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府東廂房,阿杏提著毛巾給朱延平擦洗脊背,笑吟吟,兩眼眯著:“哥哥,皇帝陛下長什麽樣的?”


    “沒見著,宮裏的規矩呀,太多了,人也太多了,皇帝陛下也忙得很。皇帝陛下傳見的時候,也是隔著簾子說話的。“大牛怎麽說哥哥與皇帝陛下下棋呢?”


    “我哄他,他傻呼呼就信了。他在乾清門值守,見了他,我就吹吹牛,大牛一聽也跟著吹牛,見了宮裏的禁軍,就吹牛說他兄弟跟皇帝陛下下棋。把那些個壯漢,也是唬的一愣一愣的。”


    想到劉高旭拍著熊一樣的胸口給人信誓坦坦吹噓的模樣,阿杏咧嘴笑著,寇青桐也是淺笑。她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阿九送她們入京的時候,可是從薊鎮借調了一批騎卒。


    中院大堂,洗漱一番的朱延平穿著白錦青花紋曳撒,打量著這座廳堂,實在是太大了,房內長寬都在五丈開外,一根根的粗木頂梁柱,梁柱之間垂著青綢,在夜風中拂動,如海浪一般。


    廳堂排場很大,桌上卻隻有幾碗湯料,和兩碟餃子。


    魯衍孟頭發散披著,大口吃著餃子,這餃子是阿杏負責拌料做的,味道自然比不上頂尖大廚,卻有獨特的記憶蘊含在其中。


    朱延平也在大口吃著,記憶中阿杏家中做餃子,總會給他帶上一包餡,跑到衛裏給他包著吃。魯衍孟當時真的很難吃上兩個,阿杏會瞪他,劉高旭甚至會打他……


    “你命大,運氣好,這回的事情真的是捅破天的大事。好在讓你堵上了,至今我也是後怕不已。”


    魯衍孟吃完,喝了碗麵湯:“一旦引動兵災,你、崔公、成公、我,都沒好下場。跟著我們的人,最輕都是流放。”


    朱延平嘿嘿一笑,說:“先生,我就想不明白,明明奪權事關身死族滅,可卻一派風和細雨。看著就別扭,都說文官內戰內行,外戰外行,連奪權這樣的內戰,都這幅軟綿綿的德行,還怎麽抗擊外虜?”


    “嗯?膽子倒是挺大,三日麵壁,你就這麽點收獲?”


    魯衍孟瞥一眼,向後仰躺著,不過銳氣還在就好,朱延平最大的優勢不是上麵的幾個大佬,也不是下麵鎮虜軍的擁護,而是自身的銳氣。沒有這股勇猛銳氣,上麵人也不會花精力培養扶持,下麵人也不會舍命追隨。


    而朱延平的銳氣,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的銳氣有什麽不同。他覺得就是自己能打而已,可剛來這個世界,他應征穿上那套紙甲開始,他就有銳氣,軍人的銳氣,哪怕是他第一次當兵,他就有軍人的銳氣。


    不是他天生就是當兵的料,而是後世的宣傳太厲害,讓軍人形象十分的豐滿。朱延平沒有選擇之下當了兵,自然而然的就將後世的軍人形象套到自己身上,以後世的軍人形象約束自己。這才顯得與眾不同,銳氣十足。大明二百五十多年,雖然邊關隨時都在打仗,各地也在不斷平叛,可始終沒有打大仗,沒有打傾國之戰,也能算是承平日久。


    各階層發展到了極限,自然思想方麵也成熟起來,下到一個乞丐,都懂的衡量得失,說白了,就是怕死。在拚命這種事情上,不到絕境,沒有與風險等值的回報,是不會動手的。


    擱在漢唐,比如朱延平在張家灣招募家丁,以他當時的名望同等到漢唐時期,足以招募到四五百的義從。


    物質與文化的發展,輕義重利是必然的,那種為義氣而輕生死的人,也越來越少了。而且,對這種人會嘴上懷念,心裏卻罵傻子。


    秦朝以後的時間段,時間越往前推,振臂高呼從者越是雲集。若在先秦,講的是貴族血脈,有貴族身份,振臂高呼可以拉到更多的人。否則趙氏孤兒就是笑話,田單也不可能複齊,田橫更不可能有那麽多死士,項羽也不會拉起那麽多的人馬。


    同理,時間往後移,有名望的人振臂高呼,跟隨的人就越少。不僅是國人越來越會思考度量,也是階級化的穩固和深入人心。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句呐喊,也在文化的衝擊中支離破碎。暴力手段被摒棄,想要上位都是適應規則,將自己塑造成上麵所需要的型號,才能補上去。


    大明也是這樣,武人的晉升之階被軍將們總結的很清楚,兵到兵十三級,從小兵到總兵,總共就這麽十三級。到總兵,也就到頭了,出將入相是妄想。一個六品知州,能指揮著一品總兵團團轉,就是這種道理。


    大明的晉升渠道,隻有一條是正道,那就是文官科舉。


    三日的麵壁,朱延平想了很多,魯衍孟問起,他組織語言,說道:“先生,漢末遼東公孫瓚被袁紹圍攻,公孫瓚一人卻能打的鮮卑不敢入塞牧馬。其族中公孫度,更是遼東王,兼並三韓,裹挾東胡烏桓。當時,中國一軍閥尚且能淩虐諸夷,何也?士民尚武,軍政統一而已。”


    “此時朝廷給孫承宗太多的權限,糧餉充足,任由孫承宗發揮,比公孫瓚當年強了不知多少倍。可怎麽,毫無進展?遼地苦寒,古風依在,人皆尚武。孫承宗毫無進展,說明上下不是一條心,也不敢一條心,說白了,也是烏合之眾,徒耗糧餉。”


    “而老奴的八旗製度,軍政合一,說白了也就是照抄我大明衛所軍製。他們上下一條心,為了掠奪而生,也隻有掠奪才能在越發苦寒的遼東活下去。所以他們民寡兵微,卻能像趕羊一樣打著遼軍。”


    “我想來想去,此時哪怕有三衛兵馬,盡****手,朝廷給我種種資助,我就能代替遼軍,守住關外千裏疆土。我的人有損耗,背依朝廷,時時刻刻都能補充,而建奴,人口不過五十萬,他耗不過我。”


    魯衍孟聽了,搖頭道:“其實你不懂,遼鎮的問題,就是西南的問題。老奴也好,奢崇明、安邦彥也好,這些隻是台麵上的敵人。哪怕你將這兩部誅族,還是會有人叛亂。”


    飲著麵湯,魯衍孟緩緩說:“建奴這邊,隻要除了晉商,在登萊施行全麵海禁,不出三年,建奴自己就潰了。至於西南,將軍政大權交給四川巡撫朱燮元,奢安轉眼就能平定。說到底,這兩處叛亂,一個是商團推出來的野心勃勃之輩,一個是無法入主中樞的地方大員一手主導的叛亂。”


    “就像塞外商路之亂,是朝廷從晉商手中奪取商路。遼東之亂,就是晉商和廣商、徽商合起來奪取勳戚掌控的遼東商路。西南之亂,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是朱燮元一手主導,推動的。”


    朱延平聽著皺眉,資本家推動戰爭的說法他相信,可朱燮元怎麽會幹這種事情?


    魯衍孟見他皺眉,嗬嗬一笑:“你還是嫩了點,我與徐卿伯的通信都經過你手,徐卿伯言語中已經有這種定論,隻是非常的隱晦。他的根基太淺了,宗族覆滅的血仇催著他,他也不敢揭露這件事。他苦悶積鬱,而你卻有大背景,又是個膽大妄為的狂徒,他會找你合作報仇。所以,信中試探。”


    長出一口氣,魯衍孟道:“你若不信,等鄉試結束去了文淵閣,你找找朱燮元的屢曆檔案。你會發現,這個老頭兒非常的有意思,一直紮在四川不願意離開,仿佛就等著奢安叛亂。你再查查之前的四川巡撫徐可求,看看他是不是那種蠢到逼反奢崇明的人。這年頭兒,能活下去的人,有幾個會造反尋死?”


    握著碗晃蕩著,魯衍孟喝完麵湯,指指北麵:“連蒙古諸部都老老實實等著馬市,他們都不敢作亂,怎麽其他人倒是蹦躂的歡快?此時,你的敵人可以是建奴,也可是奢安叛軍。而我的敵人,就是人心貪欲。”


    朱延平麵容僵著,擠出笑容:“先生,人心難治,貪欲在心,是天性。”


    搖搖頭,魯衍孟輕歎:“我也知治不好,那就殺,殺猴儆雞,總會有些成效。再說,如今也到了該刀兵四起的時候了。人太多,產出的糧食不夠吃,有些人注定要餓死,你說他們會乖乖餓死還是揭竿而起搶飯吃?”


    說著,魯衍孟一哼,麵容嚴肅:“萬曆時期,似乎有個給事中上奏疏,說是應該限製人口,一家兩胎。可惜,重臣們知道這件事的重要性,可沒人敢施行,這是大不孝,阻力也太大,造的孽更大。有些事情是注定的,我們就不談這個敗興的話題了,到時候兵來將擋,生死由命。”


    大明版計劃生育?朱延平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這事有些難以接受。


    魯衍孟輕咳兩聲,道:“現在,你已經在皇帝陛下那裏掛號了,皇帝會關注你,同時你做的事情過於驚駭,百官也會注意著你。而你麾下更有兩千鐵騎,盡管廣義營一事,鎮虜軍毫無作為,可之前的行軍,跟著你以卵擊石的勇氣,都十分的惹目,所有人都斷定,他們是你的私軍,是你的部曲,你將是下一個李成梁。”


    “國朝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遼患,有深遠見識的朝臣,都會培養你,讓你做後備手段。一旦孫承宗的遼軍真的是空架子,那你的機會就來了。在此之前,他們會鍛煉你,把你培養成一個文官,而不是武將。”


    “有人希望你上去當頂梁柱,有人自然不願意。可頂層的重臣和皇帝陛下的意誌在你,所以在遼軍潰敗之前,你的仕途必然不順利。做好準備,你可能中了進士,就要去當知縣,保準不是個什麽好差事。”


    魯衍孟抬手將桌上的小木盒給朱延平推過去,道:“你最好希望遼軍能一潰千裏,隻有這樣你才有出頭之日。否則,你會經曆非常多的麻煩事。什麽地方決堤,他們都會把你塞過去,讓你去堵塞洪流。這是我選出的三個人選,也是我最後的幫助,這三個人任何一個,都能為你遮風擋雨。”


    朱延平打開小木盒,是三個人的檔案,名字依次是楊鎬,前前任的遼鎮一把手,導致薩爾滸八萬精銳全軍覆沒的元凶。


    其次兩個是熊廷弼和王化貞這對老搭檔,老冤家。


    大理寺天牢三人組,讓朱延平一愣,這三個都是威名赫赫之輩,遲疑問:“這,這能成?”


    “怎麽不能成?都是死罪,該斬首傳首九邊的重罪。三個人能活命,全靠葉公保著王化貞,現在葉公致仕,他們的死期也快了。我和老魏運作一番,讓其中一個假死,還是能辦到的。”


    魯衍孟說著,摸摸下巴短須:“東林這回利令智昏做了找死的事情,注定要被清洗。這還缺個引子,大理寺天牢裏這三位,分量十足,正是上好的引子。你選選,選對了,我幫你說情請過來。選錯了,我就把秀才借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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