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千喬暈倒後就沒再醒過來。


    斯蘭和酈閆看她的眼神,讓她覺得自己好像死了很多次……


    於是那天晚上,辛湄十六年來,破天荒第一次——做噩夢了。


    她夢見自己被一群戰鬼抓去殉葬,塞進冰冷的石棺裏,和死去的陸千喬並肩躺著,他的身體冰冷而僵硬。


    她記得自己用手指輕輕拂過他熟悉的輪廓,指尖觸到的不再是溫熱肌膚。


    那種死人才有的冰冷感覺像是刺進皮膚裏,再刺進心裏。


    辛湄駭然驚醒,眼前一切模糊而潮濕,一顆眼淚順著眼角落下。


    她茫然地抱著被子坐起身,喉嚨裏好像被什麽東西堵住,喘不過氣。她自己都有點被嚇到,呆了半天。


    帳簾忽然被人揭開,斯蘭臉色灰白地走進來:“快起!將軍……將軍的母親到了。”


    ……是來找她清算總賬的嗎?辛湄的難得脆弱一次的小心髒瞬間滑到了深穀裏。說起來,陸千喬可能本來會好好的,該不會被她一顆石頭給砸出什麽意外吧?


    她匆匆梳洗一番,出了自己的小帳篷,果然見陸千喬的帳篷前停著一輛雪白的馬車。


    她就在這裏第一次見到陸千喬的母親,和她之前的想象完全不同。


    酈朝央穿著雪白的衣服,安安靜靜從車上下來,墨一般的長和眉眼,整個人像是用冰雪堆砌而成的。


    本以為所有的戰鬼都是紅眼重瞳,但原來並不是這樣。隻有未滿二十五歲的年輕戰鬼才是紅眼睛,一旦順利度過變身劫,外表看上去就和普通人沒有任何區別,唯有在殺意勃的時候才會爆出鮮血的紅。


    酈朝央進帳篷前似乎回頭看了她一眼,辛湄不太敢確定,因為她看上去太空洞太心不在焉了,像是被一團煙籠著,誰也見不到她真實的表情。


    她身後還跟著久違的酈閔,一直用惡狠狠的眼光看過來——他還記得在皇陵被她用一把花椒粉放倒的事情,這簡直是個天大的恥辱。


    辛湄有些心神不寧,抬頭看看身邊的斯蘭,問他:“你說……咳咳,陸千喬會不會因為被我砸了一下,就過不了變身期?”


    斯蘭板著臉:“我不知道。”


    “……你就說一句‘和你無關’嘛!我現在很擔心很內疚很悲傷很絕望啊!”


    “我不知道。”


    辛湄隻好嘟臉望向帳篷,擔心得皺緊眉頭。


    帳篷裏,酈閆正小心將昏睡中的陸千喬翻了個個兒,指著他後腦勺上的腫塊,憤憤地說:“夫人請看,將軍就是被石頭砸中這裏才暈過去的。”


    當時少爺在勃,在瘋狂,在漫天血光裏享受戰鬼新生的力量……然後飛來一塊橫石,把一切都打沒了!


    酈朝央沒有說話,隻是輕輕坐在床邊,帶上雪白的絲絹手套,輕輕撫上陸千喬的額頭。


    他身上還有熱度,呼吸依舊平穩,皮膚對她的觸碰有反應,五感應當是回來了,可他就是睡著不醒。


    酈閆依舊憤憤不平:“都怪辛小姐節外生枝用石頭砸暈了他!”


    酈朝央淡淡瞥他一眼:“會遷怒他人,證明你還幼稚。我族怎會如此脆弱?一塊石頭就能砸死的戰鬼,死了也罷。”


    酈閆默然。


    “交給你和酈閔的事,你們一件也沒辦好。出去,回去自有責罰。”


    酈閆臉色蒼白地出了帳篷。


    酈朝央靜靜在床邊坐了很久,忽然動了,脫下手套,遲疑地、緩慢地、甚至帶著生澀地,輕輕摸向陸千喬的臉頰。


    他生下來,到如今整二十五歲,她似乎都沒有這樣安靜地觸碰過他。


    看著他與那個人神似的臉,酈朝央忽爾又感到一種懷念。當年,他死的時候,就是這麽安靜,把臉放在她手上,呼吸靜靜停止。而如今,自己和他的兒子,用同樣的姿勢躺在自己麵前,她有一種久違的感覺,像是又見證了一次他的死亡。


    她漆黑的眼眸瞬間變作血一般的色澤,不遷怒麽?真可笑,連她自己也做不到。


    回頭喚:“酈閔。”


    帳篷外的戰鬼立即會意,向辛湄行了個禮,冷道:“辛小姐,夫人有請。”


    ……醜媳婦終於要見公婆了。


    辛湄猶豫了一下,終於揭開帳簾,慢慢走進去。


    她對上一雙冰冷而血腥的紅眼,微微一愣,她沒有避讓,靜靜與她對望。


    像是過了三個秋天那麽久,酈朝央終於低低開口。


    “……最後一天,他再不醒,便永遠醒不過來了。”


    辛湄糾結了很久,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小聲問她:“真是被那塊石頭砸的緣故嗎?”


    酈朝央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明明她坐著,她站著,一高一低,之間的距離也不遠,辛湄卻感覺她仿佛身處極遙遠的高處,用沒有感情的眼睛高高在上地俯視她。


    “醒不過來,便等於死去。千喬的墓室我早已命人在皇陵打開,他很喜歡那裏吧?”


    ……什麽意思?


    “他活著,我給不了他喜歡的東西。他死了,我會把他喜歡的所有東西都送給他。”


    酈朝央迷離的眼神終於凝聚了一點,定在辛湄臉上:“包括你。”


    辛湄張開嘴,猶豫了一下,她以為自己會問關於殉葬的話,可是話出口,卻變成了:“他不會死。”


    酈朝央不想與她說這些沒來由的感性話,轉頭淡道:“辛小姐,請出去等候消息。”


    “我不走。”


    她回答得堅定而溫和。


    “我不走,我就在這裏陪著他。陸千喬不會死,他會醒過來。”


    “我不喜歡聽無意義的好話。”


    “你是他母親,你卻不肯相信他不會死。這不是好話,你難道不明白?”


    血紅的眼睛再次對上她的,酈朝央的聲音有了一絲寒意:“辛小姐,無知者的無畏沒有意義。”


    辛湄沒有回答她,徑自坐在床邊,輕輕撫摸陸千喬的頭,間的暖意莫名令她的不安平靜了下來。


    她怎麽會無知,她知道的東西很多。


    她知道陸千喬喜歡皇陵裏悠閑寧靜的生活;知道他閑來無事喜歡做人偶;知道他其實不喜歡打仗;知道他雖然嘴上常說得不好聽,麵癱表情也不討喜,但他心裏是熱的。


    “我陪著他。”


    紅眼睛的血色漸漸消退,酈朝央微不可聞地低歎一聲。


    “我族混血,並非沒有人能度過變身劫,先時千喬委托那小仙人來查,想必也已知道了。具體怎樣度過,每人不同,方法亦不可作為參考。但我酈朝央的兒子,怎可泯然眾人,替我告訴他,我不許他死得這般輕賤。”


    帳簾被合上,她又上了那輛雪白的馬車,靜靜守在帳外。


    *


    天慢慢黑了,斯蘭進來送過一次飯,眼睛紅紅的看了陸千喬一眼,卻什麽也沒說,捏緊拳頭又出去了。


    辛湄輕輕拍了拍陸千喬的臉頰:“……喂,被石頭砸死的不算好漢,你再不醒過來,是想把罪名都推我頭上讓我不安嗎?”


    沒有回答。


    “我告訴你,你別想得美了,死後還要我殉葬。東西我都準備好了,你死了,就算把我埋坑裏,我也挖洞爬出去改嫁。喂,我真的會改嫁,你別以為我開玩笑。”


    依然沒有回答。


    辛湄背靠在柔韌的帳篷上,上麵開了一個透氣的大窗口,天氣不錯,星河閃爍,銀光璀璨。夜風送來的味道卻不敢恭維,有硝煙味,也有血腥味,遙遠的地方,還傳來傷兵們痛苦的呻吟。


    辛湄將他的腦袋抱在懷裏,手指輕輕順著他柔軟的長,突然開始想念皇陵。


    大家還在皇陵等著他們。


    帶著涼意的清爽夏風在等著,充滿野草香氣的山坡在等著,滿天星光與小月亮也在等著。


    他們相遇的時間還不長,卻又好像已經過了很久很久,原來她和他一直都在一起。他動不動就紅的如瑪瑙般的耳朵,還有那種她還看不懂的凝視,就像昨天才生過。


    原來,她什麽都記得,一個小片段都沒忘。


    改嫁?開什麽玩笑。她現在一點也不想嫁給別人,不管任何人。


    她要嫁的,天定的姻緣,天成的佳偶,隻有陸千喬一個。


    陸千喬,你什麽時候醒過來?


    *


    天黑過,又亮了。


    辛湄靜靜望著天頂漸漸變淡的月亮,忽然,懷裏的腦袋動了一下——動的又何止腦袋,陸千喬整個人都在動,像是剛睡醒似的,翻個身,把手抬起來摸向後腦勺的腫塊,茫茫然睜開眼。


    依然是血紅的眼珠。


    她不敢動,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他。


    ……是平常的陸千喬?還是那個拿著刀亂殺人的戰鬼?說起來,要是戰鬼的話,她現在跑還來得及麽?


    陸千喬迷惘地看了她好一會兒,估計還沒完全睡醒,隻是張開嘴打個嗬欠,手臂緊緊抱了抱她,閉眼呢喃:“辛湄……別鬧……睡覺。”


    辛湄激動了,兩眼含淚了,嘴唇顫抖了,張開雙手要使勁抱住他,訴說一下連日來自己的擔憂和希望,她一直相信他會醒過來,她知道的,他真的會醒。


    可是他翻個身,卷起被子,完全無視她,又睡著了。


    伸出去的手頓時變成拳頭,狠狠砸在床板上,脆弱的床立即塌下去。


    “不帶這樣的!都醒了你還睡個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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