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三層雅座,竹簾青碧,酒香四溢,陸千喬揭開竹簾,不由一愣——眉山君不見了,隻剩一個陌生男子,斜斜倚在矮桌前斟酒,見他二人突然闖入,不驚不怒,不過淺淺一笑。


    “啊……”辛湄也不知道是該欣慰還是什麽別的,眉山大人不在,留下來的這個男人,是叫……傅九雲吧?


    “眉山已經溜了。”他像看好戲似的,慢悠悠吐出幾個字,“你們來遲片刻。”


    陸千喬從不廢話,轉身便走,不防傅九雲在後麵又道:“等一下,找他何事?”


    “與你無關。”


    竹簾一晃,人已在外。


    “我知道他住在什麽地方。”


    一句輕描淡寫的話,讓竹簾外那個滿身冰霜的男人停下了腳步。傅九雲從竹簾裏探出一顆腦袋,滿不在乎地笑:“答應我一個條件,就告訴你他住哪裏。”


    ………………


    春風卷著花兒飄進窗戶,辛湄忍不住打個嗬欠,對麵響起傅九雲溫柔的聲音:“別動,還沒畫好。”


    她隻好渾身僵硬地重新擺好姿勢——站在窗前,拈一枝桃花笑得臉頰酸疼。


    剛才他們明明說好了談條件,她都做好兩人一打起來自己就找個機會開溜的準備了,誰知道傅九雲指著她說:“把這小姑娘拿來,我替她作個小像,然後就告訴你眉山住哪裏。”


    辛湄很無語。


    陸千喬坐在傅九雲對麵,端著酒杯,靜靜望著窗外的春景,也不知想些什麽,幾片花瓣落在酒液中,他卻一無所覺,一口飲了下去。


    “我聽聞……”沉寂中,傅九雲突然開口,“極西之地有上古戰鬼血統一族,皆為紅眸重瞳,輪廓較常人深邃,性極高傲,輕易不與人親近。族人無論男女,到了二十五歲,都要過一道極危險的坎,過半數的族人都會死在二十五歲。不知可否屬實?”


    陸千喬沒有說話。


    “戰鬼一族在上古神魔大戰中出力不少,故而得到天神的恩賜,賦予他們驚天動地的能力。可惜如今已是神隱時代,沒有天神庇護,戰鬼一族也逐漸凋零,二十五歲那道坎又成了致命傷。想來戰鬼一族也在憂心這個局麵吧?”


    陸千喬終於動了,他放下酒杯,聲音平靜:“你與我說這些,是什麽意思?”


    傅九雲笑了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我不像眉山,對這些隱秘的事情不了解。對混了普通人血統的戰鬼如何度過那道坎,更是一點也不清楚。這些事,你也隻有找他問。”


    說罷他忽然拍了拍手:“琴娘何在?酒來,曲來。”


    竹簾後果然進來一美貌少*婦,替三人斟滿酒又退回去,片刻後,便有錚錚琴聲泉水般流淌開,稍稍衝淡了雅間裏凝滯的氣氛。


    老爹說過,這種會花錢在外麵找女人花天酒地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此人兩樣都占全了。辛湄鄙夷地翻個白眼。


    傅九雲敲著矮桌:“那邊的小姑娘,眼皮不要抽筋,很難看。”


    啊啊啊!好想從窗口跳下去啊!


    眼看著日暮西山,傅九雲終於把那幅小像給畫完了,自己好像也很滿意,笑吟吟看了半日,才招手喚辛湄:“你自己過來看看。”


    她拖著酸疼的腿過去瞥一眼,不由震撼了。


    畫上那個昂挺胸,充滿自信的大美人兒是誰?!


    傅九雲得意地笑:“你現在還嫩的很,毫無風情可言。畫上是大人我好心替你加了兩歲的小像,要以這個為目標,努力長大,知道麽?”


    辛湄感動得兩眼含淚:“你雖然一肚子壞水,沒想到這麽會畫畫!好厲害!”


    他準備把畫送出去的動作停下了,和藹地笑著問:“……你方才說什麽?”


    “好厲害!”


    “前麵一句。”


    “沒想到這麽會畫畫!”


    “再前。”


    “你一肚子壞水。”


    他利落地把畫紙一折,收進自己袖子裏,意興闌珊地送客:“今天就到這裏吧。眉山住在南邊白頭山的眉山居,自己去找。”


    他這是怎麽了?突然不舒服嗎?辛湄苦惱地抓抓腦袋,緊接著就被陸千喬扯下樓了。


    傅九雲回頭問琴娘:“有鏡子麽?”


    琴娘紅著臉遞給他一麵小銅鏡,他正著照,側著照,反過來照,顛過去照。


    他到底哪裏一肚子壞水呢?


    真是讓人鬱悶的問題啊……


    *


    陸千喬走得極快,出了酒樓便一路往南疾行,辛湄不得不隨著他一路小跑,一邊跑一邊摸肚皮,她餓了……可是這沒良心的嫖|妓將軍肯定不會好心讓她吃東西。


    這種時候,果然要靠自力更生。


    她眼尖,瞅著路邊有個燒餅攤子,老板剛把出爐的燒餅一塊塊碼放整齊,還熱騰騰地冒著熱氣。辛湄抬手就抓了四塊,另一手丟下數枚銅板,一路被拖著向前,還努力回頭叫:“我付過錢了!”


    低頭咬一口燒餅,還是純正鴨油的,這老板真厚道。她一口氣吃了三個,滿手油膩膩的,一時找不到手絹擦,忽見走在前麵的陸千喬衣袂飄飄,好像……好像布料蠻軟的誒……


    偷偷抓起他一截青衫,使勁擦手,低頭正要擦嘴,冷不防他突然停下了,辛湄刹不住,狠狠撞在他背上,又被撞得狠狠倒退數步,再狠狠被他手裏的什麽捆妖索拉回來,最後還是他把她給拉住了。


    抬頭看看,麵前正是一座客棧。辛湄捂住臉震驚了,他他他……莫非馬上就要上演孤男寡女夜間同住一間房之曖昧纏|綿心跳一千下的老梗了嗎?!


    不好,這小子來硬的不行,開始來有情調的了!要警惕,警惕……


    陸千喬瞥她一眼,見她臉上神情千變萬化,便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耶?她一顆可憐的芳心開始亂跳了……


    他笑了笑,有些譏誚:“可惜要讓你失望。”


    他拽著她繼續走,走啊走……然後就走出城了。


    ……


    這麽冷硬死板,難怪會被皇帝貶去看守皇陵啊……辛湄含著熱淚蹲在某郊外深山老林中搭火堆,捆妖索被他係在了一株十人合抱的老樹上,除非她有力拔山兮氣蓋世的神功,否則還是乖乖搭火堆吧。


    陸千喬提了一皮囊清水回來的時候,火堆燒得正旺,他取下腰間毫不起眼的小皮囊,從裏麵取出一個鐵架子,一隻鐵皮小鍋,一袋麵粉,幾塊肉幹,並碗筷調料之類雜物,辛湄眼睛都看直了。


    聽聞世間有種寶貝叫乾坤袋,是數百年前周越國某成仙的工匠造的,外表毫不起眼,像個半舊的錢袋,裏麵卻幾可容納天地。那仙人總共就做了不到十個乾坤袋,除了瓊國皇宮裏保存了一隻,剩下的都不知所蹤,想不到這位麵癱君居然有這等寶貝。


    倒水進鍋,放在火上燒,揉麵,揪成一顆顆小疙瘩丟水裏,再放些野菜和肉幹。他做這些的時候,很自然,很利索,好像早已做過千百次這樣平常的小事。眾人口中那個厲害的驃騎將軍也好,混著普通人血統的戰鬼也好,試圖對純潔少女伸出狼爪的土匪也好,好像變得有點遙遠。


    調料放進鍋裏,熬製片刻,香氣四溢。辛湄霎時饞得兩眼離不開鍋子,不過仔細想想,此人肯定不會給自己吃東西,她隻好摸出懷裏僅剩的一隻鴨油燒餅,猶豫著要不要吃掉。


    “吃飯。”他盛了一碗煮好的疙瘩湯,放在她腳邊。


    辛湄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呃,謝……謝謝……”


    小心喝一口麵湯,鮮香裏還帶著些許的辣,雖然有點不適應這種口味,但卻出乎意料的好吃。辛湄一邊喝麵湯,一邊偷偷看火光在他麵上跳躍。


    他好像有很多心事哎……


    她清清嗓子:“世上沒什麽過不去的難事啦……”


    所以,你快點放了我啊啊啊啊!她在心裏狂吼。


    陸千喬有些意外地看著她,見她兩眼亮閃閃,滿是期盼的光芒。他又別過頭,聲音冷靜:“吃完就睡覺。”


    小樣!就不信你沒破綻!


    辛湄移開火堆,把毯子鋪在上麵,和衣蜷縮著假裝睡覺,隻把眼睛撐開一咪咪縫,偷看他的背影。他一動不動背對著她坐在樹下,深夜的山林寂靜無比,隻聞火堆的劈啪聲。不知過了多久,辛湄覺得他可能睡著了,便悄悄伸手入懷,打算把秋月放出來敲暈他。


    剛一動,他像背後有眼睛似的,轉過頭譏誚地看著她。


    “你要做什麽?”他的心情似乎變好了一些,這一句居然問得好整以暇。


    辛湄訕訕地笑:“沒、沒什麽……好像被蟲子咬了一口……”


    “我知道你有一隻厲害的靈獸。”陸千喬微微一笑,笑得殺氣騰騰,“不想明天吃烤鵜鶘,就安靜睡覺。”


    烤鵜鶘,他的意思是要把秋月烤來吃?!化作符紙的秋月也在懷裏抖了三抖,使勁往裏麵縮縮。


    辛湄含著熱淚翻身睡覺,算他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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