官宅,十幾間青白瓦屋掩映在濃綠蔥鬱中,清晨,兩棵老槐探身俯視書房,悄然,不敢打擾主人的沉思。


    “山東究竟要駛向何方?”他目光痛苦而迷茫,隻幾月間,頭發便已花白大半,五十出頭,便似步入花甲之年。緩緩起身,從書櫃裏小心翼翼地捧出一隻檀木盒,摸出鑰匙開了銀鎖,彈開,裏麵是一軸黃綾,他呆望著,裏麵的內容早已倒背如流,甚至就這幅黃綾,上麵的一針一線,他都摸得爛熟。這是當年皇上的任命,就是這卷小小的黃綾,現在仿佛象一座大山,死死壓在他的肩上,讓他喘不過氣,直不起腰。


    門輕輕敲響,張信之驀地彈起,閃電般合上蓋子,疾步放回書櫥,轉身,沉聲道:“進來!”


    門‘吱嘎’開了,次子張含悄悄走進,他臉上略有些緊張,眼中顯得心事重重。


    “什麽事?”張信之瞥了一眼最心愛的兒子,見他神色有異,訝道:“難道你沒考好嗎?”兒子昨夜回來很晚,還來不及細問。


    “父親!”張含垂手站立,吞吞吐吐道:“昨夜柴煥找我談了話。”


    “誰?”張信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柴煥,振威軍柴煥,李思業的心腹,他、他找我兒談什麽?”


    他隻覺背上肌肉僵直,心中異常緊張,幾步坐回位子,招招手道:“來!坐下慢慢說,他和你談了什麽?”


    張含半個屁股挨著椅子,半天才冒出一句:“他想讓我進振威軍,做他的副手。”


    儼如白日見鬼,又象聽見世上最荒謬之事,突然,張信之若有所悟,他瞳孔急劇縮小,胸口仿佛被重重一擊,但瞬間就恢複常態,淡淡道:“那你怎麽回答的?”


    “我說此事需和父親商量。”張含猛地抬起頭,目光清澈,明亮的眼中充滿期望:“父親,孩兒想去!”


    張信之心中一陣悲涼,欲取之,必先予之,合作這麽多年,他早就摸透了李思業的習慣。


    這時,外麵腳步聲傳來,管家走到門口低聲道:“老爺,冷千鐸將軍前來拜訪。”


    “請他到我書房。”又對兒子道:“你先去,此事我已知曉,容為父再想想。”


    “大人生活簡樸,讓千鐸慚愧!”冷千鐸一路進來,竟不見一樣象樣的擺設,見張信之站在門口相迎,又笑道:“大將軍讓我找幾戶樸素的官員作為百官榜樣,我正發愁,不料眼前就是現成。”


    “不可!若讓李總管知道,他隻會說:那是張信之鐵公雞的本色!”兩人對視一眼,皆哈哈大笑起來。


    侍妾上了香茶,張信之揮揮手讓她下去。


    “臨江玉津!”冷千鐸眯著眼,細細品茗,突然笑道:“早聽說張大人家藏有好茶,果然不錯,千鐸沾了大將軍的光,竟得如此口福。”


    “冷將軍來訪是受李總管之托?”張信之突然聽出了冷千鐸的話中之意。


    “也是,但也不是,前幾天振威軍內部商量設立軍爵,用以表彰一些立過功的軍民,很不幸,千鐸最閑,此事就扔給了我,大將軍的意思是最好按唐製設立,我才疏學淺,今天特來向張大人請教。”


    說完抽出一紙遞給了他,張信之展開,略略看看,笑道:“八郎八尉,皆六品以下,這倒不簪越,不過軍民隻用尉便可,這郎可是文官用的。”


    “大將軍的意思是讓我連文官的爵也一並草擬。”冷千鐸突然丟出試探之劍。


    果然,這句話仿佛晴天霹靂,張信之驚得臉色煞白,茶杯幾乎要脫手落下,各種念頭紛至遝來:“他、他竟奪了我的權麽?”又想到剛才兒子說的事,幾乎不容置疑,李思業已經拿自己開刀了,現在他急於知道,冷千鐸來這裏僅是一個暗示還是想宣布什麽事。


    既想通此節,張信之心反倒平靜下來,淡淡道:“前段時間,我一直忙於科考,聽說李總管想改革官製,冷將軍和李總管走得最近,不知這種說法可屬實?”


    冷千鐸見話已經說到了明處,便不再敷衍,鄭重道:“大將軍確實給我說過此事,他之所以還沒和張大人商議,可能是因為想法還未成熟的緣故。張大人也知道,大將軍現在是金國駙馬,齊魯郡王,連皇上都相信大將軍的忠心和能力,把山東完全交給他。這二個月來,慕名前來投靠的官員、名士不少,甚至元好問、王若虛、郝思溫、王文統、李治、姚樞、李汾這些極有名望的人也來了山東,這是山東之幸事,怎能不大用?”


    說到此,冷千鐸偷眼看他,見他神色凝重,目光陰冷,心中冷笑一聲,繼續道:“另一方麵連年大熟,人口激增,山東也不象幾年前那樣民生凋敝,老百姓的日子也慢慢興旺,無為而治應轉成有為而治,賦稅、田製、工商、民生、官學、禮製、刑律、吏治都要提到日程上來,僅靠張大人一人之力是抓不過來的,況且張大人日夜操勞,大將軍也於心不忍,所以大將軍的思路是成立一個集體決策機構,把張大人身上的擔子分給大家擔。”


    “集體決策?哼!這分明就是奪我之權。”張信之心中冷哼一聲,傲然起身道:“老夫的官是皇上所封,要罷也隻能皇上來罷!”他心一橫,為給皇上保留最後一點尊嚴,他豁出去了。


    “嘿!嘿!”冷千鐸一陣陰笑道:“張大人,不要不知好歹,大將軍命我來勸你,是看在你過去的苦勞,看在趙閣老的麵上,你應該很清楚,我們走到這一步,可不是靠講仁義得來,我就直說了,你若自動退仕,大將軍給你最高的爵位,保你終身榮華富貴,你的兒子,我們也會重用。但你如果真一義孤行,哼!哼!”


    冷千鐸走了幾步,突然冷聲道:“就怕不久這棟宅子就會變成鬼屋。”


    “鬼屋!”赤裸裸的威脅,張信之勃然大怒,手指冷千鐸痛斥道:“君子以仁義服人,以仁義治國,方為正道,想你們這種奸佞小人,能成何氣候,想殺我?老夫這府中有二十二口人,不!還有雞犬,你們都來殺吧!統統殺光,殺了我,皇上自會表彰我氣節,千古流芳,而你們,哼!不過是奸佞錄上多一頁罷了。”


    冷千鐸見其頭硬,心中也暗暗佩服,但權力鬥爭卻容不得婦人之仁,李思業已經動了殺機,不過他還有最後一張王牌在手。


    冷千鐸從懷中取出一塊圓形玉佩,扔在案上,‘啪嗒!’玉佩轉了幾圈,才停止下來,隻見這玉佩晶瑩碧綠、入手溫潤細膩,上麵刻有‘長生’二字。“隻怕遺臭萬年的是閣下吧!”冷千鐸森然冷笑,淩厲的目光逼視著張信之的雙眼。


    張信之突見此玉,眼睛猛地瞪圓,心似一腳踏虛,直沉萬丈深淵,他的麵皮脹成紫黑色,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滲出,順著兩鬢、眉間,片刻遍流滿一臉。


    “你們去過紫竹巷?”他抬頭,眼睛竟閃過一絲惶恐,又見冷千鐸又取出一條繡有鴛鴦的紅色汗巾,他向前猛衝兩步,作勢欲奪,卻被冷千鐸一把收起,張信之兩腿一軟,頹然無力地跌著到椅中,目光卻惡狠狠地盯著冷千鐸,半晌,才從繃緊的嘴角迸出兩個字:“卑鄙!”


    冷千鐸卻不以為然,冷笑道:“若不是你行為不檢,我豈會抓住你的把柄,要怪隻能怪你自己,好色薄幸!若你死了,此事必將成為千古佳話!但若你不想死,那她們母子倆立刻可以回到紫竹巷,我且當什麽事也沒發生過!”


    “為什麽!你們一定要逼我退仕,以李思業之權完全可以免掉我的職務!”張信之突然激動起來,他揮舞著拳頭,神情激昂,眼睛似要滴血,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和下屬寡妻私通生子之事,竟然被他們抓住,用來要挾自己。


    “正如你所說,你金國皇帝任命,須他罷免!”冷千鐸又淡淡道:“其實你若識時務,大將軍也不至於這樣絕情了。”


    “哈!哈!哈!”張信之一陣狂笑,他突然恍然大悟,冷笑道:“我明白了!名聲,他李思業是怕壞了禮賢下士的名聲吧!”


    他早就看出來,這李思業眼中無君無父,完全是奸雄之輩,從前力量弱,裝模作樣向朝廷臣服,可如今野心越來越明顯,儼然是山東的土皇帝,可偏偏還要披上一件仁義忠心的外衣?重用自己兒子,派心腹來說,這是李思業的禮,若不識相,他就會先殺了自己,再把自己的醜事公布於眾,讓人恥笑萬年,甚至還會造出自己羞愧自殺的假象,狠啊!抓準了自己好名聲的弱點。


    想到此,張信之不由萬念皆灰,心中暗暗狂呼:“皇上,為臣已經盡力了!”


    他突然覺得身心疲憊之極,半晌,才顫聲道:“科考使我精疲力竭,舊疾複發,明日,我便會遞交辭呈,請轉告李總管,官製改革,屬下就不參與了。”


    冷千鐸走後,張信之便把自己關在屋內,一直到下午才把兒子叫來,淡淡道:“你若想去,為父不攔你。”凝視兒子欣喜若狂的眼神,張信之突然覺得自己心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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