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元大師!”


    雲海之中,修道高人紛紛立起,元元大師睜開雙目,仔細打量著傲立山巔的魯將軍。


    魯將軍抱刀而立,像是凍著了一般渾身發顫,雙目緊閉,剛硬不屈的臉上居然現出明顯的痛苦之色。


    “心魔入體,如今誰也幫不了他了……”


    元元大師垂首歎息,眉頭閃過一絲陰霾。


    “隻有看他自己的造化。”


    他的聲音冷冽如刀,周圍幾人也神情肅然,握緊了各自的法寶兵器。


    無相天魔入體,接下來就是精神與意誌力的無形戰爭。


    馮子康能感覺到除了自己之外,這具軀體之中,還同時湧進了好幾個夥伴,他們正在到處亂衝亂鑽,試圖操控此人的七情六欲,進而吞噬此人的精神,奪舍重生。


    馮子康卻是沒什麽經驗,也不知道該從何做起。他在魯將軍體內亂衝亂突,隻覺得化身一股恨意,隻是微薄虛弱得很,倒也沒有受到魯將軍精神的反擊。


    “嗷……”


    身體之內,倒能清晰聽得到天魔毀滅的慘叫之聲,這是個以貪欲為念的心魔,魯將軍剛正廉潔,卻是第一個將它驅散。


    連續慘叫聲中,馮子康心下凜然,餘下不多的夥伴都在被消滅之中,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輪到自己。


    他不想死,卻不知道該怎麽才能真正開始奪舍的工作,隻好亂衝亂突,心下越來越慌,越來越恨。


    恨自己怎麽會落到這個地步。


    恨當初怎麽會有人見死不救。


    恨小蝶之死。


    恨家國之仇!


    不對,馮子康忽然驚醒過來,什麽小蝶之死,什麽家國之仇?這不是他的恨,這……是魯將軍的恨!


    他的恨意,引起了宿主的共鳴!


    “那說明……”


    “哈哈哈哈!”


    魯將軍的笑聲,多出了一份凜冽的寒意。他陡然張開雙目,雙瞳竟然全是血紅!


    “我恨哪!”


    “不好,快讓山下弟子避開!”


    元元大師厲喝一聲,卻見魯將軍高高揚起赤血大刀,拚盡全身力氣往前斬去!口中厲聲大喝,充滿了暴烈的戾氣。


    “公子夷吾,給我去死!”


    “轟!”


    對麵一座巍峨高山竟被魯將軍這一刀生生斬開!


    山石飛射,驚天動地!


    “師叔!”


    “快閃!”


    “哎喲!”


    山下兵道弟子亂成一團,魯將軍這一刀雖然沒有直接攻擊他們,但刀氣波及,修為低些的弟子個個帶傷,如今山石砸下,更是雪上加霜。


    “哈哈,哈哈哈!”


    這一刀之後,魯將軍垂下雙臂,低頭不動,良久之後,才發出一陣輕鬆的笑聲。


    馮子康!


    馮子康成功奪舍重生,占據了這億萬分之一的機會!


    隻能說天幸,馮子康那微弱的恨意,引起了魯將軍潛藏在心中多年隱忍未發的恨,就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這火勢既起,一發不可收拾。


    魯將軍以畢身功力發出一擊,斬裂天地,原本就消耗巨大的精神與魂魄卻也就此燒盡,白白地把這個修道數百年的身軀留給了馮子康。


    無相天魔劫的厲害,就是這稍一不慎,萬劫不複的局麵!


    “哈哈哈哈哈哈!”


    馮子康笑聲不絕,怎麽能叫他不開心?雖然這個軀體年事已高,但好歹是個修真人士,修為更已到達渡劫的境界,再活個幾百年斷然沒什麽問題。


    如果他運氣好,重修無相天魔大道,還能飛升上界,從此超越塵俗,與一方天地同壽。


    就算不想飛升,那既然有如此大能,就算逍遙地過過小日子,上輩子憋屈難過,這輩子總算可以還了,堂堂魯將軍修道高人,還怕個誰來?


    醇酒美人,極樂逍遙,這可都得嚐嚐!


    馮子康忍不住笑得歡暢無比。


    “魔頭!納命來!”


    可惜笑的最快樂的時候,往往就是倒黴的開始,簡單來說,就叫做樂極生悲。


    馮子康剛剛笑完,就發現自己胸口前方突然多出了一截東西,刺破了胸口的護身寶甲,在夕陽下閃著血色的光芒,妖豔欲滴。


    是一截鋒銳的飛劍。


    “啊!”


    馮子康感到胸口劇痛,怒而驚呼。


    他強忍傷勢回頭,隻見一群光芒萬丈的人物從雲端巍然而降,帶頭的是一個俊秀的年輕和尚,而將一柄飛劍從背後插入自己後心的,是其中一個麵容悲戚的幹瘦老道。


    “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要殺我?”


    “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


    一個滿身英氣的半老徐娘挺身而出,鄙夷不屑地叱道。


    “魯兄弟,你自己說過,若不能渡過無相天魔劫,就借我瑤光劍兵解,如今老道就遂了你的心願吧!”


    那道士似乎與魯將軍有些交情,眼中頗有不忍之色,臉上更見哀戚。


    “乾陽真人,此人已並非魯將軍,隻是三十三天外無相天魔,趕緊將其形神俱滅了吧!南無阿彌陀佛!”


    為首的和尚高宣一聲佛號,滿臉的慈悲,卻是宣布了馮子康的死刑。


    “為……為什麽……我隻想活,你們為什麽……”


    乾陽真人閉上雙目,臉上痛苦之色愈濃,雙指一並,拈個劍訣,那插入馮子康胸口的飛劍隻是一絞,馮子康渾身劇震,肉身頓時化為齏粉!


    “你要活,天下蒼生就要遭殃,魯兄,對不住了!”


    ※※※


    “為什麽……為什麽不讓我活!”


    馮子康隻覺得眼前一暗,剛剛獲得的身體化為烏有,他重新又陷入了那種仿佛沒有盡頭的黑暗與寒冷之中。


    “為什麽?!”


    “我隻想逍遙過日子,我不是魔頭,為什麽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殺我!”


    “你們是什麽正道中人?我什麽也沒做,你們就要殺?是什麽狗屁正道?”


    “我好恨!”


    “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重新化為無相天魔的馮子康隻覺得恨意更為熾烈,隻是在這下界之中,他不但沒有感受到力量的增長,反而是在不斷地削弱下去。


    除了三十三天之外,沒有一個地方適合無相天魔生存,當地的元氣自然會漸漸化去天魔的意識,最終歸於塵埃。


    “我不要死!我要活!”


    馮子康心不甘心,他就像沒頭蒼蠅一樣亂竄著,希望尋找一具溫熱的身體。隻有再次奪舍,他才能夠生存下去,才能夠報仇!


    無論如何要活下去!


    也許今天是他的幸運日,居然在億萬分之一的機會之後,他又找到了一具可以奪舍的身體。


    作為無相天魔,馮子康此時已經非常衰弱,即使這個人是個普通人,隻要意識稍作抵抗,他就會灰飛煙滅,永不超生。


    但他沒有別的選擇。


    他衝進了那人的體內。


    ※※※


    “傻兒,你醒了?”


    馮子康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處一所竹廬之內,廬內滿溢濃濃的藥香。一個中年白衣男子端坐在藥爐邊,拿著本書輕輕地扇著火。


    書名看得真切,是一本《留侯注太公兵法》,馮子康不識貨,這本書卻是兵道沿襲正傳,留侯張良對兵家始祖薑子牙兵法大道的注解。


    窗外月色正明,透過紗窗,灑進來斑斑駁駁的月光。借著月光,屋內陳設分明,隻是一床一幾一櫃一書櫥而已,甚是簡陋,卻疏疏朗朗沒有一絲煙火氣。


    馮子康睡在床上,隻是微微一動,就覺得渾身牽著疼痛難當,不由得輕聲呼痛。


    “莫要動!你在七寶浮屠山下受了傷,為師剛給你上了藥,要將養些日子才能好!”


    那男子的聲音雖然故作淡漠,卻還是掩飾不住一股關心之意。他這藥爐擺得歪歪扭扭,臉上還有黑灰痕跡,連扇火都沒有趁手家夥,想來是壓根兒不擅做這些事情,但為了徒弟的傷勢,他倒不介意做個藥僮。


    “別怕痛,忍忍就過去了,師父這副藥熬好喝下,包你三天就能下床。”


    白衣男子以為馮子康怕痛,殊不知他這時候心頭歡欣不已,這渾身疼痛的感覺雖然難熬,但隻有擁有身體的時候才能感受得到。


    這對於不知失去軀體多久的馮子康來說,根本隻是一種享受。


    他感受著手足上傳來的酸麻痛楚,如飲醇醪,心中歡喜無限。


    吃了一次虧,這次馮子康不敢輕易開口,生怕被這白衣男子再一次識穿了身份,要是再被宰一次,以現在虛弱的狀況,無相天魔也絕對是直接灰飛煙滅的命。


    他望著白衣男子的背影,鎮靜判斷此處的情勢。


    “傻兒,今天你怎麽倒耐得住痛,聽我一句就不叫了?換了平日你早就大呼小叫哭鼻子了!”


    那白衣男子一邊扇火,一邊還在打趣自己的徒弟。


    “師父……”


    馮子康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低低叫了一聲師父。


    那白衣男子卻像是被針紮了一樣,霍然跳了起來,兩眼滿是驚訝,差點把藥爐子都給踢翻了。


    “你……你剛才說什麽?”


    馮子康嚇了一跳,心中料知必有不妥之處,當下咬住嘴唇,一聲不吭。


    “你剛才叫我師父?”


    白衣男子走到馮子康身邊,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還是我累壞了,聽錯了?”


    他嘀嘀咕咕兩聲,回頭盯著馮子康看了半晌。


    “你再叫我一聲。”


    馮子康覺得其中必有緣故,生怕是犯了什麽錯,但也不敢不從,輕聲地喚了一聲師父。


    誰知道那白衣男子欣喜若狂,也不顧他身上有傷,一把就將他抱了起來。


    “祖師爺有靈,傻兒!你終於會叫我師父了!”


    ※※※


    經過這位便宜師父嘮嘮叨叨的解釋與欣喜自語之後,馮子康才終於搞清楚了自己這奪舍少年的情況。


    原來這白衣男子是龍虎山兵家傳人,也就是魯將軍的師弟,名叫葉天生,在龍虎山小竹林修道多年,隻是他脾性溫和,與兵家殺伐之道不合,修為進展緩慢,常年閉關思索,以求大道精進。


    因此葉天生也沒多收徒弟,隻是六年前宗門大選的時候,為了傳下衣缽,隨意挑了個七歲的弟子。


    葉天生既然無心教徒弟,把這孩子帶回小竹林之後,連身世姓名都來不及問,就急急忙忙閉關修煉去了。他這一閉關不要緊,一個七歲的孩子哪會照顧自己?沒多久就發起了高燒,等到葉天生結束閉關出來,這孩子竟然已經燒成了傻子。


    葉天生本來並非冷酷之人,這下就更是愧疚,倒是想盡辦法替他醫治,但一直藥石無效,沒什麽起色。沒人知道這孩子叫什麽名字,其它弟子隨口“傻蛋”“傻瓜”的亂叫,葉天生也就叫他“傻兒”。


    為了這孩子的傻病,葉天生四處求醫,也還得時刻分心照顧他,這幾年修煉的功夫是越發耽擱了,但因為朝夕相處,與傻兒的感情卻是越來越好。


    這次魯將軍渡劫,葉天生也把這個須臾離不得的傻徒弟帶去觀禮,沒想到魯將軍渡劫失敗,傻兒反而是開了靈智。


    無相天魔二次奪舍的事情史無所載,誰都沒聽說過,葉天生當然也不會往這個方向去想,隻當是祖師爺保佑,雖然傻兒被崩裂的山石砸得頭破血流,居然剛好砸聰明了。


    馮子康了解始末,不得不感慨自己運氣,當時二次奪舍,無相天魔已經是強弩之末,隨便一個普通人的意識他都敵不過,偏偏這傻兒沒有自我的意識,竟然就這麽被他平白給占了身軀,不過此人靈智早喪,他倒也沒有什麽道德上的自責。


    “哈哈,傻兒……”


    葉天生喜笑顏開,叫了聲傻兒忽然捂住了嘴巴:“對了,你拜入師門多年,師父卻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實在是慚愧,老是傻兒傻兒地叫著也不對,你還記得自己的名字麽?”


    馮子康點了點頭,他當然記得自己的名字。


    既然這個傻兒無名無姓,無牽無掛,甚至全無自我意識,那就讓他這個無相天魔來替代他的人生。


    馮子康也同樣記得利刃透身之苦,記得自己矢誌報仇的信念,記得心裏頭那熊熊的恨意。


    “師父,徒兒姓馮,家中父母取名為子康。”


    他恭恭敬敬地向師父報告。


    “子康!好,好名字!”


    葉天生反正是歡喜,無論什麽名字他都會說好,這傻徒兒恢複靈智,頓時解了他多年心結,引領道法入門之後也就不必天天守在身邊,到時候自己又可以閉關修煉,趕上這幾年耽擱的功夫,真是大喜之事。


    “這幾日,你先好好休息,把外傷養好,到時候師父就開始傳你龍虎山兵家大道!”


    馮子康應了一聲,他嘴角噙笑,外表恭敬,卻沒有把那所謂龍虎山兵家大道放在心上。魯將軍如此修為,震懾天地,還不是被自己奪了舍?最後形神俱滅,連轉世投胎都做不到!


    無相天魔之道,以無形無相而化萬法萬相,窮天地萬物之造化,才是最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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