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昆絲毫不作防禦,隻把拳腳奮力捶打三頭千手金身。白虎戮魔神罡的鋒芒,被他發揮到能夠發揮的極致,每一擊,都在三頭千手金身的頭顱、胸腹處擊出一片破敗。


    但這尊金身的恢複力強橫的發指。灰敗一瞬,金光又顯,眨眼便恢複過來。


    祂的一千隻手在常昆背後、腰側、麵門、腦頂捶打撕扯,每一擊都打的常昆身體為之顫抖。


    常昆體內穴竅還在爆炸,炸的周身毛孔血霧噴灑,已然淒慘之極。他以破壞根基為代價,爆發出遠超自身境界的力量,牢牢將這尊千手金身壓住——但金身的恢複能力令人絕望。


    常昆仿佛感覺不到痛苦。隻是一心一意的打,夯土似的永不停歇的打。


    “姐夫!”


    小七嘶聲大喊,泛起哭腔。


    “別打了!”


    黑瘦僧人站在她身邊一臉含笑,分外有幾分得意:“七姑娘焚書吧。早焚了詔書,求得上天降下感應,也好早早了結此事,免得拖延下去壞了常先生的性命。”


    常昆如何聽不到?隻大吼:“小七,你要信我,就別聽禿賊鬼話!黑禿,你大放厥詞,有本事下來跟常大爺放對!”


    小七聽著,抿著嘴,眼眶泛紅。


    天上的劍氣長河裏,回道人是歎息連連,居高臨下,他都看在眼裏。但他無可奈何,劍光再盛,拿不住白衣僧,怎樣都無可奈何。


    “小子,別炸了。你根基快沒了!”


    白衣僧一掌推開凜冽的劍光,腳下蓮花一托,避過回道人一擊,輕笑道:“與我佛為敵,死不足惜也。”


    常昆抬起頭望天,滿臉是血,目光一如既往的凶狠:“你給大爺等著!”


    此時,常昆體內穴竅已炸無可炸,力氣一泄,被三頭千手金身掀翻。金身一撲,將常昆撲住,兩百隻手箍住常昆左臂,兩百隻手箍住常昆右臂,兩百之手箍住常昆左腿,兩百之手箍住常昆右腿。


    剩下兩百隻按住常昆頭顱。


    金身的身體死死的鎮住常昆的軀幹。


    常昆掙紮著,頂著金身兩百隻手勉力抬起頭,看著被紫金缽盂和大柳樹困住的鮑真人、張真人,看著與長毛禿賊白衣僧相持不下的回道人,看著懵懵懂懂不知所措的雲中君,最後把目光落在祭台上。


    小七淚流滿麵了。


    白衣僧的聲音從天上落下來:“七姑娘,請焚了詔書罷。”


    “你放了我姐夫!”


    小七更咽著。


    常昆悶吼道:“小七,你給我聽著。你若妥協,我就不認你!”


    黑瘦僧人把詔書交道小七手裏:“七姑娘,請吧。”


    小七捧著詔書,渾身顫抖。她看著血人般還在奮力掙紮的常昆,看著手中的詔書,目光移到祭桌的油燈上。


    “焚書吧。”


    白衣僧的聲音再度催促。


    小七拿著詔書,一點一點的接近油燈。


    耳畔,常昆吼聲更烈:“小七,你燒了那詔書,我不認你了!”


    小七用力的搖著頭:“放了姐夫!”


    “七姑娘燒了詔書,應了天意,我等自不毀諾。”黑瘦僧人知道小七已經堅持不下去了。他笑眯眯的模樣,在小七眼中,是如此的可惡。


    “記住你的話。”


    小七深深的看著已目眥炸裂的常昆,將詔書的一角,與油燈的燈火連在了一起。


    “幽冥輪回乃天命也,評判眾生,公正善惡,祈望上天鑒之、允之...”


    隨著詔書點燃,隨著一句句違心的話從小七口中說出,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了。


    “...天人共認,乃立幽冥...”


    小七說完,八荒寂寂。


    除了還在掙紮的常昆,回道人與白衣僧停手了,鮑真人與張真人也停手了。


    到了這一刻,戰鬥已毫無意義。


    常昆一聲聲悶吼無比蒼白。


    那高天之上,仿佛有一雙絕無可形容、無比偉大、無比威嚴、蘊含一切情、又決然無情的目光垂下來。


    良久。


    “準!”


    冥冥中,這一聲‘準’,仿佛是天地的呢喃、大道的造化。像清風,又像雷霆,像雨露,又如海嘯,如光輝,又含幽暗。


    恍惚間,有一方陰沉晦暗的宇宙在這聲‘準’裏誕生了。


    它伸出無數的觸角,順著現在這一點,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向著時間的來往、空間的究極,貫穿古今未來,鋪滿六合八荒,與一切的一切交疊重合。


    白衣僧露出了無盡歡喜,黑瘦僧又叫又跳。


    那雙眼睛還沒有離去,一直注視著淚痕滿麵的小七。


    這時候,雲中君忽然心有所感,說了一句話:“那誰掌幽冥輪回呢?”


    一瞬,常昆終於發現自己所做的一切,戰鬥和掙紮,在這聲‘準’裏,都變得蒼白而沒有意義,他狂吐了一口血,將自己最後的一點念想,丟棄了。


    命竅——道一神竅,轟然炸開!


    此時,小七應雲中君之問,條件反射似的看向常昆,脫口道:“我姐夫!”


    而常昆道一神竅瞬間爆炸,整個化作一顆光熱萬丈的小太陽。


    這顆太陽瞬間膨脹,將三頭千手金身吞沒、炸裂。內中一道白曜曜、讓人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炁流轉著,瞬即一收,連帶那被炸的破破爛爛的金身一起,如同被一個黑洞瞬間吞沒,原地留下一片虛無。


    回道人看過來,鮑真人看過來,張真人看過來,連白衣僧和黑瘦僧人也看過來。


    小七一下子癱軟在祭台上,喉嚨裏被什麽堵著,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


    她張著嘴,看著空無一物、仿佛被什麽徹底抹去的那一片,眼睛一翻,昏厥過去。


    回道人長歎:“這小子,烈性...”


    鮑真人與張真人相顧無言。


    白衣僧與黑瘦僧人則在一怔過後神色大變,兩雙眼睛掠過常昆虛無處,死死盯上雲中君。


    “多嘴!”


    白衣僧伸手一指,紫金缽飛去,砰的一聲,將雲中君打死當場,顯出原型。


    回道人輕輕一歎,握緊了一下劍器。


    那雙絕對偉大的目光一直注視著小七。此時才回應小七脫口而出的‘我姐夫’三個字。


    “不可。”


    冥冥之音響起:“常昆修為既淺,資曆且薄,不可為幽冥之主宰。”


    緊接著又響起:“著水神之子、即中央之神後土執輪回,令自行擢拔五方鬼帝;立泰山神府,著青帝鎮神府,加東華帝君位;呂岩執司泰山府君,代掌山、河、土地,司命人間陰神;餘者由西方佛老如來尊者自定。”


    過了片刻,偉大之聲又起。


    “張盛、鮑靚百年內入仙籍;加常昆泰山神府護法昆吾神將位。著張氏七女即刻歸返天界。削罪龍錢塘君刑期五百年。”


    大音一收,那道偉大的目光瞬間收回,天地頓時鮮活起來,仿佛從黑白變成彩色。


    隨即,一道天光落下,鋪灑在昏厥的張小七身上。張小七倏忽化作點點明光,跟著這道天光消失在原地。


    同時,遠處東方,也有六道天光一閃而沒。


    白衣僧人悶哼一聲,顯然不甚滿意於此間結果。回道人則冷淡的笑了一下。


    “任憑你諸般算計,終落得半場空空。道友,你該回去了。”


    白衣僧人長歎:“那小白蛟多嘴,壞我大事!早晚教她個報應。”


    若上天隻一聲‘準’,可供他教門操作的空間就海了去了。但雲中君一問,令小七脫口‘我姐夫’,引出了隨後上天的冊封,將幽冥輪回的權柄大部定位,留給僧人教門操作的空間被割掉大半。


    他成功了,也失敗了。


    回道人冷淡道:“嗬,與小輩一般見識,浮屠教也就這點出息。”


    白衣僧人冷哼一聲再不多言,拂袖收了缽盂、樹枝,托起瓷瓶,放出金光卷了黑瘦僧人,齊化作一道金虹,消散在原地。


    走了禿子,張真人搖了搖頭道:“雖說結果不算太壞...可老道心裏總不是滋味。這一局,沒贏。”


    說完,他拱了拱手:“呂道友想必很快要歸天界,貧道也要回去準備登仙籍了,鮑道友,同路?”


    鮑真人歎道:“張道友先走,稍後我去龍虎山與道友論道。”


    張真人點點頭,縱身化作一道雷光遠去。


    此地便隻剩三人,一個是偉大目光出現一瞬便已沒了神思、沉沉睡去的司馬睿,此時還未蘇醒。


    便回道人、鮑真人兩個。


    鮑真人道:“常小朋友還活著罷?可惜了他一身修為,怎就如此烈性。”


    回道人道:“是他的命數。道友勿須擔心,他好著呢。”


    鮑真人道:“他根基全毀,怎不教人擔心。”


    回道人道:“鳳凰浴火而得重生,那小子未嚐不是破而後立。別忘了一姑娘是他妻,等著他團聚,他怎能出事?”


    鮑真人一想,啞然失笑:“也是,也是。”


    又道:“咱們這位小朋友秉性實在躁烈...倒是你回道人,心中應是有數,怎不提醒他一提醒?”


    回道人聞言苦笑:“我心中有數又如何?提醒如何?不提醒又如何?諸般準備,我還是失了火龍道友的性命,還是讓常昆這小子原地爆炸。我何嚐不想掙一掙?爭不過啊。很多事上頭是早定了的。除非我能拿下觀世音,可我拿不住他。”


    鮑真人也是苦笑:“還是常小朋友說的好啊,拳頭大的為尊。敵不過別人,有什麽話說呢?”


    回道人搖搖頭:“這才剛剛開始呐。”


    便拱拱手:“我要回去了。這鳥不拉屎的旮旯,壓的我好生不爽。滔天的法力、無量的神通,隻得施展億萬之一,忒不爽利。走了。”


    一縱身,劍光消散。


    鮑真人見回道人也走了,不禁輕喟然一歎,丟下個目光瞅了眼司馬睿。隨即他法力湧動,將這片宮廷恢複原狀,轉身也飄然而去。


    建康城中,還殺聲震天。


    ...


    常昆隻覺自己是個裂痕遍布的陶罐,隨時都會碎裂。此時周圍流光異彩,順逆無序,不知身在何方,他沒有半點氣力,隻隨波逐流。


    此時他內心戚戚。自以大丈夫居之,到頭來卻什麽都沒做到。把一個小七,讓人那般逼迫。他如何不羞慚愧疚?


    實無顏去見小一、亦無顏麵對回道人。說好的,保護小七保護小七,就是這麽保護的嗎?


    他常昆的麵子裏子,原則尊嚴,都丟盡了。


    這也是他為何如此決絕的緣故。


    頗有些心灰意冷。


    盼隻盼小一她們能好好的——應該是沒有問題的罷?小一姐妹幾個,應該是大有來曆的,他這麽想著。


    流光亂竄的無比寂靜裏,忽然一身脆響。


    常昆勉強扭了扭頭,是腰間的葫蘆破碎了。頓時一些東西飛出來,四散而走。


    有小一給他縫製的平常衣裝,有水和食物,黃金、書籍,還有一方大印、一粒丹丸、一顆木珠和一坨生命精華。


    他心思本來頹敗,但看到這些東西,忽然想起了什麽。忙不迭掙紮著去抓。


    卻最隻抓住大印、生命精華和幾塊黃金。


    常昆眼看著那顆丹藥消失在流光裏,本來心急——那是他與回道人打賭輸了的另一個承諾。


    “時機一到,你自然知道怎麽丟丹丸...”


    丟!


    常昆念頭一轉,有一種恍悟,或許,就是現在。


    已經沒時間多想,下一刻,他殘破身體在這次掙紮過後徹底破碎,眼前一黑,神思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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