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四麵雄偉的城牆上,掛著的不是一條條的屍體,也不是一排,而是一層層的屍體。


    穿著常服的官吏,按照品級從城門處向兩邊蔓延,最高一層是二品巡撫或三品山西三司主官,其次一層是四品、五品,最底下的是沒有官身的吏。


    死了的吏凍僵的屍體上貼著他們的罪行,就懸垂在城牆腳下,他們人數最多,能繞太原城一圈。


    城中,殺的興起的,被晉王朱求桂收買開了殺戒再無退路的晉軍、各路豪傑殺的更狠。太原府城周邊有三十萬人口,這些人不敢出城,在城中攻破一家家的大戶,劫掠財物,充作軍資。


    話是如此,可軍資沒見到多少,反倒是不少人帶著搶掠來的金銀直接就逃了。


    有成祖靖難先例擺在那裏,他們都把晉王的行為代入到成祖那件事上,沒幾個願意跟著賭。這一旦敗了,朝廷的大軍會屠了一切牽連進來的人還有他們的親族!


    有的部隊成建製逃,搶了金銀糧食布匹漫無目的的逃離太原,也有人心懷大誌,豁出命要跟著晉王殺出一個封妻萌子,光宗耀祖的前程。


    十一月十八,平遙縣東十裏處,冰封的東都水邊上,河套賊新立的大營。


    朱延平率輕騎偵查平遙,整座平遙城的城防不遜色太原多少,能與大同堅城相媲美。


    朱元璋北伐的時候,平遙就是山西這一路的橋頭堡,本以為北伐是擴日持久的大戰,故而這座城修建的時候,完全是按照一省首府、軍政核心來建造的。後來準備在這裏封個王,更是加大了修建規模。


    “僧兵!”


    朱延平咬牙吐出一串白氣,看著雄偉、四丈高的城頭上立著的五台山旗號,還有一串串‘卐’字佛輪小旗。


    他行動的速度很快,全軍上下幾乎是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可還是讓僧兵提前一步進入平遙城。


    實在是他的速度太快了,現在的僧兵也是騎虎難下,被晉商打了個招呼他們就風風火火趕過來。然後發現晉商涉及謀逆,以前的黑賬暴露了,這些僧兵退出,結果路被朱延平賭上,跑不掉了隻能待在城裏。


    跟著晉商抵禦河套賊是一回事,抵抗朝廷又是一回事。


    雖然來的是河套賊,可現在和晉商並肩作戰,等朝廷兵馬趕到,會不會追究他們從賊的黑曆史?


    好在朝廷的兵馬還沒來,而五台山也有僥幸心理。(.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雖然這代皇帝不崇佛,可架不住老魏崇佛,五台山的高僧已經赴京去了,準備找老魏談談佛法。


    平遙城裏的僧兵,可以幫晉商抵禦河套賊,自然也能幫朝廷的大軍開城。


    現在整個平遙城上空飄著黑煙,不是城中失火,而是點了烽火狼煙,東麵城牆上擺滿了一切能用得上的守城利器,燃燒著一缸缸沸油。


    “火炮……誰給他們的!”


    曹少欽合起望遠鏡,扭頭看著朱延平道:“將軍,此地不可久留,賊軍要放炮。”


    朱延平依舊端著望遠鏡,屏住呼吸細細端詳,看著城頭火炮正在調頭:“走,他們有炮,我們也有!”


    太原城上的八門大將軍炮還在後麵的路上,他不信晉商還能鑄造大將軍炮。佛朗機炮有百年曆史,技術外泄不奇怪。武宗正德時期,寧王造反,幹的第一件準備工作就是大規模鑄造佛朗機炮。


    大將軍炮可是新出來的,就連朝廷的製造技術也在沉澱中,還沒形成成熟的,標準的製造流程。


    在校射的稀鬆炮聲中,朱延平返回營地。


    此時,整個山西已經徹底混亂,太原的事情當日發生,夜裏就被飛騎宣告出去,是城中大族幹的。晉王實在是喪心病狂,幹的事情實在是駭人聽聞,竟然將山西文官核心一網打盡,一口氣給殺幹淨了!


    什麽晉王要靖難,這麽殺文官,殺官府係統的人,殺地方大族的人,擺明了是要自絕於天下,能平靖哪門子的災難!


    這條消息傳的飛快,別說平遙這裏,潞州府的潞王都得到了消息,而潞州府的知府竟然直接逃了,怕潞王響應晉王!


    別說這離得近的,就連平陽府蒲州,晉州最南端的這片地方都得到了他們看來慘絕人寰、滅絕人性的太原血案消息。


    十月退休回鄉的前首輔韓爌在昨夜就得到了消息,今天天還沒亮,平陽府士紳、豪商、清流代表就圍向韓府,請求韓爌出山號召山西各方擒作亂晉王,平太原、山西之亂。


    山西混亂,晉商是根源之一,河套賊一路打進晉地腹心,這是多少年沒有發生的事情,這也是一亂。[.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說]這兩種動亂根源影響再大,也比不上晉王朱求桂作亂!


    晉王作亂,影響力實在是太大了。


    這位沒有實際上造反的行為,就是違詔出府,按著太祖高皇帝的標準,用祖宗的標準,按著《大明律》殺人……不,是殺官。這才是影響最大的事情,平頭百姓殺官就是造反,晉王殺官按著《大明律》殺官,夠不上造反,但行為比造反還要惡劣十倍、百倍!


    因為他將太原的官吏殺了個一幹二淨,這說明什麽?說明天下的官員都該殺,等到這件事傳揚到江河南北普天之下時,所有的官員怎麽想?那些被苛刻壓榨的百姓怎麽想?


    既然你們都該殺,憑什麽還能滋潤活下去作威作福?


    晉王的行為,將會從法理上,再次宣告《大明律》威嚴,將大《大明律》的神聖性喚醒,讓各地百姓醒悟過來。原來這些當官的老爺都該死,都該殺!


    文官們不怕皇帝,因為皇帝無法直接掌控兵權,除了依靠文官治國維持秩序外沒有第二條路,也不敢亂來。哪怕之前黨爭,說是魏黨閹黨,可中堅力量、底層的力量還是文官!


    文官們最怕有刀子和名義的人,握著《大明律》按著律法整頓!


    這整頓,就是屠殺!


    晉商也好,河套賊也罷,影響的就是山西一地,頂多牽連陝西、北直隸和河南之地,又能鬧到什麽地步?


    朝廷不會將晉商斬盡殺絕,隻是狠狠打上一巴掌讓他們老實下來;河套賊兵鋒再犀利,也不可能占據山西,再說河套賊的克星驍騎將軍還在,請這位出京平河套賊就跟老子打兒子似的。


    而晉王朱求桂的喪心病狂的行為,將是永載史冊,可能會背負著剖孕婦觀胎兒男女、吃人心、男女通吃老弱也不放過、喜怒無常恣意殺人等等亂七八糟的惡名。


    史冊太遠了,關鍵是眼前。


    晉王已經把事情做下,光明長大還理直氣壯的做下,該怎麽善後?


    根本無法善後,晉王一巴掌將文官抽的眼冒金星,讓文官的神聖性墜入泥潭,讓天下人都知道官員可殺!


    韓爌根本就不想牽連到這個事情中去,他自己都被廠衛算計了。他是有苦說不出,隻有他知道河套賊能奪取朔州,打著的就是他韓爌的名義。


    任何一個進士,或者七品以上的文官,廠衛都會安插人手。作為萬曆二十年的二甲第十一名進士,韓爌家中的廠衛探子,可不止一個。這一屆的一甲榜眼是史繼偕,三甲曹於汴、畢自嚴是這批進士典型的中樞重臣。


    他留在京師打理家中產業的總管,竟然是廠衛的人,跑到朔州借他韓爌的虎皮請軍政核心赴宴,被河套賊一網打盡!


    他知道自己被算計了,可這又不能明說,還要給朝廷解釋為什麽自己的管家親隨會從賊!自己屁股不幹淨,再摻合這些事情,他就死定了。


    還請他號召晉地各方?真把他韓爌要架到火上燒,他韓爌是致仕的首輔,不是袁紹!


    反正韓家產業又不大,怕什麽怕?他又沒有子侄為官,怕什麽怕!


    晉地這三大災難,在韓爌看來就是咎由自取!


    當今的皇帝十五歲登基,把東林都玩殘了,收拾晉商是早晚的事情,活該!


    他今年六十歲,身板硬朗,麵容依舊保持中年人的模樣,他的未來還長遠著呢。有必要把自己卷進去,搞的灰頭土臉?


    太原發生的事情,傳播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朱延平還在準備攻城的種種準備,洛陽的福王就知道了,這位錯愕之後是大笑,王府官員瑟瑟發抖,生怕福王學晉王。


    福王是皇帝的三叔,手裏還握著一支萬曆皇帝給的私軍,真要效仿晉王將洛陽文官給宰了,沒人擋得住。


    就連榆林的楊肇基也得到了消息,他渾身冒涼氣,這是宗室的報複!


    延安府知府楊嗣昌,直接嚇癱了,還好他早一步脫離了山西。太原死掉的都是他之前的上司、同僚,就連接任的山西巡按,此時就掛在太原城牆上。


    大同的代王仗著輩分高,給孫子輩的天啟開始寫信,用長輩的身份告誡他,不準殺晉王。殺晉王,則宗室離心。


    代王今年在輪番時輪到他去了一趟京師,藩王入京都是要在奉天殿進行招待,禮儀是完整的諸侯覲見天子禮儀,皇帝和藩王各帶著臣子舉行宴會。


    然後是家宴,家宴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輩分小的帶著媳婦和兒子們給輩分大的磕頭!


    在大同城外白登山的孫傳庭也得知太原的事情,跑回大同買了酒肉,請摯友,在冰雪中繼續刻碑的朱以溯同吃慶祝。晉王做的這件事情有的人害怕,有的人可不怕。


    平遙,朱延平看著周圍的情報,苦笑,笑的無比的難看。


    他的兵馬這時候是河套賊,還是百年以內第一次殺到山西腹地的河套賊,全殲了山西鎮總兵鮑承恩主力部隊的河套賊!


    結果?


    他剛剛經過的祁縣、太穀恢複秩序,城門大開繼續過自己的小日子,就連從太原偽裝成商隊運送的八門大將軍炮經過太穀縣時,都被出城的衙役圍著收了過路費……


    就連在平遙與祁縣之間的洪善鎮都有商人跑過來,問他們有什麽需要,他可以代為采買……


    祁縣、太穀膽子不小,可沒主動來惹他。洪善鎮的商人跑過來,估計是探查軍機。


    這個時代,很多事情他是想不明白的,明明知道是怎麽回事,就是想不通他們怎麽會這麽做!


    比如現在,他打平遙縣,周圍的縣依舊過他們的小日子。好像你隔壁家遭到搶劫,你明明可以上去打悶棍或虛張聲勢吼兩聲,可就是沒人站出來。


    這是打仗,有時候隔壁縣遭了天災餓殍遍野,邊上的縣不聞不問的事情多了去。


    最典型的就是西南戰局,貴州的五省聯軍餓的能死人,而富裕的四川繼續過自己的小日子,反正有掌握十八萬川軍的巡撫朱燮元守著關卡,還有能打的秦良玉女將軍在……


    龜兒子的彝苗叛軍,也不會打過來,該種地的種地,該嫁娶的嫁娶,該做買賣的做買賣。


    甚至他都做好了一路路殺到平遙的準備,結果他一路打的仗屈指可數。


    同地區的兄弟縣,都是這種情況,讓朱延平的心直接涼了,到底是什麽東西,讓各地的人失去對集體的認同感?


    或許文官們認為當兵的能不吃草也能打勝仗,百姓們也是這麽想的,反正當兵的又不是他們。


    這種難以形容的地方自保主義,鼠目寸光的利己思想,讓朱延平感受到一層層無形的裹屍布向他聚攏,格外的呼吸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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