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朔日,每月初一的望朔日,這兩個時間的朝會與平常不同,平常官員們穿著繡著補子的常服,戴著寬大軟翅烏紗帽即可。


    望朔日和朔日,穿的更為隆重,上朝的官員都會穿戴公服,公服花紋為大、小獨科花,沒有補子,頭戴展腳細長硬翅烏紗帽。與宋朝的文官公服類同,在這兩個時間穿,麵聖升官的也要穿彰顯隆重的公服。


    此外還有重大節日時,官員們會穿朝服,這是一種類似先秦之前的禮服,頭戴梁冠,掛墜各種美玉。


    還有與朝服類似,色澤更為嚴肅的祭服,戴的都是梁冠。


    官員們有這樣的要求,皇帝也不例外,平時穿便服就能上殿,像今日這樣的朔日,皇帝可以穿常服,也可以穿更為隆重的燕弁服或者皮弁服,這兩個禮服都是梁冠,有十二道梁。此外還有武弁服,這是調兵遣將、接受四夷臣服時才穿的。


    至於冕服,一年也隻有那麽四五次穿戴,另外還有通天冠服,這是皇子大婚或祭祀時皇帝才會穿的。


    今日,天啟皇帝沒有穿常服,而是穿著玄色燕弁服,領邊紋飾小龍紋章,九龍玉帶束腰,頭戴十二烏紗質地梁冠,用金線拉邊成十二道,冠前醉著五彩寶石代表五行五曜。


    明朝的朝會,皇帝在不在都無所謂,各項人事調動都是安排好的,在朝堂上走個過場而已。要是事情多,皇帝懶得搭理,就分廷議和集議兩種,都是朝臣的事情,形成決策後給皇帝,皇帝滿意就蓋印,不滿意就打下去重新議論。


    決定權在皇帝手裏,可文官議事的時候,皇帝卻不能獨斷專行想怎樣就怎樣。萬曆皇帝就是被氣的不上朝,不上朝不代表他不知道朝堂裏的事情。


    朝堂上大臣們的任何決議,萬曆皇帝不點頭,是不可能頒行的。


    龍椅上,天啟皇帝接受跪拜後,看了一眼六科官首列的大胡子楊漣,麵容平淡道:“諸卿,朕這裏有個小玩意兒先讓諸卿看看眼界。”


    站在皇帝身後司禮監掌印太監王體乾一抖拂塵,從側門進來端著木盤的六名宦官,人手盤中一副發電池,王體乾道:“諸公,這是鎮海衛指揮同知朱延平所造發電池,此電雖小,卻是國朝大事呐。”


    六組發電池走了一圈,有的人心不在焉擔憂著前途,有的人喜色浮於言表,他們都知道,掌握雷電的意義,這將極大的振奮民心。


    這些發電池不僅是鋅銅組合,還有鐵鉛酸溶液組成的。


    禮部尚書顧秉謙這個有名的不要臉無節操老骨頭臉都漲紅了,握著牙牌賀喜:“聖上,此乃祥瑞征兆,當大賞朱延平。並宣告天下,以振萬民之心!”


    “臣禦史倪文煥附議。”


    魏忠賢的得力幹將倪文煥跳出來率先響應,隨後一幫人響應。


    新任的工科都給事中魏大中出列,聲音含怒:“臣魏大中反對,如今北直隸地震連日不息已有半月,臣隻見災民受難,不曾見祥瑞。此時當以賑濟災民為重,妄談祥瑞於國何用?”


    這時候刑科都給事中陳熙昌這個中立大臣出列,這個老頭雙手托著奏折昂聲道:“萬歲,臣陳熙昌有本要奏。”


    天啟皇帝笑容淡淡:“先論朱延平這事。”


    “回稟萬歲,臣正是要彈劾朱延平。”


    陳熙昌說著躬身,雙手高舉著奏折。


    和他寶貝兒子陳子壯被朱延平莫名其妙得罪,在同僚朋友之間丟了個大臉。至於朱延平的師傅魯衍孟,別人怕,他們陳家不怕,紮根兩廣的陳家,不買孟學的帳。再說,朱延平的黑賬是貨真價實的,他有什麽好怕的?


    奏折層層轉遞送到天啟皇帝手裏,翻開垂目一掃,天啟輕哼一笑:“倒是個膽大的,此事不必再議,朱延平功過相抵。陳卿,如何?”


    陳熙昌抱著牙牌猶豫再三,道:“萬歲英明,臣無異議。”


    其他大臣莫名其妙互看一眼,陳熙昌是中立大臣,誰都不知道他彈劾了朱延平什麽,這事也就這麽過去了。


    天啟皇帝身後,魏忠賢看著陳熙昌步入班列,眯著眼看向倪文煥。


    這時候天啟皇帝仔細看完彈劾朱延平的折子,直接收進自己寬敞的大袖裏,揮揮手,六名宦官抱著發電池下去了。


    朱延平那點事,在他看來根本不是事,和老油條比起來,隻是手腳生疏沒做幹淨。而陳熙昌彈劾朱延平最重要的一條罪還不是偷盜官倉,而是結交魏國公世子。


    這事天啟早就知道,沒什麽意義。


    見皇帝神色不快,倪文煥不等東林人動作,率先發作,也取出奏折再次出列道:“萬歲,臣彈劾兵部尚書趙彥於山東平叛時縱容部下殺良冒功,故作不視並堆砌首級京觀。山東受難百姓民憤頗大,從推倒京觀中多見親族冤死首級,此時可謂民怨沸騰。而聞香賊餘孽已有複起之勢,臣懇請嚴查此事,以安山東民心。否則山東香賊再亂,建奴、奢安在側,恐一時難平,荼毒無數。”


    接近七十歲的趙彥花白胡子花白臉,痛苦閉眼不等他的盟友救援,站在前排的他上前兩步噗通無力跪倒。


    完了……


    吏部尚書趙南星眼眸一縮,左光鬥暗暗咬牙,楊漣隻是輕歎一口氣。


    內閣中,首輔葉向高隻是抬了抬眼皮,繼續打盹;次輔韓爌雙眉緊皺著,朱國楨這個老頭反倒是輕輕一哼,也眯著眼睛。


    倪文煥雙手托著奏折繼續說:“臣又聞,趙彥之子,錦衣衛僉事趙寶印於京中跋扈,欺壓良民之事數不勝數。更是走私鹽鐵軍械於河套賊,人證物證俱在。”


    天啟怒容,問:“趙卿,可有話說?”


    “罪臣悔不該當初,是罪臣教子無方,倪禦史句句是真,罪臣認罪。”


    趙彥哽咽著,老淚縱橫滿麵,他真的後悔,後悔卷入學說之爭,還是直接動刀子滅了孟府滿門。懂點輕重的人,都不會為他說話。


    就連楊漣這個反閹黨急先鋒,在這種時候也不想搭手。


    雖然黨爭是認人不認事,可也要顧忌士林輿論。魯衍孟這個本該死去的人重現在京師,還有了崔景榮的保護,這就注定了趙彥的悲劇。


    趙彥隻是孔府外孫,孔府不好拿捏,也不能在明麵上拿捏,可魯衍孟收拾一個延安府的望族還是手到擒來的事情。


    畢竟延安府靠近邊塞,四年前河套賊四十餘股突破延綏、固原鎮防線,一路險些衝到西安府劫掠,當時就路過了延安府。


    趙彥滅孟府要借聞香叛軍的手,那魯衍孟要滅趙家借河套馬賊的手,也是輕輕鬆鬆的事情。


    不少人看著認罪痛哭,毫無抵抗的趙彥,心裏都不好受,又覺得解氣。反應快一點的,想到了關竅,去看新任的兵部左侍郎崔景榮。


    崔景榮站的穩穩當當,風霜侵染的麵容透著剛毅,這是個狠人。當年西南播州之戰時,他是監軍,猛將劉綎聽說崔景榮父親過壽,不遠千裏派人賀壽,結果被崔景榮一頓收拾,劉綎反倒更乖巧了。


    這家夥在官場上根本不講人情,他就是來當官為國效力的,其他的不管。就是這麽簡單,而且孟府的血仇觸犯了士林底線,尤其是心學子弟的底線。


    如果魯衍孟不收拾趙家,崔景榮可能會抽魯衍孟兩個耳光。


    整個朝堂靜悄悄,剛剛彈劾過朱延平的陳熙昌有一絲後悔,皇帝保朱延平的態度很明顯,可以說是縱容也不為過。現在那個魯衍孟出手,直接要搞死堂堂兵部尚書,他真的害怕了。


    官可以不做,可家族不能不管。


    天啟也沒想到收拾趙彥會這麽簡單,這個老小子仗著軍功,平日裏走路也是甩著袖子的。不過,也因為有軍功和直接認罪的態度,不能直接殺了立威。


    沉吟片刻,天啟道:“趙卿有功社稷,削籍遣還本貫。錦衣衛僉事趙寶印知法犯法,不體天恩罪加一等,削職,斬立決。”


    此時的首善書院,主位上坐滿了朝中閑散官員,以詹事府少詹事成基命官職最高,這也是他的無奈,想做事情都做不了,朔日隆重的朝會,有他沒他都一樣。皇帝不會起用他,東林更不會用他,就連魏忠賢那邊也不會招惹成基命。


    在這裏朱延平坐在下首,遇到了史可法,兩人拚桌坐在一起,看著場中學子演武較技,有劍術、也有騎射、還有步射。


    讓他蛋疼的是,每一個上場的學子必須吟詩一首,以示文於武先。他弓術一般,騎術也算不上精熟,這些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不通詞韻,沒法子當場作詩。


    場上一名英武青年方臉大眼麵相英武,縱馬跑圈,手握短弓,一枚枚箭矢釘入箭靶,引得圍觀清流士紳、閑散勳戚、學子們連連叫好,喝彩。


    “這是登萊巡撫袁軍門之子袁樞,擅長丹青,騎射技藝在京師也有有名的。隻是不願出風頭,這回來書院演武,可是奔著朱將軍名頭來的。”


    史可法態度更為謙卑,初次見麵時他因為張溥而高看一眼朱延平,現在朱延平可是孟學嫡流,容不得他不恭敬。


    袁樞十箭全中,驅馬過來翻身而下,將弓遞給仆從,臉上出汗顯得格外紅潤,拱手道:“久聞朱將軍武名,何不顯露兩手,讓袁某開開眼界?”


    朱延平翻開茶碗倒一杯茶水舉起來雙手遞過去,苦笑道:“不怕袁兄笑話,弟蒙學較晚,不善詩詞之道。”


    袁樞一飲而盡,隻當朱延平謙虛,笑道:“詩詞小道而已,隨意就好。袁某今日專程而來,為的就是瞻仰一番朱將軍英姿。等朝會散後,戶部盧主事也會來湊湊熱鬧,到時咱為朱將軍引薦引薦。”


    坐在一旁的趙寶印與袁樞在前年一起調轉過糧草,四十多歲的漢子也湊上來,正要借袁樞的麵子和朱延平緩解一下關係。


    他看來自己是東林二代,袁樞和朱延平也是東林二代,都是自己人有些事情可以談談。


    可朱延平見他過來,瞪目,趙寶印止步,張張嘴沒說出話來。


    朱延平扭頭對袁樞拱手:“不瞞袁兄,弟智遲,急迫間做不出詩詞,勉力而行徒惹人笑。若袁兄想要看弟武技,稍等片刻。”


    袁樞一想也對,朱延平的兩個師傅都不是普通人,如果做的詩詞差了,是很丟人的。拱手笑道:“是為兄考慮不周孟浪了,那咱就拭目以待。”


    山門外,響起一聲刺耳鑼聲。


    一襲麒麟賜服的李漸涼在十餘名錦衣衛簇擁下衝進山門,高舉手中明黃色詔書,左右環視大喝道:“錦衣衛僉事趙寶印接旨!”


    見他手裏有聖旨,書院內所有人都起身,趙寶印稀裏糊塗的,對袁樞拱拱手,趕過去。


    朱延平抄起戚刀,對袁樞和史可法拱手,走出涼台對站在台階上為首的成基命拱手俯身,不發一言。


    “帝詔,錦衣衛僉事趙寶印不體天恩……鐵證如山。斬立決!”


    趙寶印跪在地上臉色發白,抬頭五官皺在一起,眼淚都能擠出來:“李三兒,你和哥哥開玩笑呢吧?”


    李漸涼握著詔書,麵容陰冷:“罪臣趙寶印,接詔謝恩。”


    趙寶印站起來指著李漸涼尖聲大叫,向後退著:“不!不可能,我父是兵部尚書,不可能……”


    “孟學子弟朱延平在此,孟府血仇不共戴天,看刀!”


    朱延平大吼一聲,隔著三丈,趙寶印扭頭驚愕之際,所有人錯愕之際,朱延平仿佛瞬息間移動到趙寶印麵前,一抹刀光閃過。


    戚刀歸鞘,朱延平邁步,探手一提趙寶印頭顱,剛好將正要被血液衝起的趙寶印首級抓住提在手裏,趙寶印無頭身軀站立在原地,筆直噴出丈高血泉。


    一名錦衣衛衛士雙手端著木盒單膝跪在朱延平身旁,血泉在空中飄散落地,朱延平將趙寶印還在翻動眼皮的首級放入裝滿石灰的木盒。


    血泉落下,因為風力朱延平不沾一絲,轉身對跟過來,瞪目驚詫之極的袁樞、史可法等人笑道:“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袁兄,此詩如何?”


    一片寂靜,朱延平提起合上蓋的木盒,轉身出山門,仰頭發出中氣十足的長笑:“嗬嗬哈哈哈!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痛快!”


    噗嗵


    趙寶印無頭身軀栽倒,四肢輕微抽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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