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大同東門城頭上,朱延平裹著戎袍站立,等待京師的消息。*


    算時間,今晚就能來。


    消息就兩種,一種就是他擊敗七殺將軍,然後再去太原將晉王帶回京中;一種就是他這個驍騎將軍和七殺將軍作戰,突陣戰死。然後七殺將軍回到河套失蹤,變成一個部落酋長,征戰塞外。


    何衝提著一隻大公雞來到城頭,在朱延平身旁生了一堆火,劈啪作響。


    大公雞被一刀剁首,連著皮和羽毛剝掉,掏取內髒後洗了洗,何衝就坐在馬紮上烤雞。大同提供的夥食,他們都不敢吃。


    擔心被楊國棟和孫海奉了密令給坑了,朱延平聞到烤焦的雞毛味,扭頭見左右都是心腹弟兄,道:“都安排好了?”


    “各處都打點了,老爺,你說宮裏會怎麽說?”


    “幹係重大,不好說。”


    抖抖戎袍,朱延平坐到一旁馬紮上,探手拿起放在火邊暖著的銀酒壺,擰開蓋子小飲一口。他保住命,真的不難,想保住全部知情的弟兄,這就是難事。


    那麽多人看著,知情的又不止他這邊的弟兄,天啟殺他滅口,必然不會放過魯衍孟。魯衍孟大仇未報,怎麽可能束手待斃?拚起來,天啟也沒好果子吃。


    逼得魯衍孟將消息抖出去,天啟這個皇帝的名聲就臭了,皇位也坐不穩。


    有身份的知情人不會泄露,隻會咬緊牙關。


    可朱延平手裏的士兵呢?這些人若生出不滿,向別人告密,怎麽辦?


    最好的方式就是滅了這些人的口,讓他們永遠閉嘴。反正軍械裝備在那裏,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有銀子什麽樣的兵又練不出來?


    必須保住弟兄們的命,這不僅僅是良心問題。一次能出賣自己的弟兄,那就能出賣第二次,也能出賣其他人。


    或許眼前不說什麽,以後看你不順眼,就會想到這一茬:看,這個人連跟他出生入死的弟兄都能出賣,早晚也會出賣我們。


    楊天石也在等,守在鴿子房等著,他不願意和朱延平做對,他也知道朱延平的身份。宮裏的處置意見最壞,也不會要朱延平的命。起了衝突,朱延平將他殺了,也是白殺。


    總兵府楊國棟摟著嬌滴滴小妾嘿咻的時候,孫海召集心腹將領,楊國棟的標營諸將赫然在列:“各方麵留神,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得妄動。”


    這些將領也是一頭霧水,孫海給他們的命令就是做好準備,驍騎將軍可能會發起夜襲。為了保密,隻有他們這些人知道。跟著夜襲,自然好處多多,這些人也很是用心。


    “記住,除了我和驍騎將軍的令,任何人的令,都不準接。別想沒用的,七殺將軍能橫行山西,可見各處都是有眼線的。”


    披上大氅,孫海出門登上馬車,去找朱延平。


    很多人怕被滅口,孫海也怕呀!


    朱延平的部下是否被滅口,是一道防線。所有知道這個事參與進來的人,弄個金字塔,天啟在最頂層,最底層的就是朱延平手裏的人,楊天石、孫海乃至是陳雄,都是倒數第二批。


    最底層的被水淹了,下麵自然也該輪到他們了。


    城東城樓上,孫海解了大氅坐在朱延平麵前,接過朱延平遞來的雞腿道:“宗柔,你有多少把握?”


    “該做的努力我做了,我們聽天由命。放心吧,我帶著弟兄們出塞,我們內外互為依存,沒人能殺得了我們。”


    雙手烤著火,朱延平擠出笑容:“孫先生,不若此間事了,一同赴京待考,如何?”


    孫海咬一口雞腿,看著火苗道:“口是心非,隱忍不發的事情太多了。如今你在外,來去在你一念間,旁人管不住你。若入京,今後出現個差錯,可就插翅難逃了。”


    他覺得,最安全的方式就是朱延平假死出逃塞外,內外互保,大家都能活命。所有人都能得到保全,消弭這麽大的一個隱患,自然是有代價的,那就是朱延平的前途和名望。


    京裏還離不開朱延平的名望震懾,一個凶猛的武將,還有錯綜複雜的背景關係,留在京裏能震懾住不少的人。


    不論種種,光憑朱延平將河套賊打怕了這一條,隻要他還在京師待著,西北就能安穩不少。甚至十餘年內,河套賊不敢再犯邊。


    河套地區強者為尊,這可是有名的王霸之基,就是外部形勢過於惡劣,無法統合起來。統合起來及統合的過程中,河套周圍的勢力都會出力打攪聯合絞殺,維持這裏分散的勢力格局。


    朱延平不願意犧牲自己在國朝內部的地位,成基命也好,崔景榮也罷,這兩位還能幹多久?等他們退休致仕後,他上麵還有什麽硬後台?


    現在,是他的黃金起家時代。


    要保住自己的發展勢頭,還要保住自己的根基。自我犧牲?朱延平還沒有那麽偉大。他知道曆史發展的絡脈,沒有比他更合適主掌這方天地,他當仁不讓,誰擋殺誰。


    孫海的話,朱延平沒接,隻是烤火,飲酒。


    鴿子房,一名錦衣衛暗樁聽到聲音,猛地抬頭展臂,接住降落的鴿子,輕輕撫著鴿子頸間順滑羽毛,看向楊天石。


    楊天石接住鴿子,看著鴿爪上的小紙筒,遲疑良久道:“後續到來的飛鴿,一律不準看。”


    抱著鴿子,楊天石出門拐出巷子,登上馬車前往東城。


    傳信的鴿子自然不止一隻,最少也有五隻。上麵的密信,自然也是密文,不怕鴿子遺失。


    東城城牆,楊天石連著鴿子一起交給何衝,何衝舉著鴿子來到朱延平麵前,解下紙筒遞過來。


    密封完整,朱延平抬眉看一眼楊天石,楊天石低著腦袋,他的行為已經很明顯了,將主動權交給朱延平,換言之,他的行為背叛了廠衛的行為標準。


    他不想死,就這麽簡單。


    朱延平殺了他,也是白殺,白白死了毫無作用。若朱延平的心願得到滿足,所有人都能活下來,還有大筆的財富,還有高官厚祿!


    抽出卷成一團的信紙,朱延平看著密密麻麻的字跡,進行翻譯:豺狼惡鬼行於世,鍾旭豈可無爪牙。


    “先生,請過目。”


    孫海看著,目光凝著:“不好說,就怕是引君入甕。”


    楊天石也看了一眼,渾身輕顫,現在宮裏說什麽都是不可信的,形勢變化擺在這裏。現在,賭的就是雙方的信任。


    現在宮裏說什麽,如驚弓之鳥的朱延平等人,都不會死心眼相信。


    其實宮裏,也不會死心眼相信朱延平這些人不留後手,這件事暴露誰的地位最高,誰的損失就最大。真要鏟除、清洗,宮裏人也沒把握。


    哪怕以後朱延平報上去的陣亡名單,宮裏人也不會相信,安排幾個死士藏匿起來,以朱延平的地位來說,不是很難。


    麻杆打狼,兩頭都怕,缺的就是信任。


    京城,就是夜裏了,各處胡同進行封禁,一家家與範永鬥團夥有牽連的晉商店鋪、家宅被查沒,這項工作從今天開始,估計要持續很久。


    曹少欽赴京,帶來了平遙城中查抄的賬冊還有和老奴的書信,一直不露麵的天啟,在今日望朔日的朝會上出現,將一箱箱的黑賬丟到朝臣腳下,鐵打的證據擺在麵前,誰還敢再嘰嘰歪歪拖延?


    這些證據的來源,被統一口徑,栽到了晉王朱求桂頭上。


    這次徹查賊贓,宮裏的淨軍第一回出動,還有廠衛,算上三法司及六部的聯合人員,所有相關的大衙門都遣了人手,相互監視,必須確保這批賊贓能完完整整進入國庫,也就是戶部的庫。


    主管戶部事的畢懋良衝在最前麵,今年的虧空,終於補上了。


    明年各項度支,也有餘錢了,可以保證西南戰場和東北戰場充足的供養,不需要再拖欠,也不需要地方官去找人借錢過日子了。


    可是,事情就這麽結束了?


    晉商被河套賊打的元氣大傷,現在定義成叛逆,朝野一起就能清除範永鬥這一夥人的根基。


    平遙屠城、太原血案這一係列震動國本的大案必須給個說法,似乎都是晉王朱求桂搞出來的事情。這件事情再麻煩,也不關戶部的事情。


    作為國朝的大管家,畢懋良要考慮的是,一係列晉商錢莊倒閉帶來的惡劣經濟影響。


    如果你突然發現,代表近半身價的銀票成了廢紙,你會不會瘋狂?


    和這些涉逆晉商有貿易往來的商會不在少數,又是一連串的麻煩事。


    範永鬥等人空出來的渠道,又是一輪新的爭搶。


    明年的經濟,必然是混亂的,可能會衰落一大截。他感覺,自己這個戶部的管事人要滾蛋了。


    作為戶部主事人,平頭百姓日子過得再苦,也和你沒關係。若是經濟大規模衰退、混亂,絕對有人要發火。顯然,戶部就是首當其衝的衙門。


    一隊隊往來於京師各處的飛騎將最新的查抄賬目送到司禮監、內閣,兩處一個內相機構,一個外相機構,各自有各自的憂心大事。可在一筆筆將要進入國庫的銀子麵前,都露出了笑顏。


    最高興的就是崔景榮,為官四十二年,什麽風浪沒見過?平遙屠城又怎麽了?能有貴陽、遼東慘?咎由自取而已。太原血案又怎麽了?也就這麽一個晉王,除非天下藩王一起搞事,那才是大事。


    現在,大筆的錢糧進入國庫。


    別的他管不了,起碼兵部的日子就好過不少,不說各方麵爭餉的,光是鎮虜軍他也能名正言順收回來了。


    不就是兩萬兩的軍餉?撥給你就是,把虎符給爺交出來!


    天啟宣泄一番後,撫著侍寢宮女的脊背,靜靜沉思。


    坤寧宮中,張嫣提筆作畫,又投入火盆,獨自一人上二樓,看著火光照耀的京師各處。麵容帶著絲絲笑意,這就是大明朝,缺錢缺到了這種地步,逼得皇帝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情。


    這是皇帝的恥辱,也是文官、士紳們,國家製度的恥辱。


    火爐上的紙灰,隱約可見一名提铩衝陣的金甲將軍,身影隨著紙灰破散而破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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